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处以默 (1) ,妙机其微 (2) 。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3) 。。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4) 。
阅音修篁 (5) ,美曰载归 (6) 。。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 (7) 。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8) 。。
(1)素处以默:指平素居处中无知无欲、虚静以待的淡泊心态。《庄子·马蹄》:“同乎无欲,是谓素朴。”《庄子·在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
(2)妙机其微:意为因为“素处以默”,故而进入一种虚静的状态,自然而然地洞察宇宙间一切微妙的变化。机,触及,契合。
(3)“饮之太和”两句:指胸蓄和柔之气,淡逸如鹤,思与俱飞。太和,天地间阴阳冲和之气。
(4)“犹之惠风”两句:譬如和风飘飘拂衣。惠风,和风。荏苒,柔和微弱貌。
(5)阅音修篁:指和风吹过幽静的竹林,发出美妙的乐音。阅,此谓经历。
(6)美曰载归:载美而归。曰,语助词。
(7)“遇之匪深”两句:意为自然遇合,非以强求。
(8)“脱有形似”两句:指冲淡是一种高远萧散的状态,只可意领神会,若追求形迹,则刚一把手相握,便觉太过执着。
冲淡与雄浑相对应,是一种平和淡远的艺术风格。
这种风格被作者说成是“素处以默”的产物,也就是说一个诗人能乐于自守简陋的居所,甘于身处寂寥的环境,写出来的诗也就会显得平和淡远。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这样的居所、如此的环境里,会脱却浮躁,变得宁静起来。而宁静以致远——心得以超尘脱俗而“妙机其微”,即由灵敏得玄妙的感觉带引,去和宇宙神会,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作精微细致的领悟。据此而言,要想获得这一风格的关键应是具有这种深入领悟人与自然关系的玄妙感觉能力。那么这种感觉能力如何培养呢?作者接着提出“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太和”系形容阴阳二气既矛盾又统一的状态。在此处,“太和”是个省略词,指“太和之气”,天地阴阳相互推宕的会合处所呈现出来的一股最和淡的气。张载《正蒙·太和》认为:气的变化呈现为浮沉、升降、动静相感,这就是万类共融、物我同一的“道”的体现。可见“太和”即“道”。由此说来,天地阴阳会合实在是集中地呈显为众生万物与宇宙——包括人与自然之间的大契合,而人若能吸饮此中散发出来的那股最显和柔冲淡之气,也就会顿生一种与自然神异的默契的玄妙感觉,于是“饮之太和”者也就恍兮惚兮起来,自身不能自持而化为幽鹤,展羽而翩翩然徜徉,悠游于宇宙了。所以这一品的前四句具有质的规定性意义,已为“冲淡”作了这样的概说:此类风格的培养要求诗人固守淡泊、安于寂寞,在宁静致远的氛围中接受玄妙的感觉来带引自己去与自然达成默契,让自己能在极平凡的生活事象上作宇宙悠游,充分领悟生命的存在之美。如此这般发而为诗,风格也就平和淡远了。
值得一提的是:从前四句的概说看,在“冲淡”风格形成中,“妙机其微”的玄妙感觉与“饮之太和”的“道”的观念互为因果关系固然是关键,不可漠视,“素处以默”则是逻辑起点,也不容忽略。“素处以默”系现世人生之事,能带引出诗人以玄妙的感觉去和自然默契,以致能使诗人在“饮之太和”后恍有“独鹤与飞”的幻感。这场因人与自然默契而得的幻感,也就丰富了现世人生之美。不过,对伴随“素处以默”而来的平和淡远风格而言,把握生命之美也就会淡化了张扬、夸饰之习而更偏重于选择现世人生极平凡的生活事象来作形象化的渲染。因此,以“素处以默”为逻辑起点,去让诗人与自然达成默契后,此品对“独鹤与飞”渲染生存美感倒也没有进一步发展,而是转向了现世。这就引出了第五至第八句。
