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从植物上看出尊严,从无意义中发现意义,在大地上获取箴言。
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岁月会让我们都活成哲学家。
只要你把岁月沉淀进内心,把巨大的爱看进眼里。
外婆准备做芋头饭,让我去给芋头刮皮。在我刮的时候,她一会儿就提醒我一次,刮轻点、刮薄点、照着纹路刮……外婆说:“食物也有尊严的。”
小时候,我去乡下田里帮同学家打麦穗。打出了麦粒的秸秆,就像被抽掉灵魂的躯壳,暗淡无光地被弃在田里。
同学的奶奶蹲在地上,弯着腰,仔细地把一枝枝秸秆收拾整齐,头对头,尾对尾。她说:“秸秆也有尊严的。”
那竖在田埂上的秸秆堆,多像远征归来的老兵,带着荣耀带着悲壮。
以前,我以为有思想的哲学家只活在大学里。聆听老人讲话后,我发现最深刻的哲学家就活在身边——每个经历岁月的人都是哲学家。
他们从植物上看出尊严,从无意义中发现意义,在大地上获取箴言。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岁月会让我们都活成哲学家——只要你把岁月沉淀进内心,把巨大的爱看进眼里。
哲学系的陈教授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喜欢做无聊事的人。
树下有人看书,他只在一旁笑眯眯看;河边有人钓鱼,他只在一旁笑眯眯看;院里有人下棋,他只在一旁笑眯眯看。每天除了上课,他就是把时间放在这“笑眯眯”上面。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吗?”我问他。
他笑眯眯看着我,说:“何为浪费?钓鱼比旁观钓鱼更有价值吗?看书比旁观看书更有价值吗?下棋比旁观下棋更有价值吗?”
我很茫然他的问题。他又说:“你钓鱼,如果感受到钓鱼的快乐,这就是你钓鱼的价值;我看钓鱼,感受到看钓鱼的快乐,这就是我旁观的价值。时间的价值,只在你的感受,不在时间的使用本身。如果浪费时间有快乐,那就不是浪费时间。”
我一直以为陈教授很无聊,其实他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家,他深刻破解了时间的本质意义:时间的价值只与你的顿悟和感受有关,与你的使用方式无关——戎马倥偬、日理万机与菩提静坐、树下发呆哪一种是浪费时间?对于生命价值本身都有意义。
时间从不会浪费,只要你觉得当下那一刻有意义,那就是生命的意义。只要你把岁月沉淀进内心,巨大的爱就会升腾而起。
我上幼儿园时,看门的老叔大概六十岁。
我念初中那年,他的老伴去世了。有一次我听到老叔跟人闲聊,别人问他多少岁,他说六十。我大学毕业那年,老叔唯一的女儿去世了。当别人问他多少岁时,他还是说六十。
那时,我觉得老叔老糊涂了——老到连自己年纪都忘了。
后来一次我去他家,看到老叔表情淡然,把家里整拾得一尘不染,跟多年前那幸福的三口之家一模一样,好像时光从未走远,好像故人仍在身边。
我忽领悟:老叔不是懵然遗忘了时光,而是以哲学家的眼光对待生活,豁然活在了时光之上。从时间哲学的角度,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是时光的本质。事物从不变化,变化的只是我们的感觉。
对于老叔而言,人生最美好的感觉永远定格在六十岁,于是他的生命年轮从此就活在那一刻。流逝的只是光影,离开的只是光阴,这一切跟他无关。时光把人带来,把人带走,但带不走心。心把美好复印成影,投射在永不老去的时光身上。
有一天我们都会看破时间的本质,看透生命的意义,生活会让我们都活成哲学家。
大学里的厉害人物有两类:站在讲台上的大师和坐在传达室里的大爷——我总觉得,一辈子见惯人来人往的人,他总有一些特别的智慧,即使他念书不多。
看守学院的秦大爷,一辈子孤身一人。看了几十年大门的他,常在傍晚时分,等熙攘的学生退去,一个人长久坐在院子里对夕阳发呆。
我问他:“一个人孤独吗?”
他说:“在这里,学生们学会了谋生,我学会了回忆。只要学会了回忆,就不会孤独。”
哪怕只在阳光下生活一日,一个人也能凭记忆在黑暗中独处百年。
于是我相信,痛苦会让人领悟生命的本义,孤独却会让人成为哲学家——只要你把岁月沉淀进内心,把巨大的爱看进眼里。
有位老妇人,一生修身自持,独自养大两个孩子,并供养他们修完大学学业。在所有人眼中,老妇人是好母亲的标准:善良、知性、温柔。他们说,好人一定有好报。
但是命运喜欢开起残酷的玩笑:大儿子毕业一年,车祸去世。小女儿毕业不久,生病去世。
几年前,在马来西亚霹雳州瓜拉古劳一座基督教堂里,这位正祈祷修行的老妇人,慢声细语跟我讲起她的经历。
“一生修善换来的却是不幸,我们还该相信上帝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我问。
她微笑着说:“上帝让我这一生成为一位好母亲,就是回报。”那一刻,好像有一道光照耀进我的心里。
此后,我走在街上,凝视着迎面而来的众生,想象他们在尘世间经历的一切,想象他们曾忍受过的悲伤,想象他们曾与我一样被困惑包围:为何行善不一定有善报?为何坏人不一定有恶报?
现在,这位经历过锥心之痛的老母亲告诉我们:成为善人就是上帝给善者的最大福报,成为恶人就是上帝给恶者的最大恶报。
生活总会让我们领悟道,就如生活总会让我们成为哲学家一样。道不远行,道就在道的本身。真正的哲学不是藏在“学”中,而是融化在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