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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奇与魔力

旅客笔下的日本的第一印象,多半是愉快的。假使有人以为日本不会使他的情绪发生感动,那末这个人一定有什么缺陷的,或者有什么刻薄的地方。这个使人的心感动的东西,就是解决问题的线索。这个问题,乃指日本人种及其文化的特质而言。

日本——在晴天无云的春日,在白色日光之下浮现了姿态的日本——我对于这个日本的第一个印象,不用说和普通的人所经验到的具有许多共同点。我特别记忆着那个光景的惊异与喜悦。这个惊异与喜悦是决不会消灭的。留日十四五年前的今日,偶然有机会的时候,这个感情还是时常会流露出来。不过,这种感情发生的理由,是难以知道的,至少不容易想,因为我对日本还是不能说知道得许多……好久以前,我的一个最好最亲密的日本友人,临死前这样对我说:“再过四五年,你如果觉得日本人实在不能理解,那末那个时候你方才会开始对日本人多少有点理解了。”我确实知道这位友人的预告真实之后,即发现完全不能理解日本人之后,反而觉得我有尝试这篇论文的资格了。

如最初感觉到的那样,日本的事物,其外观上的珍奇,会使人(至少对于某一种人)发生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不可思议的情绪,只会在我们看见完全陌生的东西时发生的。我们在异样的小路上走着,这路上有许多奇怪的矮人,穿着怪样的衣服和草鞋。乍看是,我们甚至于区别不出他们是男是女。房子的构造和装饰又很特别,和我们过去所经验到的完全两样。店铺里陈列着无数货品,其用途与意义,我们完全不懂,我们只觉得呆然。那些食品,想象不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些器具,形状奇怪得像谜一样。那些符牒,不知道是什么神秘的信仰,我们理解不到。那些假面和玩具,令人想起神们和魔鬼的传说。那些神们自身奇怪的姿态,怪样的耳朵,那幅笑脸。我们在路上走着,一定能看见这些东西。另一方面,我们当然也会看到电柱,打字机,电灯,缝衣机等。我们又会到处在招牌上,帘子上,以及行人的背上看见奇妙的汉字,这些东西的不可思议,才是那光景的基础。

和这奇异的世界再亲近一点,那最初的光景引起的奇异感觉,也是决不会减少的。这个民族的身体上的行动,你不久也会觉得奇怪的。你将发觉他们的做活方法和西洋的方法正相反对。各种工具的样子既很古怪,用法也十分奇特。铁匠是蹲在铁砧前面举锤敲打的,但是西洋的铁匠要想使用这锤,非经长久练习不可。木匠的刨和锯,样子很特别,用时不向前推,而向后拉。左首总是对的,右首总是不对的。开销的钥匙,总是要向我们认为错的方向转。巴西法尔·罗威尔说过,日本是倒过来说话倒过来读,倒过来写的。这话是对的。但这不过是“他们日本人倒行的容易懂的例而已”。倒写的习惯,显然有进化论上的理由。日本的书法,当然为了这个理由,正和西洋的书法相反。这种倒行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中最显著的是日本的剑术。剑术家是两手执剑击人的,但击时刃并不向自己的方向拉,而从自己这边向前面刺。即不像其他亚洲人那样用楔的道理,而用锯的道理。总之,打击时当我们期待着向自己身边拉的运动时,却有刺的运动……此外还有种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方法,其不可思议,就日本人的身体讲,我们也觉得日本人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跟我们没有什么缘分。我们甚至于觉得日本人和我们在解剖学上有差异的。其实是不会有什么差异的。这一切相反的地方,恐非由于他们的经验和阿利安人种的经验完全不同,而是因为在进化论上他们的经验比我们的经验年轻的缘故。

不过日本人的经验决不是劣等的,其表现不仅使人惊异,且又使人喜悦。织细的细工的完璧,事物的轻妙的力量与品格,欲以最小的材料收获最大效果的力量,尽量以简单的方法达到机械力的目的的事情,在不规则的东西里面发现美的价值,一切东西的形状的富于趣味,着色或色彩所表现的调和感——这一切事情,不仅有关艺术及趣味,即关于经济及利用厚生,我们不假思索也即刻可以知道西洋有不少从这远方的文化学习的地方,那些可惊的磁器,精致的刺绣,漆器,象牙,青铜的细工等,会将我们的想象力引到完全珍奇的方向。但其所以能感动观者的心,并非由于野蛮蒙昧的空想,不,这些东西在其范围之内,是达到了除艺术家以外谁也不能批评的微妙的文化——只有指三千年前的希腊文化为不完全的人认为不完全的文化的产物。