这四句实是一个喻象,喻示人与自然默契后获得的现世人生美感。此处写的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时节,二三友人漫步陌上的事儿。这时和风徐来,拂我薄薄的衣衫,而竹林深处则传来隐隐的琴声。身处此境,人陡然有飘浮起来的感觉,和那渔舟过处的欸乃桨声、艳阳光里的柳浪闻莺、万绿丛中的蝶迷繁花融成一体,竟不知这春野是我抑或我是春野了,有的只是淡淡的感觉、脉脉的相思,迢遥得说不清的期待,似醉非醉、似梦非梦的精神徜徉。在这样一片现实人生的感兴氛围中,冲淡风格的追求也就满载美而可见了。这可是一片只有潜意识才能把握到的平和淡远境界。人一旦进入就顿生与自然默契的存在美感。值得再提醒:这样的存在则出之于现世而非超现世的。由于《二十四诗品》写作有个特点:第五至第八句往往采用意象组合体来喻示关键性的理论,所以这四句还涉及如下一点:它们作为喻象是现实人生的事象的有机组合,并不超凡而神幻。这也表明“冲淡”风格用意象组合体显示,也得偏重于采用现实人生的事象作平易而顺畅的组合才是。
人蓦然间感到与大千世界融为一体的精神现象,纯粹是一种自然发生的事儿。因此,这场默契虽神奇,却也是可遇而不可勉强求得的,于是也就推出了一个如何对“冲淡”的把握作进一步思考的议题。而第九至第十二句就对此展开了论析。“遇之匪深,即之愈希”中的两个“之”都是指“冲淡”的境界。由于这种境界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忽而有一个机会,自己竟能与自然默契了,却不能忘记这不过是一场精神邂逅,和宇宙的一次悠然心会,求之过深而较真起来,那就会以现实的目光去怀疑这种默契、心会的可能性,并且过深寻求,适得其反,对人与自然想求得默契,其认识的可能因素会更少,因为这样做会强化认知,而认知必然会排斥这场心会之可能性。唯其如此,作者进一步说:“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这可是一个警告:倘若对人与自然间达成默契那事儿偶尔较真起来,从粘着于现实表象出发,看待那事儿,那么一经瞬间接触,不但人与自然悠然心会成空,平和淡远的“冲淡”风格也就脱离此品之审美视野了。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用十二句来言说“冲淡”风格其实并不全面,作者只谈了一些冲淡风格对诗人在潜创作中的要求,而几乎没有涉及显创作方面,诸如抒情方式、谋篇布局、语言策略,特别是语言采用口语的不事雕琢来使意象语言化的策略,随顺生活事象的本然状态进行谋篇布局以及重白描和主体叙事来作感兴象征抒情,都无提及,而这些正是冲淡风格重要的标志。作者似乎是把重心定位在“妙机其微”的玄妙感觉上、“饮之太和”的万类默契上。这样的重心定位和属逻辑起点的“素处以默”相呼应,形成平和淡远的风格,固然极有见地,但只凸现这一方面,使人不免有谈艺术风格只重精神而淡化实体之感。猜度作者的心意,他大概是以陶渊明其人其诗为样本推出这一品来的。的确,历代评者大多偏于从陶渊明的人格精神、生活处境、题材选择、感应方式上论析他为人为诗的平和淡远,而鲜有涉及显创作上“冲淡”风格之探讨的。但就陶诗“冲淡”之典型文本《饮酒·五》而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当然有诗人随顺自然、追求平和淡远精神境界的一面,但我们更为这首诗情景自然流现的构思、抒叙随意交替的表达、语言不事夸饰的倾诉所吸引,这些显创作特色也是和那场与大宇宙悠然心会的本体象征境界相应合而不可或缺的。
作者提倡的“冲淡”风格,实在是在追求自然流现的情韵美。陶渊明的诗属于这种美学品格,唐诗从总体看也如此。宋诗重理,有意造平淡以显理意的淡远,缺乏自然流现的情韵美,和作者的提倡并不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