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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捌 魔鬼的真身(上)

“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是一句名言,不过尼采在之前还说了一句。

“与魔鬼搏斗的时候要谨防自己也变成魔鬼。”

太近又太远了。鸣生在舷窗前了望,这般想着。安东尼奥真的离他很远,是他永远也看不见的存在,但他又近得可以杀了他。这让他有时觉得很抓狂,为什么两个从不谋面的人可以相互折磨至此?他和他互为深不可测的深渊,无时无刻不在相互揣摩彼此的计谋。他有时以为安东尼奥才是最丧心病狂的那个人,于是他用最凶狠的阴谋准备还击。直到战争告一段落之后,待他在一片狼藉的局面中找回理智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就是最可怕的那个魔鬼。

“海伦跟我说过,你每次这样在悬窗前发呆都是噩兆。”鸣生身旁白发赤瞳的女人低语道,她的白军装肩上有象征总参谋长的金色流苏,这和她那副标准的人造人容貌明显不相配。但在鸣生看来,她那沉稳的气质足以压制任何质疑。

“周承影,海伦是你的老师,但这不意味着她什么都能说对。”鸣生有些不耐烦,“我只是在想,安东尼奥在想我是怎样想他的,我是不是应该迎合他的判断。”

“他始料未及不是么?你早就算准了,王焰无论如何也要借机除掉假的查丽。”周承影走近鸣生,试着望向同一片黑暗。但她仍然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于是她终于问道:“但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王焰冒着被处置的风险也要害她?”

“总算也有你想不明白的时候了。”鸣生笑道,“其实也不怪你,因为这事连安东尼奥也想不明白。很多人都选择漠视人造人的情感,安东尼奥也是其中之一。他只顾着派出尽可能多的精锐力量来攻击我们,却低估了王焰的仇恨。那种仇恨只要时机恰当就会爆发——我把她丢在陷阱里,王焰就会本能地想去落井下石,而她呢,自然防不胜防。”

“为什么他这么恨她?”

“因为他爱真正的查丽,那个三年前因为通敌罪名而进了集中营的查丽。他知道现在的查丽是冒名顶替的,就算她自己也不知情,这也不妨碍他恨她。恨她害得查丽丢了真实身份和那双蔚蓝色眼睛。”

“因为你和他们曾在联合警校里做过同学,所以你知道这一点?那你应该把和他们相关的回忆都转述给我。这样我才能及时跟上你的判断。”周承影的回答合乎逻辑,但有些冰冷。

“如果你也有这些回忆的话,你会同情他们的。”说罢,鸣生笑着摇了摇头。他真的讨厌重提旧事,除了只会多添感伤之外,回忆没有一点好处。但周承影脸上却是一种乔装的不屑神色,仿佛在刻意质疑他到底还有没有“同情”。

“同情?我们当时竟敢送还她的副脑,这已经证明我们不会‘同情’了。”周承影驳道,“不,岂止是没有同理心,我们简直不是人。我们居然可以把她送回敌营深处,逼着她去怀疑过去的真伪然后重新转向我们。若是海伦还能再醒来,她会恨我们的。”

说到此节,周承影的眼底居然有些潮红。她双拳紧握,许久后再松开,手掌上已留下一排红色的甲印。她低声喃喃着,像是在隐藏哭腔:“鸣生,我在犹豫。难道她三年以前的境况不比现在更悲惨吗?我们不是在救她,而是在伤害她,不是吗?”

鸣生没有回答。他在想,谁还在乎这些?战场漠视生死,至于生死之外的事情则更无暇考虑了。

“我没闲心想这个。”鸣生收回了游离在舰外虚空的视线,埋着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在替我的人祈祷呢,他快暴露了。”

他快暴露了!查丽有些急不可耐,即使是坐在安东尼奥的办公室里,她也止不住遐想连篇。她现在就想知道谁是那个该死的间谍,因为她要审他。她希望他能证明这只是阴谋。所谓的她和海伦相像只不过是鸣生的又一个小伎俩而已,无凭无据但能让她焦虑,鸣生何乐而不为呢?

安东尼奥绝对看见她那副焦虑神色了,但他还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在她和萩面前摆弄着一个古董机械。那小型薄片机械是塑料做的,有一块灰色的细长屏幕,而且按键的数量多得惊人,灰、红和蓝的难看配色像极了地球复古风。查丽完全不懂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只见安东尼奥一边在一张图纸上作图,一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一边点一点那个机械。

“一,一,二,九,七,点,五,乘以,四,三,五,等于,四百九十一万四千四百一十二点五,”那器械播报道,“归零,归零,归零!”

