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备课——这样说有点吓人,仿佛有多模范似的,其实也不是,只是把秦少游的词在上课前多看两眼而已。我一向觉得少游词最适合年轻人读:淡淡的哀伤,怅怅的低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愁起来的愁,或者未经规划便已深深坠入的情劫……
“秋千外,绿水桥平。”
啊,秋千,学生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秋千?他们一定自以为懂,但我知道他们不懂,要怎样才能让学生明白古代秋千的感觉?
这时候,电话响了,索稿的——紧接着,另一通电话又响了,是有关淡江大学“女性书写”研讨会的。再接着是东吴校庆筹备组规定要交散文一篇,似乎该写点“话当年”的情节,催稿人是我的学生张曼娟,使我这犯规的老师惶惶无词……
然后,糟了,由于三案并发,我竟把这几件事想混了,秋千,女性主义,东吴读书,少年岁月,粘粘为一,撕扯不开……
汉族,是个奇怪的族类,他们不但不太擅长唱歌或跳舞,就连玩,好像也不太会。许多游戏,都是西边或北边传来的——也真亏我们有这些邻居,我们因这些邻居而有了更丰富多样的水果、嘈杂凄切的乐器、吞剑吐火的幻术……以及,哎,秋千。
在台湾,每所小学,都设有秋千架吧?大家小时候都玩过它吧?
但诗词里的“秋千”却是另外一种,它们的原籍是“山戎”,据说是齐桓公征伐山戎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想到齐桓公,不免精神为之一振,原来这小玩意儿来中国的时候,正当先秦诸子的黄金年代。而且,说巧不巧的,正是孔老夫子的年代。孔子没提过秋千,孟子也没有。但孟子说过一句话:“咱们儒家的人,才不去提他什么齐桓公晋文公之流的家伙。”
既然瞧不起齐桓公,大概也就瞧不起他征伐胜利后带回中土的怪物秋千了!
但这山戎身居何处呢?山戎在春秋时代住在河北省的东北方,现在叫作迁安市的一个地方。这地方如今当然早已是长城里面的版图了,它位于山海关和喜峰口之间,和避暑胜地北戴河同纬度。
而山戎又是谁呢?据说便是后来的匈奴,更后来叫胡,似乎也可以说,就是以蒙古为主的北方异族。汉人不怎么有兴趣研究胡人家世,叙事起来不免草草了事。
有机会我真想去迁安市走走,看看那秋千的发祥地是否有极高大夺目的漂亮秋千,而那里的人是否身手矫健,可以把秋千荡得特别高,特别恣纵矫健——但恐怕也未必,胡人向来绝不“安于一地”,他们想来早已离开迁安市,“迁安”两字顾名思义,是鼓励移民的意思,此地大概早已塞满无所不在的汉人移民。
哎,我不禁怀念起古秋千的风情来了。
《荆楚岁时记》上说:“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戏,以习轻趣,后中国女子学之,楚俗谓之施钩,《涅槃经》谓之罟索。”
《开元天宝遗事》则谓:“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都市士民因而呼之。”
《事物纪原》也引《古今艺术图》谓:“北方戎狄爱习轻趫之态,每至寒食为之,后中国女子学之,乃以条绳悬树之架,谓之秋千。”
这样看来,秋千,是季节性的游戏,在一年最美丽的季节——暮春寒食节(也就是我们的春假日)举行。
试想在北方苦寒之地,忽有一天,春风乍至,花鸟争喧,年轻的心一时如空气中的浮丝游絮飘飘扬扬,不知所止。
于是,他们想出了这种游戏,这种把自己悬吊在半空中来进行摆荡的游戏,这种游戏纯粹呼应着春天来时那种摆荡的心情。当然也许和丛林生活的回忆有关。打秋千多少有点像泰山玩藤吧?
然而,不知为什么,事情传到中国,打秋千竟成为女子的专利。并没有哪一条法令禁止中国男子玩秋千,但在诗词中看来,打秋千的竟全是女孩。
也许因为初传来时只有宫中流行,宫中男子人人自重,所以只让宫女去玩,玩久了,这种动作竟变成是女性世界里的女性动作了。
宋明之际,礼教的势力无远弗届,汉人的女子,裹着小小的脚,蹭蹬在深深的闺阁里,似乎只有春天的秋千游戏,可以把她们荡到半空中,让她们的目光越过自家修筑的铜墙铁壁,而望向远方。
那年代男儿志在四方,他们远戍边荒,或者,至少也像司马相如,走出多山多岭的蜀郡,在通往长安的大桥桥柱上题下:
“不乘高车驷马,不复过此桥。”
然而女子,女子只有深深的闺阁,深深深深的闺阁,没有长安等着她们去功名,没有拜将台等着她们去封诰,甚至没有让严子陵归隐的“登云钓月”的钓矶等着她们去度闲散的岁月(“登云钓月”是苏东坡题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字,位置在浙江富阳,近杭州,相传那里便是严子陵钓滩)。
我的学生,他们真的会懂秋千吗?她们必须先明白身为女子便等于“坐女监”。所不同的是,有些监狱窄小湫隘,有些监狱华美典雅。而秋千却给了她们合法的越狱权,她们于是看到远方,也许不是太远的远方,但毕竟是狱门以外的世界。
秦少游那句“秋千外,绿水桥平”,是从一个女子眼中看春天的世界。秋千让她把自己提高了一点点,秋千荡出去,她于是看见了春水。春水明艳,如软琉璃,而且因为春冰乍融,水位也提高了,那女子看见什么?她看见了水的颜色和水的位置,原来水位已经平到桥面去了!
