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几乎要压过引擎的轰鸣。查丽的手僵在方向盘上,被血黏住了。
前窗玻璃碎了一地,有几块碎片还扎在查丽的臂膀上。但是她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只是她的眼死死盯着玻璃上的大片血污,挪不开。整个飞行器的前端都敷上一层血浆,连查丽自己也染上血渍,别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凝得越来越浓,散出一种混着铁锈味的恶臭。
“我杀了多少人?”查丽喃喃着,声音却很清楚,不知道是自问还是问别人。
她身后数十个东皇省难民仍在沉默。唯有一个格外稚嫩的女声在哭喊另一个女孩的名字:“爱丽丝!爱丽丝——啊!”
那一幕重回眼帘。一个绿眼睛的女孩挤在前窗玻璃上,更多人压在她身上,不断挣扎蠕动着,挤压着她脆弱的胸腔。她咳出了血,汩汩地流在玻璃上,与红色的超载警报融在一起。飞行器在巨坑的边缘上已然微微倾斜,但深邃的无底洞就像那绿眼睛的瞳孔,缓缓扩大。
“第一枪,”查丽回忆道,“她死了,是我故意的。”
玻璃如蛛网般裂开,查丽知道,窗外的人绝不能进来,这会超载。飞行器开始与地面共振,其下的地表越发脆弱,即将坠入深渊。
“又是五枪扫射。一半的人掉下去了。”
玻璃龟裂开来,飞行器低垂着机头,在半空中晃了又晃。窗外的人挥拳砸向玻璃。力度之大,竟然让碎屑暂时逆反重力,飞向查丽。
“然后不知道多少枪,全死了。我把尸体扔出舱外。”
超重的警报依然闪烁着,飞行器在高空中颤动着,不知何时就会坠亡。
“最后还是超载了,我拿枪点几个人,他们跳下去了。总计十二个人,这是谋杀。”
两小时内,飞行器平稳地飞过废墟和即将变成废墟的城市。地面上火光明灭,烟尘四起,甚至看不见一点豆大的人影。但查丽能想象他们的惨叫声。她操纵着飞行器越飞越高,直至飞越海峡,将巨坑远远甩在身后。
“督查,你在听吗?”查丽的声音越发羸弱,已然接近昏厥的边缘。
“是的,卡弗警员。”通讯频道传来声音。
“飞行器运转良好,航道无须变更,我想救援任务已经不需要飞行员了。”查丽倦道,同时她举起枪,抵住头,“如有人问,转告他:这是我的选择,和他人无关。”
对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好的。”
查丽扣动扳机,却只听见通讯频道传来督查的惶恐声:“参议长阁下,您不能……”
“您的开枪权限被取消了。”飞行器内响起系统机械的播报声。
查丽只觉一种被捉弄一般的怨怼攻上心头,她气得颤抖,几近痉挛,终于发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混账东西!”
是的,是参议长说服她父母,用一纸推荐书送她去了警校。如果没有他,她不会做警察,也不会在盛宴失控以后自愿飞去东皇省参与救援。现在他又取消她的开枪权限,拦着她寻死。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为昼星的过失担责。”参议长的声音传来,“杀死一部分人,救一部分人,不然就同归于尽,这不是人能做的选择吧?”
“住口!”查丽声嘶力竭,她没了气力,只能缓缓爬向机舱侧门,但却被几个难民按住了。
“你看昼星把我们当人看吗?他们把未经实验的盛宴建在夜星上,这才害得东皇省沉没,是当夜星没有人吧?”
被几个难民夹住双臂的查丽无力的抽泣着,不作回答。
“关于双行星轨道失衡的测量结果马上就要公布了,大家都会疯掉的——只要五十年,夜星就会和昼星相撞。按照双行星社会一百二十岁的寿命预期,现在的大多数人都能活到碰撞日。”
“我没想活那么久……”查丽低声道,像是没听懂参议长到底说了什么。
“你知道,殖民者先祖抵达双行星后就和地球失联了,三百年来都没能再联系到母星。这意味着,很多来自地球母星的技术,比如生态再造技术,比如可以长期航行的星舰,全都失传了。没有这些技术就没法带所有人去找新殖民地。我们被困在双行星上了。”
“不关我的事,让我去死。”
“死?现在是你该死的时候吗?明明是昼星人所作所为才害得东皇省灰飞烟灭,而你身为夜星警察,此时此刻不想着为死难者伸张冤屈,却愿意为昼星的过失而赴死!与其说你是在维护正义,不如说你是个懦夫!”参议长的语气冷静,但他的话语无时无刻不在伺机引燃查丽心中的怒火。
“你难道不恨昼星吗?”参议长终于发问了。
“我当然恨,恨他们为什么不像东皇省一样灰飞烟灭!”查丽按捺不住那股怒火,她甚至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那些难民团团围住她,眼中竟然是感激的神色。这点偏激又恶毒的仇恨在众人注视之下,竟然变成了希望。
像东皇省一样灰飞烟灭?这可行,用盛宴就可以。吞噬昼星地表上浅浅的一层,就可以同时摆脱昼星政权和碰撞日。想到此节,查丽的怒火如坠深渊,熄灭了。这想法太可怕了,这不对。
可是昼星那边的人,如今又是什么想法?他们真的值得信任吗?他们敢信任夜星吗?或许,他们会先发制人,毁了夜星。
查丽感觉参议长此刻正注视着她。
“对于我们夜星人而言,这没什么不对。”参议长像是洞察了查丽的疑虑,“你方才在东皇省做的选择难辨是非,但我需要你在更大的程度上再做一次。”
是的,相同的选择,杀死一部分人,救一部分人。但查丽恨这种选择。
“为什么是我?”