然而在这世界的根底下的奇异,即心理上的奇异,又远较两目可视的外观的奇异来得可惊。在西洋长大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完全使用日本言语。人家知道了这一点,方才会了解这个奇异是怎样的大。东洋和西洋,讲到人情的根本,即情绪的基础,倒多是相同的。日本儿童和欧洲儿童,其精神上的差异,多半是潜伏的。但是这个差异,随儿童的发育,迅速发展扩大,一俟成人,已非言语所能表现,其精神上的构造,完全显露出来,构成与西洋的心理的发达没有任何共通点的诸相。即思想的表现受到限制,感受的表现亦受抑勒,使人感到困惑。日本人的思想和我们的思想不同,其情操也和我们的情操两样。日本人的伦理生活,是我们未尝探究过的,或为我们一向遗忘的思想及感情的世界。试取一句日本人的普通的辞句,译成西语,就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最简单的英文,若逐字译成日文,那末没有学过欧洲语言的日本人就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你即使完全学习了日本字典里所有的辞句,假使不去学日本人那样思想,即上下内外倒过来想,向着和阿利安人完全没有缘分的方向想,则文学的学习,丝毫也不能助诸君了解日本人的对话。学习欧洲语的经验,无助于日语的学习,恰如无助于学习火星居民的言语一样。要想日本语用得跟日本人一样好,非投胎一次,而将头脑根本加以改造不可。如果双亲是生在日本,自幼用日本语的欧洲人,那末这个人或能将这本能的知识维持到后半生,而将其精神上的关系适应于日本的环境里面,这是可能的。事实上有一个叫普拉克的生长在日本的英国人,精通日语,以说书为业,收入颇丰,以此可为证明。但这是特殊的例。文学上的用语,要想懂得,比认识几千个汉字还要更多的知识才行。我们只要这样说,也可以知道这是怎样困难的事了。西洋人中,能将拿到自己面前的文学上的文章一看就懂的人,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实际上,日本的学者,能够这样的人也极少。有许多欧洲人在这一方面的学识,虽值得惊叹,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的著作,没有日本人的帮助,而能在世界上发表的。

日本的外面的奇异,既无往而不表现着美,其内面的奇异,也同样别有魔力。即有一种伦理的魔力,反映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上。这日常生活的有兴味的情景,普通的观察者是不会认为是表现着积数世纪而得的心理上的特殊发展的。只有罗威尔氏具有科学精神的人,能立刻了解这个问题。没有这种天才的外国人,即使他生来就有同情心,也只会把这当做一桩快乐的事情,或者为这所迷惑,就根据他在世界的另一方(西洋)的快乐的生活经验,想来说明现在魅惑了他的心的这个社会状态。现在假定这样的外国人侥幸有机会在日本内地古老的都市里住了六个月以至一年的时间,那末他开始就会因自己周围生活的恳切与愉快而感动的。他会在人与人相互的关系上,以及在人们对他的关系上,他会感到不变的愉快,伶例圆滑,善良的心思等,这些在别个地方是只会在真正亲密的朋友之间可以得到的。无论什么人和别人见面的时候,总以和悦的面容,愉快的言语来行礼寒暄,脸上总是微笑着。日常生活的极普通的事情,也受着礼仪的影响。这礼仪好像是不学而发自真心,完全没有技巧,而又完全没有缺点。周围无论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外面总是维持着愉快的态度。无论有怎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暴风雨也好,火灾也好,洪水也好,地震也好——笑声的寒暄,明朗的微笑,安详的行礼,恳切的慰问,想使人快乐的愿望等,永久使生活美丽。

