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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梦

四月的植物园,一头走进去,但见群树汹涌而来,各绿其绿,我站在旧的图书馆前,心情有些迟疑。新荷已“破水而出”,这些童年期的小荷令人忽然懂得什么叫疼怜珍惜。

我迟疑,只因为我要去找刘白如先生谈自己的痴梦,有求于人,令我自觉羞惭不安,可是,现在是春天,一切的好事都应该可以有权利发生。

似乎是仗了好风好日的胆子,我于是走了进去,找到刘先生,把我的不平和愿望一五一十地说了。我说,我希望有人来盖一间中文教室——盖一间合乎美育原则的,像中国旧式书斋的教室。

我把话说得简单明了,所以只消几句就全说完了。

“构想很好,”刘先生说,“我来给你联络台中明道中学的汪校长。”

“明道是私立中学,”我有点担心,“这教室费财费力,明道未必承担得下来,我看还是去找‘教育部’或‘教育厅’来出面比较好。”

“这你就不懂了,还是私立学校单纯——汪校长自己就做得了主。如果案子交给公家,不知道要左开会右开会,开到什么时候。”

我同意了,当下又聊了些别的事,我即开车回家,从植物园到我家,大约十分钟车程。

走进家门,尚未坐下,电话铃已响,是汪校长打来的,刘先生已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他了。

“张教授,我们原则上就决定做了,过两天,我上台北,我们商量一下细节。”

我被这个电话吓了一跳,世上之人,有谁幸运似我,就算是暴君,也不能强迫别人十分钟以后立刻决定承担这么大一件事。

我心里胀满谢意。

两年以后,房子盖好了,题名为“国学讲坛”。

一开始,刘先生曾命我把口头的愿望写成具体的文字,可以方便宣传,我谨慎从命,于是写了这篇《我有一个梦》。

我有一个梦。

我不太敢轻易地把这梦说给人听,怕遭人耻笑——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敢于去梦想的人并不多。

让我把故事从许多年前说起:南台湾的小城,一个女中的校园。六月,成串的黄花沉甸甸地垂自阿勃拉花树。风过处,花雨成阵,松鼠在老树上飞奔如急箭,音乐教室里传来三角大钢琴的琤琮流泉……

啊!我要说的正是那间音乐教室!

我不是一个敏于音律的人,平生也不会唱几首歌,但我仍深爱音乐。这,应该说和那间音乐教室有关吧!

我仿佛仍记得那间教室:大幅的明亮的窗,古旧却完好的地板,好像是日据时期留下的大钢琴,黄昏时略显昏暗的幽微光线……我们在那里唱“苏连多岸美丽海洋”,我们在那里唱“阳关三叠”。

所谓学习音乐,应该不只是一本音乐课本、一个音乐老师。它岂不也包括那个阵雨初霁的午后,那熏人欲醉的南风,那树梢悄悄的风声,那典雅的光可鉴人的大钢琴,那开向群树的格子窗……

近年来,我有机会参观一些耗资数百万或上千万的自然科学实验室。明亮的灯光下,不锈钢的颜色闪烁着冷然且绝对的知性光芒。令人想起伽利略,想起牛顿,想起历史回廊上那些伟大耸动的名字。实验室已取代古人的孔庙,成为现代人知识的殿堂,人行至此都要低声下气,都要“文武百官,至此下马”。

人文方面的教学也有这样伟大的空间吗?有的。英文教室里,每人一副耳机,清楚的录音带会要你把每一节发音都校正清楚,电视画面上更有生动活泼的镜头,诱导你可以做个“字正腔圆”的“英语人”。

每逢这种时候,我就暗自叹息,在我们这号称为“华夏”的土地上,有没有哪一个教育行政人员,肯把为物理教室、化学教室或英语教室所花的钱匀出一部分用在中国语文教室里的?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来盖一间国学讲坛吗?

当然,你会问:“国学讲坛?什么叫国学讲坛?国文哪需要什么讲坛?国学讲坛难道需要望远镜或显微镜吗?国文会需要光谱仪吗?国文教学不就只是一位戴老花眼镜的老先生凭一把沙喉老嗓就可以廉价解决的事吗?”

是的,我承认,曾经有位母亲,蹲在地上,凭一根树枝、一堆沙子,就这样,她教出了—位欧阳修来。只要有一公尺见方的地方,只要有—位热诚的教师和学生,就能完成一场成功的教学。

但是,现在是八十年代了,我们在一夕之间已成暴富,手上捧着钱茫茫然不知该做什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我们仍然要坚持阳春式的国文教学呢?

我有一个梦。(但称它为梦,我心里其实是委屈的啊!)

我梦想在这土地上,除了能为英文为生物为化学为太空科学设置实验室之外,也有人肯为国文设置一间讲坛。

我梦想一位国文老师在教授“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时候,窗外有粉色羊蹄甲正落入春水的波面,苦楝树上也刚好传来鸟鸣,周围的环境恰如一片舞台布景板,处处笺注着白纸黑字的诗。

晚明吴从先有一段文字令人读之目醉神驰,他说:“斋欲深,槛欲曲,树欲疏,萝薜欲青垂;几席、栏干、窗窦,欲净滑如秋水;榻上欲有云烟气;墨池、笔床,欲时泛花香。读书得此护持,万卷尽生欢喜。琅嬛仙洞,不足羡矣。”

吴从先又谓:“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山海经》《水经》、丛书小史,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无垠之游,而约缥缈之论。读忠烈传,宜吹笙鼓瑟以扬芳。读奸佞传,宜击剑捉酒以销愤。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

——啊,不,这种梦太奢侈了!要一间平房,要房外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要春风穿户,夏雨叩窗的野趣,还要空山幽壑,笙瑟溢耳。这种事,说出来——谁肯原谅你呢?

