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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 (1) |
其体源出于《国风》 (2) 。陆机所拟十四首 (3) ,文温以丽,意悲而远 (4) 。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 (5) ,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 (6) 。“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 (7) ,亦为惊绝矣 (8) !人代冥灭 (9) ,而清音独远 (10) ,悲夫!
【注释】
(1)古诗:齐梁时对汉魏流传下来的无名氏五言诗的总称。按,两汉并无“古诗”名目。晋陆机始有《拟古》。《文心雕龙·明诗》论及“古诗”,萧统《文选》选录十九首。钟嵘、萧统都认为“古诗”是无名氏的作品。
(2)体:指作品总体风貌。
(3)陆机所拟十四首:指被陆机所模拟过的十四首古诗。许印芳《诗法萃编》:“印芳按,此论汉无名氏诗。陆机拟者,《十九首》中诗,并载《文选》,此书引以为据,非论陆诗也。”按,陆机《拟古》诗今仅存十二首。
(4)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指古诗文词温润而美丽,意旨悲哀而深远。
(5)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意谓被陆机所拟古诗之外的四十五首诗。“去者日以疏”,指《古诗十九首》第十四:“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6)曹、王:指曹植、王粲。
(7)客从远方来:指《古诗十九首》第十八:“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橘柚垂华实:指无名氏古诗:“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人倘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8)惊绝:精彩绝伦。《文心雕龙·辨骚》:“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9)人代冥灭:意谓作者、时代都湮灭不彰,难以知晓。冥,昏暗。
(10)清音独远:意谓清美的音调传之久远。
【评析】
钟嵘《诗品》专门品评五言诗,而以“古诗”开篇,并溯源于《国风》,且重在艺术风格的审美把握,是其诗学谱系中典范确立与诗之本质认定的极为重要的一环,具有独立的文学立场和以别样手眼评诗的开启意义。
“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是对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汉代无名氏五言古诗主体风格的精到概括和审美体悟。这些诗既有《国风》的温婉美好,又具有楚骚悲哀深远的意绪。《古诗十九首》主要抒写“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去者日以疏”一首,写游子经行城外坟场而感怀思乡之情。首二句说,死者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活着的人却欢爱如常。中间六句,写丘坟古墓已被犁为田地,墓旁松柏亦被摧折为薪柴,白杨秋风,益增感怆。末二句写油然而生的故乡之思与无由得归的惆怅之情。此诗将生死亲疏的思考与游子乡思打成一片,而“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的刻写,殊具深沉的悲情之美。这种悲情之美正是《古诗十九首》的主调,最为撼人心魄。《世说新语·文学》载:“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此外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生年不满百》)等,都充溢生命的觉醒与哀凉。
大抵基于生命本质的彻底觉解,《古诗十九首》对人世真情更为珍惜。《客从远方来》即写夫妇之情。万里之外的丈夫托人从远方捎来花绸,这可是一片沉甸甸的情意;“故人心尚尔”的“尚尔”包含多少喜悦感激而难以言表。接着“裁被”“着绵”“缘边”,双鸳鸯图案的绸缎被她制成合欢被、缀以同心结,寄托着两情之好。结末又申之以如胶似漆的祈愿。全诗采用白描、双关手法,情真、景真、语真、意真,诗情淳厚甘甜。
《橘柚垂华实》是《古诗十九首》之外的一首古诗,写橘柚花果美好却幽居山中,好修芳菲而委身玉盘,直至青黄改色,寓托才士不遇之况。其体兼风骚,似更具文人色彩。
钟嵘以“吟咏情性”(《诗品序》)作为诗之生命本原,注重诗人自身的生命感荡和情感体验,从而把握诗的审美功能与美感特征,故对《古诗十九首》的艺术评赏颇具洞悟。他固然将其溯源至《国风》,却未像汉儒一样大抵以经学说诗,而是回归情感本体揭橥诗之内在生命,从狭义的儒学释义之网中挣脱出来,独张审美之维。其对五言诗的美感品质的发掘与重建,即始基于此。一般而言,历史地看,“言志论是政治家和经史家的诗论,缘情论是诗家的诗论”(裴斐《诗缘情辨》),而钟嵘的言说即是“诗家的诗论”。这一切,有着魏晋以来生命自觉与文学自觉的历史因缘。而自汉魏无名氏五言古诗始,本书渐次展开对五言及其诗史位置的品鉴,殊具统系;那么至卷终而复顾及此则开宗之义,它无疑是钟嵘独异的诗美之旅的一个伟大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