在查丽一旁站着的萩居然在发抖。

“我这人做事很老套,”安东尼奥像是在和萩闲聊,“能用纸笔做的事情,我绝不用程序。能用计算器解决的运算,我也绝不用系统。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萩喃喃道。他不抖了,但整个人都吓得没了气力。

安东尼奥从衣袋里掏出第二件古董——打火机。他将桌上散落的演算纸收拾起来,点燃,随手扔进脚下的火盆。很显然,那个火盆也是古董。

“任何形式的加密都不如销毁,这是我的一点偏见。所以我会记住我写的一切东西,然后烧掉它。必要的时候再写出来,然后再烧掉。所以就算敌人有能力入侵情报库,我的个人文件也不会有泄密风险,因为它们不存在。”

查丽算是明白为什么安东尼奥不担心情报泄露了,因为重要的文件只存在于他脑海内。

“情报库是独立于舰桥系统的……”萩争辩道,他大概以为安东尼奥在秋后算账。

“你设计的舰桥系统已经失守过一次了,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情报库是否有相同的隐患。”安东尼奥终于严肃道。他双手合十,仿佛在祈求,但话却说得不客气:“你可以试着教会所有军官都像我这样工作,不然就给我一个完美的情报库。我就要这样万无一失的保密,明白吗?”

“才没有完美的系统……人脑睡熟了还会说梦话呢。”萩忿忿不平道。这让查丽很诧异,他明明是个懂得自保的早熟孩子,怎么会在这里争强好胜。

“我不睡觉。”安东尼奥言简意赅地反驳道,丝毫不顾另外两人的惊讶之情。

在查丽的印象里,安东尼奥确实很能熬夜。通宵做情报工作、画新战舰的设计图纸、协调时区完全相反的科研部工作几乎是家常便饭。一旦忙起来,每二十小时只在卧舱待两小时也是有的。而且,就算查丽在那两小时内找上门来,安东尼奥也是清醒的,像是根本没睡过。查丽原本以为他只是在强撑,但没想到他真的不需要睡觉。

“抱歉。”萩深鞠躬,然后悻悻地逃了。

“你是凡人吗?”查丽诧怪道,早就把查间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现在更好奇的是,安东尼奥这过目不忘而又无需休息的大脑是怎么长出来的。

“保密。”安东尼奥笑着敷衍道。

查丽顿时生出一番哀怨神色:“你在开玩笑吧?”

“没想到你现在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安东尼奥还在笑,“其实我背着你向参议长提交了一个鉴别间谍的方案。”

“什么方案?”

“保密。我说过了,此事交由我来查。”

查丽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枉她在动身去法庭前挤时间找安东尼奥,谁知他非要把所有人都算作局中人,连查丽都不信任。想到此节,查丽径直摔门而去。

在驶向夜星的穿梭舰内,查丽把自己裹在军大衣里,枯坐了一个小时。她在想,既然第一嫌疑人理查德的父亲是司法部长,那么安东尼奥会借用这次军事法庭来查间谍吗?如果是,他该怎么做才可以逐一验证理查德和陈序呢?

查丽不再沉思,抬起眼,看了看对面相对而坐的王焰和陈序。陈序正在一册文件夹里来回忙乱地翻找。见翻找不到,他又把文件夹摊开,把文件一张张扯出来再认真找。闪烁着荧蓝色光辉的电子文本悬浮在舱内,四处飘散。

“你的文件夹没有检索栏吗?”王焰不耐烦地质问道,他大概是在怀疑陈序是不是白痴。

“没有。我之前担心别人会从我这里偷文件,但指挥部也不允许我对自己的文件夹进行加密,所以我就把检索栏给卸掉了。这样别人就没法在这上万个文本里找到我的重要文件了。”说罢,陈序尴尬地笑了笑,略表歉意,“哈哈,但是我没想到我自己也找不到。”

王焰当即气得火冒三丈,他伸手就去拧陈序的耳朵,一边扯一边晃一边吼道:“白痴!平常丢点无关紧要的日志也就算了。安保部给的安全路线图是你能随便丢的?”