在这日光之下,宗教也不会投下阴影。在神佛前祈祷时,也是微笑着。寺庙的庭园,是儿童游戏的地方。大公共神庙的境内——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庄严的地方,不如说是祭礼的场所——筑有舞蹈的舞台。家族的生活,似乎到处都有温和的特征,没有触目的争执,没有无情的粗鲁的声音,没有泪,没有责骂的声音。残酷的事情,似乎对于动物也没有。到街市里来的农夫,身旁带着牛马,坚忍地走着,一面帮助这无言的伙伴,背了货物,不用什么鞭笞等东西。拉车的人,看见狗或鸡在前面拦路,心里正要发怒的时候,也只是把车子从旁边拉过去,不将这些动物辗死……一个人在这样的光景里度过了相当长久的时期后,也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妨碍这生活的快乐。

不用说,上面所说的那种状态,如今逐渐在消失之中。但在边鄙的地方,还是存在着的。我住过的地方,数百年间没有发生过盗案,明治时代新设的监狱,等于无用的劳什子,家家昼夜无须闭户。这种事实,都是日本人所熟悉的。在这种地方,百姓对外国人表示殷勤的态度,诸君或许以为是由于官厅的命令,我们就当这是对的,但是人们相互间的恳切的态度,又怎样解释呢?没有什么苛刻、粗暴、不诚实、或法律的侵犯,而且这种社会状态竟能维持了几个世纪。诸君知道了这个事实,就不能不相信自己已经踏上了道德上真正优越的人间的领土。像这样的优雅,无可訾议的诚实,言语动作所表现的亲切,恐怕自然可以解释为出自完全的善心的行为。而使诸君喜悦的这个素朴,又决不是来自野蛮的素朴。这个国家的人民,每人都受教育,每人都会讲一口漂亮的言语,写漂亮的文章,吟诗作歌,处己以礼,到处有清洁与良好的趣味,一家之内充满着光明与纯洁,每日沐浴是最普通的事情。

凡事莫不治以博爱的精神,一切行为莫不律以义务,一切物品莫不以艺术造成其形,像这样的文化,有谁不为之魅倒呢?有谁不为这样的状态感觉喜悦呢?有谁听到他们被骂为“异教徒”,而不为之愤慨呢?只要诸君的心并不十分偏狭的话,这善良的民族,外观上并没有什么理由,自然会使诸君快乐无疑。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唯一的感觉,是恬静之乐。那是梦里的感觉。做梦的时候,希望人家怎样对你行礼寒暄的时候,人家就会这样对你行礼寒暄,希望听什么,就可以听到什么,希望人家给你做什么事情,人家就会给你做什么事情,这个感觉正像这样——人们都在完全平静的空间,举踵而行,了无跫声,而莫不沉浸在柔和的光辉里面。是的,这神仙之民会在相当长久的时间内给予柔和的睡眠的幸福。诸君和他们长久住在一起的时候,会知道诸君所满足的,和做梦的快乐具有许多共通的地方。诸君决不会忘记梦吧——决不会忘记的,但这恰如晴天午前给与日本的风光。以超自然之美的春霞一样,结果是要消逝的。诸君实在是因为置身于仙国所以快乐的——因为踏入了实在并不存在,且又不能据为己有的世界的缘故。诸君从诸君现在的世纪,倒溯而上,超越了已经消灭了的,叫做时间的广大空间,移行到被遗忘了的时代,业已消失的时代,埃及或尼涅凡的古代。这就是日本事物的奇异与美的秘密,这些事物给与人的惊异的秘密,民族及其习惯的,像童话一般有魔力的秘密。幸运的人呀,“时间”的潮为诸君而旋转了。不过要记住,这里万事都是魔法,诸君是着了死人的魔力了。光明,色彩,与声音,都要消逝,最后还是要回到空虚与沉默。

我们这辈人中至少有人这样希望过:暂时也好,假使能够生活在已经消灭了的希腊文化的世界呢。最初知道了希腊艺术及希腊思想的魔力,而为之感激的结果,未能想象这古代文化的实情以前,早就会发生这种希望的。不过,即使这个希望实现了,我们也立刻会知道自己不能适应于这个实状里面。这并不是因为不容易知道那个环境,而是因为现在的人十分不容易像三千年前的人一样感觉的缘故。文艺复兴以来,研究希腊不知用了多少努力,但是要了解古代希腊生活的诸相,我们还是认为困难。例如我们凭借近代的思想,也不能如实感觉到爱底普斯的大悲剧所表现的民族的情操感情等。然而我们关于希腊文化的知识,是远较十八世纪的祖先们进步的。法国革命时代,认为将希腊共和政治的实状再现于法国是可能的,依斯巴达式教育儿童也是可能的。在今日,给近代文化教育的人,要想在罗马征服前古代世界的都市里存在的社会主义的专制主义之下得到幸福,谁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即使古代希腊的生活为我们而再现了,我们也不能和这生活融和,成为这生活的一部分。这正和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个性一样。但是为了目击那生活的快乐,将不辞任何劳苦。为了一度参加柯陵斯的祝典的快乐,目睹全海伦的游戏的快乐……