那么,退而求其次吧!只要一间书斋式的国学讲坛吧!要一间安静雅洁的书斋,有中国式的门和窗,有木质感觉良好的桌椅,你可以坐在其间,你可以第一次觉得做一个华夏人也是件不错的事,也有其不错的感觉。

那些线装书——就是七十多年前差点遭一批激进分子丢到茅厕坑里去的那批——现在拿几本来放在桌上吧!让年轻人看看宋刻本的书有多么典雅娟秀,字字耐读。

教室的前方,不妨有“杏坛”两字,如果制成匾,则悬挂高墙,如果制成碑,则立在地上。根据《金石索》的记录,在山东曲阜的圣庙前,有金代党怀英所书“杏坛”两字,碑高六尺(指汉制的六尺)宽三尺,字大一尺八寸。我没有去过曲阜,不知那碑如今尚在否?如果断碑尚存,则不妨拓回来重制,如果连断碑也不在了,则仍可根据《金石索》上的图样重刻回来。

唐人钱起的诗谓:“更怜童子宜春服,花里寻师到杏坛。”百年来我们的先辈或肝脑涂地或胼手胝足,或躲在防空洞里读其破本残卷,或就着油灯饿着肚子皓首穷经——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岂不是为了让我们的下一代活得幸福光彩,让他们可以穿过美丽的花径,走到杏坛前去接受教化,去享受一个华夏少年的对中国文化理所当然的继承权。

教室里,沿着墙,有一排矮柜,柜子上,不妨放些下课时可以把玩的东西。一副竹子搁臂,凉凉的,上面刻着诗。一个仿制的古瓮,上面刻着元曲,让人惊讶古代平民喝酒之际也不忘诗趣。一把仿同治时代的茶壶,肚子上面刻着一圈二十个字:“落雪飞芳树,幽红雨淡霞。薄月迷香雾,流风舞艳花。”学生正玩着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孩子们这是一首回文诗,全世界只有中国语言可以做的回文诗。而所谓回文诗,你可以从任何一个字念起,意思都通,而且都押韵。当然,如果教师有点语言学的知识,他可以告诉孩子汉语是孤立语(Isolating Language)跟英文所属的屈折语(Inflectional Language)不同。至于仿长沙马王堆的双耳漆器酒杯,由于是沙胎,摇起来里面还会响呢!这比电动玩具可好玩多了吧?酒杯上还有篆文,“君幸酒”三个字,可堪细细看去。如果找到好手,也可以用牛肩胛骨做一块仿古甲骨文,所谓学问,有时固然自苦读中得来,有时也不妨从玩耍中得来。

墙上也有一大片可利用的地方,拓一方汉墓石,如何?跟台北画价动辄十万相比,这些古物实在太便宜了,那些画像砖之浑朴大方,令人悠然神往。

如果今天该讲岳飞的《满江红》,何不托人到杭州岳王坟上拓一张岳飞真迹来呢!今天要介绍“月落乌啼霜满天”吗?寒山寺里还有俞樾那块诗碑啊!如果把康南海的那一幅比照来看,就更有意思,一则“古钟沦日史”的故事已呼之欲出。杜甫成都浣花溪的千古风情,或诸葛武侯祠的高风亮节,都可以在一幅幅挂轴上留下来。

你喜欢有一把古琴或古筝吗?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这种事不妨即兴。

你喜欢有一点檀香加茶香吗?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这种事只消随缘。

如果学生兴致好,他们可以在素净的钵子里养一盆素心兰,这样,他们会了解什么叫中国式的芬芳。

教室里不妨有点音响设备,让听惯玛丹娜的耳朵,听一听什么叫笛?什么叫箫?什么叫“把乌”?什么叫筚篥……

你听过“鱼洗”吗?一只铜盆,里面刻镂着细致的鱼纹,你在盆里注上大半盆水,然后把手微微打湿,放在铜盆的双耳上摩擦,水就像细致如丝的喷柱,激射而出——啊,世上竟有这么优雅的玩具。当然,如果你要用物理上的“共振”来解释它,也很好。如果你不解释,仅只让下了课的孩子去“好奇一下”,也就算够本。

如果有好端砚,就放一方在那里。你当然不必迷信这样做就能变化气质。但砚台也是可以玩可以摸的,总比玩超人好吧?那细致的石头肌理具有大地的性格,那微凹的地方是时间自己的雕痕。

你要让年少的孩子去吃麦当劳,好吧,由你。你要让他们吃肯德基?好,请便。但,能不能,在他年少的时候,在小学,在中学,或者在大学,让他有机会坐在一间中国式的房子里。让他眼睛看到的是中国式的家具和摆设,让他手摸到的是中国式的器皿,让他——我这样祈祷应该不算过分吧——让他忽然对自己说:“啊!我是一个华夏人!”

音乐有教室,因为它需要一个地方放钢琴。理化有教室,因为它需要一个空间放仪器。体育则花钱更多。那么,容不容许辟一间国学讲坛呢?这样的梦算不算妄想呢?如果我说,教中文也需要一间讲坛——那是因为我有一整个中国古典文化梦想放在里面啊!

我有一个梦!这是一个不忍告诉别人,又不忍不告诉别人的梦啊! 3ON+bw1u+efmZWatrG3k7Mef9Dccvr9u/z0JGi0EyR68AZTro3OVm23NWXYr2JJ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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