“其实……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联络安保部,让他们再传送给我们一份?”桃乐丝像是不忍心看到这幅局面一样,又摆出了那副善解人意的态度。

“让安保部知道指挥部的副官可以这样随性地丢文件?不。这脸我可不打算丢。”查丽冷嘲热讽道。但她其实是想看陈序还能耍什么花招。

指挥部和安保部向来在剿除地表反抗组织的问题上有诸多分歧,在参议院内也屡屡互相制肘。再加上安东尼奥、查丽、王焰一干人等全出身自安保部,却在指挥部里掌握大权,这让安保部的老人们很是嫉恨。双方互相鄙夷,总等不及要看对方落难。

王焰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陈序的耳朵,毕竟他还是要为下属开脱。他调解道:“我看我们只有自己找路线前往司法部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顾虑的。我不信有安保部设防的路线就一定更安全。”

穿梭舰剧烈地颠簸了几下,总算是着陆了。但查丽却径直拉着桃乐丝往穿梭舰的后端走,一直到舰的最后端,两人面前只有一堵铁质的幕墙。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束蓝光飞快地扫过查丽的面颊,然后幕墙缓慢升起,只见两把半人高的等离子机枪挂在内墙里。

查丽卸下两把枪,然后把其中一把丢给桃乐丝。她诡笑着“咔”地一声关掉了枪的保险,打趣道:“我父母总怕我忘记带枪。”

“所以由华氏制造的穿梭舰都有备用重型武器?”捂着右耳的陈序诧异道,然后他转头去看愣在他身旁的王焰,“参座,你也不知道?”

“待会儿要是撞到反抗组织的埋伏,”王焰的手熟练地伸到陈序的脑后,去拽他另一侧的左耳,“第一个就把你打成筛子!”

查丽深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对自尊视若罔闻,拱手把它让给别人来践踏的。如果陈序是间谍,那查丽真的要由衷地钦佩他一番。而且她可以期待,王焰会死于他手。因为陈序大可随时把他们的坐标发送给反抗组织,待一行人偏离安保部的保护范围之后再下手。

桃乐丝听到“筛子”一词以后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她又看看手里的枪,劝道:“这样还是太危险了。我们还是联络司法部来接应吧?临走前挥座和我提了一句,说他们也收到了路线图……”

司法部也有路线图?查丽大概猜到安东尼奥的用意了。明面上说是完全相同的路线图,但实际是两条不同路线,一条交由陈序保密,一条交由司法部保密。两条路线全部设防,谁的路线首先与反抗分子交火,谁就是间谍。很简单实用的方法,但安东尼奥好像并不担心查丽一行人是否会被杀掉。

“放心,我可以保证你死不了。”查丽一边说一边给了桃乐丝更隐晦的眼神,意为“这是任务”。然后她走上前去开启舱门。

是雪。查丽走出封闭的舰舱,陷入眼帘的是空无一人的,被浅浅白雪覆盖的机场。夜星人痛恨象征“昼”的白色,决不会允许白色在“非必须的情况下”出现,但很显然他们无法控制降雪,只得任由它用白色粉饰肮脏的地表。雪色纯白,刺眼且美丽,这感觉让久居在黑暗深空中的人觉得很奇异。查丽甚至怀疑自己之前从未看见过雪,因为这白茫茫的景象给她陌生感。

远处,一辆为他们准备的黑色军用装甲车静静地悬浮在雪地上,感觉像一片洁白中的污垢,甚至比那一望无际的白色更刺眼。

在一行人独自驱车前往司法部的路上,查丽一边在车后座放哨,一边又被迫欣赏了夜星的街景。正值工作日,街上行人行色匆匆地踏过肮脏的雪,在林立的玻璃高楼间来回穿行,他们走得太快,全化作灰黑色的模糊人影。人影阑珊,交织在一起,这让坐在车上的人怀疑眼前是不是只有一个来回漂荡的幽灵。

玻璃大厦是清一色的灰色或黑色,在暗淡的雾霭之下反射不了太多光线,看起来不太像是三维物体,而是留在空中的一个个狭长破洞。丛林般的城市直入云霄,刺破天空,高高的塔尖看起来更像是灰白色天空的黑色裂痕。

待在这里和在太空里一样无聊,端机枪端到手酸的查丽这般想道。好像她还见过不无聊的地方一样。

终于到司法部了。查丽跳下车,拖着机枪走向前门。

一队十数个人的保安却纷纷一脸惊恐地对她举起手枪。

查丽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屑,她刚想问司法部为什么不许她这种级别的军官持械。却不料保安队长颤抖着问:“你之前不是已经进来了吗?见鬼,我们还做过面孔识别!那就是你!”

查丽背后一凉,她觉得这是她的背影在作祟。 y9HRBA76dj/TflxdYUjIsgGN1sOnDxQbN411wnDA8+xuMSM50kmmdhOWaqJysio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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