但是目睹希腊文化的复兴,步行于毕塔哥拉斯的学寮的所在地克罗托那的街市,放浪于塞俄克利塔斯曾经住过的西拉奇乌斯,这和我们现在有研究日本人生活的机会这个特权比较起来,并不能说是优越。从进化论的见解来说,前者的特权委实弱于后者,因为日本将远较我们熟悉其艺术文学的希腊时代更古,心理上又和我们隔得更远的事情的,活生生的光景,捧献在我们的眼前。

不能说别人的文化比我们的文化进化之多少,知力上与我们有所悬隔,其文化就在所有点上比我们低劣,这一点无须叫诸君注意也可以知道的。海伦的文化,在其鼎盛时期,代表着从社会学上所看的进化的初期,其所发展的艺术,表示着关于美的最高的,不可接近的理想。和这同样,这旧日本的更古老的文化,也达到十分值得吾人惊异与称赞的,审美上及道德上的水准。只有浅薄的人,极浅薄的人,将日本文化之最上者扬言为劣等的。日本的文化,其所以有西洋文化不可比拟的特征,是因为许多接踵传入的外国文化,堆积在单纯的原有的基础上,呈现着复杂纷纭的光景的缘故。这外来的文化,多半是中国的。这中国的文化,对于这篇研究的主要题目,只有间接的关系。奇怪而又可惊的,虽有这许多外来文化的堆积,民族及其原有的特质,依旧历然残留着。日本的可惊之点,并不在于身上的无数借来的东西,如古时的皇女穿衣服的时候,将色质不同的十二种礼服,一件一件叠起来,让备有这许多色样的领、袖、裙等露在外面一样。真正可惊的是穿这衣服的人。因为衣裳的意义与兴趣,不在于其色泽与式样,而在于制作这衣裳,采用这衣裳的人的思想的表现。因此旧日本文化的最高兴味,在于这文化表示着日本人种的特色。这是经过明治的一切变化,仍旧完全没有变化的特色。

这人种的特色,不是可以认识的,而是可以直感的,因此其用语,用“暗示”比较用“表现”来得适当。这个特色,如果有关于日本人种之起源的正确的知识,亦可为了解之助,但这样的知识,我们现在还是没有。人种学者一致认为日本人种是集合数种民族而成的,其主要要素为蒙古人种。但这主要要素,由两种非常相异的型式代表着:其一为细瘦像女人一样的风采,其二为矮壮有力的姿态。中国和朝鲜的要素,据说也混合在某些地方的人内,虾夷人的血,似乎也混入不少。马来或波利内西亚的要素,有无混入,如今尚未断定。不过这一点是可以十分肯定的:和所有良好人种一样,这个人种也是混成的人种,而起初聚在一起形成这个人种的许多人种,互相混合起来,长久在社会的训练之下,发达了相当统一的性格。这特质在外貌的某一点上,立刻可以认出来,但依旧留着许多不易说明的谜。

进一步了解这个人种,现在已成为重要的事情了。日本走上了世界的竞争舞合。竞争的时候,一个国民的价值,一方面固在于兵力,一方面则在于其特质。吾人设能阐明造成日本人种的四围状态的特质,以及与这人种的道德经验有关的许多一般的大事实,则其特质亦可理解多少。这样的事实,其根柢在国民信仰的历史之中,或在宗教之中,而在由宗教发达而来的社会的各种制度的历史之中,有的表明着,有的暗示着,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 MVpvrYuw/r4qeXh27VIh9nNFChrFFgjJzB1du5FXUvAV9GxCtcurygQ1HaB5MKI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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