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青的出现,是由于对自己的现状、对社会的现状不满。这时的王阳明进入了“体制内”,从此往少了说可保衣食无忧,进而还有大量的机会升官进爵、光宗耀祖,从而会使王阳明打心底里感恩赐予了他这一切的皇朝。
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并不仅仅是草根中出愤青,这时已身为杰出青年的王阳明并没有改掉他的愤青本色。大概,真的愤青,是那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也不敢初衷的,才配得上这样的称号。
就在内阁大臣刘健和谢迁在与宦官刘瑾的政治对抗中失利并被驱逐之后,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监察御史薄彦徽等人仍然坚持上书,要求除掉刘瑾等人,将刘健、谢迁等人请回来。其结果是,这两人也立即被逮捕并投进了锦衣卫的大牢。
就在这个时候,王阳明出场了。
王阳明当时正在兵部主事的任上,位居六品官,官不大,但年轻气盛、正义感不小。他的政治立场显然在刘健和谢迁这些内阁大臣一边。一听说戴、薄两位忠直之士遭受到这样的冤屈,就准备替他们出头。
刘瑾的威势和能量谁人不知?家里人苦苦相劝,要王阳明不要做傻事,以免保不住自己的职务,以及住房、工资、五险一金,等等,而最重要的是别把项上的这颗脑袋一不小心弄掉,吃不上第二天的早餐。
可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王阳明什么劝阻也没听进去,凛然正气已经充斥着他的胸膛乃至全身。他恳切地向皇帝写了一份奏章,要为二人讨回公道。
王阳明写下了一篇《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为死去的蒋钦、戴铣鸣冤: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使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稍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功公,做臣子敢言之气。”
不过总体来说,王阳明还是讲策略的,他并不想触怒刘瑾太过,不想做无谓的牺牲。这个奏疏写得也算是点到为止,既不批评刘瑾的专权,又不讽刺武宗的胡闹,而是相当委婉地提出了一点建议。按说对于这样一个职位低微的小吏,他的奏疏完全没必要看,他的意见也可以根本就当不存在。你越认真对待,就显得对他越重视。你越是要惩罚他,就越显得他不平凡。
90后非主流的武宗小朋友当然不可能看到这份奏疏,看到它的是刘瑾。刘大总管不知道哪根筋出现了问题,憋足劲要和一个六品小官死磕到底。他自行拟了一道圣旨,以武宗的名义,廷杖王阳明四十,关入锦衣卫大牢。
廷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种对朝中官吏实行的惩罚古已有之,而到了明代为最盛。朱国桢《涌幢小品》卷十二载:“成化以前,凡廷杖者不去衣,用厚棉底衣,重毡迭帕,示辱而已。正德初年,逆瑾(刘瑾)用事,恶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但明代偏偏一改“刑不上大夫”的古训,将这种既带有惩罚、又带有羞辱的刑罚施之于朝官。行刑的时候,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着实打”,可能会导致残废,而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么就是“用心打”,则受刑的人必死无疑。大宦官刘瑾曾先后毫不留情地在午门杖死过23个胆敢反对他的大臣。
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但这已无实际意义,往往打到七八十下,被打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存活的记录。照这样算来,王阳明的命至少也丢了半条。
廷杖就是这样的残酷。可是,为了替公义发声、为了践行自己的职守、尽人臣之份,谏臣们争相赴死。当然,又像历史学家黄仁宇指出的那样,由于大臣们被杖之后,往往会以敢于廷争面折而名闻天下。虽说人人都怕死,但用屁股上挨板可以换来名垂千古。故而,有的时候不管朝廷讨论的事情是对是错,纯为反对而反对,而冒险骗取廷杖倒也不乏其人。当然,王阳明挨廷杖的绝不是为了后者的原因。
好,王阳明被打完屁股还不算,又被一脚踹进了锦衣卫的大牢。屁股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冬天来了,他的肺病又发作了,在阴暗潮湿的锦衣卫大牢里,真的生不如死。
也好在王阳明的少年时代爱好广泛、德智体全面发展,不光是死读书,文的武的都涉猎过,并非全然一个文弱书生,否则,这一番残酷的折磨之后,搞不好一代心学大师早早地就送命了。
但是,王阳明活了下来。
每天晚上,他都难以入眠,感觉黑夜没有尽头,并渐渐地已感觉不到白昼。在这样的严酷条件下,他很难做到当初落榜时的“不动心”。要是到这个时候都还不动心,那就是行尸走肉了。期间的心境,可见当时的诗作,如《狱中诗十四首》中的《不寐》:
天寒岁云暮,冷雪关河过;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就。
惊风起林木,骤若波浪汹;
我心良匪不,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出贤达,归哉何耕垄!
涓涓细笔流露出诗人的真情:悬崖再高也可以跋涉,水再深也可以游泳,可把我关在这寒风凛冽、漆黑孤独的牢房里什么时候有个尽头?真不如早些回家去种田呀!
牢坐够了,刑满释放。好歹王阳明是体制内的,那就继续用体制内的办法收拾他。朝廷把王阳明的职务降到了什么程度呢?降到了低的不能再低,和庶民老百姓就隔一张草纸的程度——王阳明被命令前去距京城千里之外的贵州当龙场驿驿丞。
龙场驿驿丞是个什么官?龙场驿丞,是龙场驿站的主管,龙场是个地名,在今天的贵州修文县,位于贵阳西北部七十多里地的万山丛中,那里大概已经接近了大明西南疆域的边陲。
这对于王阳明来说无异于流放。用现代的话说,王阳明的政治生命算是完结了。
在被廷杖后又被贬官,可以说王阳明进入了他一生中的最低谷,而另一段惊心动魂、斗转曲折的人生旅途也便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