墙内当然也有春天,但墙外的春天却更奔腾恣纵啊!那春水,是一路要流到天涯去的水啊!
只是一瞥,只在秋千荡高去的那一刹,世界便迎面而来。也许视线只不过以两公里为半径,向四面八方扩充了一点点,然而那一点是多么令人难忘啊!人类的视野不就是那样一点点地拓宽的吗?女子在那如电光石火的刹那窥见了世界和春天。而那时候,随风鼓胀的,又岂止是她绣花的裙摆呢?
众诗人中似乎韩偓是最刻意描述美好的“秋千经验”的。他的《秋千》一诗是这样写的:
池塘夜歇清明雨,
绕院无尘近花坞。
五丝绳系出墙迟,
力尽才瞵见邻圃。
下来娇喘未能调,
斜倚朱阑久无语。
无语兼动所思愁,
转眼看天一长吐。
其中形容女子打完秋千“斜倚朱阑久无语”“无语兼动所思愁”,颇耐人寻味。“远方”,也许是治不愈的痼疾,“远方”总是牵动“更远的远方”。诗中的女子用极大的力气把秋千荡得极高,却仅仅只见到邻家的园圃——然而,她开始无语哀伤,因为她竟因而牵动了“乡愁”——为她所不曾见过的“他乡”所兴起的乡愁。
韦庄的诗也爱提秋千,下面两句景象极华美:
紫陌乱嘶红叱拨(红叱拨是马名),
绿杨高映画秋千。
——《长安清明》
好似隔帘花影动,
女郎撩乱送秋千。
——《寒食城外醉吟》
第一例里短短十四字,便有四个跟色彩有关的字,血色名马骄嘶而过,绿杨丛中有精工绘画的秋千……
第二例却以男子的感受为主,诗词中的男子似乎常遭秋千“骚扰”,秋千给了女子“一点点坏之必要”(这句型,当然是从痖弦诗里偷来的),荡秋千的女子常会把男子吓一跳,她是如此临风招展,却又完全“不违礼俗”。她的红裙在空中画着美丽的弧,那红色真是既奸又险,她的笑容晏晏,介乎天真和诱惑之间,她在低空处飞来飞去,令男子不知所措。
张先的词:
那堪更被明月,
隔墙送过秋千影。
说的是一个被邻家女子深夜荡秋千所折磨的男子。那女孩的身影被明月送过来,又收回去,再送过来,再收回去……
似乎女子每多一分自由,男子就多一分苦恼。写这种情感最有趣的应该是东坡的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由于自己多情,便嗔怪女子无情,其实也没什么道理。荡秋千的女子和众女伴嬉笑而去,才不管墙外有没有痴情人在痴立。
使她们愉悦的是春天,是身体在高下之间摆荡的快意,而不是男人。
韩偓的另一首诗提到的“秋千感情”又更复杂一些:
想得那人垂手立,
娇羞不肯上秋千。
似乎那女子已经看出来,在某处,也许在隔壁,也许在大路上,有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等着她,她于是僵在那里,甚至不肯上秋千,并不是喜欢那人,也不算讨厌那人,只是不愿让那人得逞,仿佛多称他的心似的。
众诗词中最曲折的心意,也许是吴文英的那句:
黄蜂频扑秋千索,
有当时,纤手香凝。
由于看到秋千的丝绳上,有黄蜂飞扑,他便解释为荡秋千的女子当时手上的香已在一握之间凝聚不散,害黄蜂以为那绳索是一种可供采蜜的花。
啊,那女子到哪里去了呢?在手指的香味还未消失之前,她竟已不知去向。
——啊!跟秋千有关的女子是如此挥洒自如,仿佛云中仙鹤不受网弋,又似月里桂影,不容攀折。
然而,对我这样一个成长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女子,读书和求知才是我的秋千吧?握着柔韧的丝绳,借着这短短的半径,把自己大胆地抛掷出去。于是,便看到墙外美丽的清景:也许是远岫含烟,也许是新秧翻绿,也许雕鞍上有人正起程,也许江水带来归帆……世界是如此富艳难踪,而我是那个在一瞥间得以窥伺大千的人。
“窥”字其实是个好字,孔门弟子不也以为他们只能在墙缝里偷看一眼夫子的深厚吗?是啊,是啊,人生在世,但让我得窥一角奥义,我已知足,我已知恩。
我把从《三才图会》上影印下来的秋千图戏剪贴好,准备做成投影片给学生看,但心里却一直不放心,他们真的会懂吗?真的会懂吗?曾经,在远古的年代,在初暖的熏风中,有一双足悄悄踏上板架,有一双手,怯怯握住丝绳,有一颗心,突地向半空中荡起,荡起,随着花香,随着鸟鸣,随着迷途的蜂蝶,一起去探询春天的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