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活出写满答案的人生。
在稻城亚丁,我看嬷嬷转经,她朝镜头粲然一笑。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嬷嬷的笑一直落在我的记忆里。
在海拔4 000米的色达金马草原,一群鸟儿啾啾着落在我身边。后来我离开了那里,鸟儿的鸣叫声一直回荡在我耳边。
在哈佛大学,猫儿从我面前踱步而过。后来我离开了那里,猫儿的身影一直荡漾在我的眼眸。
凡是出现的,便不再离开。
视线停止之处,回忆前进了。玫瑰停止之处,芬芳前进了。语言停止之处,诗歌前进了。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活出写满答案的人生——无论是一只鸟、一朵玫瑰,还是一只猫、一个人。
看见你时,你在我的眼里。看不见你时,你在我的心里。
看见你时,你在我眼里。看不见你时,你在我心里
我从忠他家三楼阁楼醒来,窗外云雾弥漫,嬷嬷已经把灶火烧旺,酥油茶的香味溢出,牦牛肉和松茸在铁板上烤得吱吱响。
这是甘孜藏族自治州稻城县拉木格村一个寻常的早晨。
昨晚我睡得不太安生。熄灯后,阁楼上的老鼠不断从我头顶爬过——尽管它们已经很蹑手蹑脚,我还是计算出平均每分钟有08只老鼠经过。黑暗里,有几只老鼠还停下脚步,在我头顶上指指点点,嘲笑我那被太阳炙伤的红脸庞和因高原反应而发出的痛苦的粗重喘息声。
今天我要走了,我要去距离稻城800公里的佛国圣地色达,这将是一段漫长痛苦的山路之旅。嬷嬷不断给我添酥油茶,我向她双手合十,感谢她的款待。
忠他在纸上写了一段藏文送我,这个毕业于藏文文学系的稻城县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文采飞扬。
我愿你安好,
即使后来你我,
不再相逢。
2017年10月4日,从稻城到佛国圣地色达,漫长的道路令人痛苦,中秋之夜我们抵达炉霍县一个陌生小镇。
在这家小小的川菜馆,我给从稻城开车送我到色达的滴滴司机四郎旺堆兄弟各倒了杯茶,他们朝我咧嘴而笑——刚刚过去的18个小时,漆黑的夜、遥远的路,我们一起穿越了高山、峡谷、湍流、草原,陌生的人初次相逢也有了久别重逢的感觉。
高原上的天空特别透彻,令人错觉天堂触手可及。我听不太懂四郎旺堆的话,他也听不太懂我的话,但这有什么所谓呢?对于漂泊路上的人,语言是多余的,只要眼中闪耀着光芒。
这是明月高照的夜
这是一座荒凉的城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我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海子)
我坐在海拔4 000米的色达金马草原上,阳光像这旷野的风,无边无际又锋利无比,我感觉到额头皮肤被切开、卷起,然后掉落,高原之神手执腮红之印盖在造访的人脸上。
每一个在高原上生活的人,阳光都会给他们烙下永久的印记,就像牧人给牛羊铸上蹄印,就像上帝给婴儿吻上胎记。
在我父亲出生的海滨之城马来西亚霹雳州,热带的阳光让每一个人变得黝黑发亮,让你从头到脚散发着海上阳光咸咸的味道。无论日后你离开故土多远,这些烙印都会时刻提醒你,根在何方。
这些年我走向许多远方,沐浴过许多阳光,这些阳光印在我的脸上、烙在我的心里。许多人跟我一样每天用微信记录日子,上帝则用阳光在我们脸上刻录岁月。
当你老去那天,看看自己脸上阳光的印记,你就会知道这一生自己经历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多年后,面对着草原上耀眼的阳光,我一定会再次想起多年前,罗丁带我去金马草原看土拨鼠的那个早上。
在色达县这个全年平均气温为零度的高寒之地,人与动物一样淳朴——只要看到一点友好,他们就会绽开笑容;我递了一块饼干,土拨鼠朝我粲然一笑;我吼了一嗓子,罗丁朝我腼腆而笑;我吹了一个口哨,牦牛也朝我哞哞大笑。
作为色达县法院行政庭庭长兼首席纠纷调解员,罗丁的工作除了判案之外,就是走遍这块面积达9 500公里的广袤大地,处理各种人与动物的纠纷。
“色达只有两季,冬季和大约在冬季。我的工作只有两项,纠纷调解和去调解的路上。”罗丁一边说,一边露出笑容。
我着迷这个男人的笑容,他的笑就像坚冰见到阳光,就像土拨鼠见到饼干一样,由衷、真诚、透彻,凝神观照,无限欢喜。
我喜欢土拨鼠,就像我喜欢罗丁的笑,不知为什么,不用为什么。
2016年中秋的第二天,我带外婆去贵州千户苗寨。
“为何有些人甘愿终生筑山而居?”我问她。
外婆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答案。”外婆1948年毕业于广东大学法律系,终身为师,于我而言她是一个装满人生答案的人。
这些年我走过许多地方,好奇许多人生:风餐露宿的朝圣者、晨钟暮鼓的信仰者、逐草而居的放牧者、安贫乐道的普通人。他们为何会选择这样的生活?
2017年10月5日阳光静好的午后,我站在色达五明佛学院山顶,眺望层层叠加的佛室,身披佛袍的僧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念珠转塔,他们专注、虔诚,眼中闪耀着期待,低沉的佛乐梵音响彻山谷。远处,天葬台上秃鹫群起群落。
我知道,人生的答案就写在他们的脸上。
外婆跟我说的那句话是对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活出写满答案的人生。
可惜我没机会告诉外婆了。2017年3月8日,外婆去世了。
死亡是人生最后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