“你太合适了。警校毕业,家里的背景也很可观。最重要的是,你能杀人。”参谋长答道,此言不假,但没有说全部的实话。他一定还想借机把蒙特雷索尔家扯进来。
“凭什么?”查丽在作最后的挣扎。纵使机舱里众目睽睽都瞪着她,恨她不能宣誓与昼星你死我活,她仍然想保留不做刽子手的权利。她明明只是个人啊,这不是人能做的事情,她不要再做一次了。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这是你个人层面的懦弱。相同的邀请我还会再发给其他人。”参议长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要挟,“我会去问蒙特雷索尔家的约瑟夫、安东尼奥、帕特里克、还有那个叫王焰的养子,都问一遍。你比我了解你的朋友,很清楚谁会答应我。”
“你……”查丽像是被掐住了七寸。她大口地喘气,总算攒足气力继续说话:“我答应你。但你要保证,我的谋杀罪名不会变。我需要它,假若我没能替死难者复仇,至少我还能以死谢罪。”
这是回忆,查丽很清楚。她曾在梦境中一次又一次被迫回忆这段她已不再熟悉的过去。大概是在三年前,她在与海伦的最后一战中受了脑伤,后遗症就是她对过去的印象很淡,仿若路人而不是曾亲身经历过。
她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理查德。是因为那句“你比我了解你的朋友,很清楚谁会答应我吗?”参议长很明显要用谁来要挟她,是谁呢?
是安东尼奥吗?不,那时她不会担心安东尼奥的。他没有理由参战,直到他的父亲死在后来的昼星和谈。倒是王焰一直都是那样好斗又缺乏安全感的脾性,很容易就会被参议长说服。但查丽不可能担心他。
又是一阵剧烈的窒息感,查丽感觉她的肺被人挤成了一团,一阵浓郁的恶心感顺着肺叶传到喉头。她干咳了几声,终于清醒了。
“厄瑟尔府计划泄露了?”守在床边的安东尼奥见查丽醒了,立刻追问道,“你确定?”
这里是她的卧舱。查丽可以想到,是安东尼奥在她晕倒后送她回来的。但她没想到安东尼奥守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追问。厄瑟尔府计划真的如此重要?
“那个战俘死了,不过我身上带着窃听器……”查丽有些虚弱地答道,“是她自己承认的,在交接文件的时候看见了这样的标题。”
“既然有审讯的价值,你为何这么快就杀了她?”安东尼奥的语气很冷静,但他眉关紧锁,略有点责备的意思。
查丽原本就虚弱,思绪总是断断续续的。听到此节,她在细想是否要说实情,不料一时却失语了。
“我……我为什么杀她……”查丽像是在追忆什么,而后她决定只说一部分实话,“她在泄密之后突然反悔,主动攻击我。我还手太重了。”
至于那战俘所说的“和挥座一模一样”那件事,她不敢细想,也只得三缄其口。如鸣生所说,查丽确实为看见海伦的脸而感到后悔。因为她现在彻底迷惑了。她是查丽.华.卡弗吗?她记得她是,但这算可靠的证据吗?两个人除了瞳色之外完全相像,这难道只是巧合?
对,也许只是个该死的巧合。这一切或许只是来自昼星的阴谋。她只相信她自己。
“真有你的。”这回轮到安东尼奥来抱怨查丽了。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墨绿色眸中闪过一丝犹疑,但很快又消散了。
“我之前以为你打伤理查德只是为了得罪司法部长,好让他收回为你澄清谋杀罪名的想法。”安东尼奥分析道,丝毫不在乎这样体察查丽的想法会让她觉得不适,“但现在理查德通敌罪名已定,我倒觉得,你是在审讯他之前就判定他是间谍了?”
“不,我就是想保住我的谋杀罪名。”查丽冷冷道,“如果你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是间谍,我会说鬼才信他会为昼星卖命。他爹是司法部长,在参议长的威势下艰难求生,或许的的确确想过要首鼠两端讨好昼星。但他儿子就是一个混功名的纨绔子弟,想不了那么长远。你信他会放着部长家贵公子不做,偏去当间谍?相比之下,那个陈序才更危险。”
“陈序?”
“你以为他那种人是真的疯真的傻吗?有人造人血统的人,都长着两张面皮。一张无害的给别人看,一张狰狞的留给自己。”查丽露出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意呈现在一张苍白的美丽面孔上,显得分外诡异。
三百年前,殖民者刚刚定居双行星,他们发现自己脚踏的宜居星球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友善。两颗行星的大气稀薄,加之山峦叠起的地势所带来的高海拔,造就了比地球母星更为恶劣的生存环境。因此,为了扩展后代们的生存范围,屈居盆地的殖民者开始培养一些经过基因编辑的胚胎。这种胚胎的骨骼上会覆盖一层用于储存氧气的血膜,血液中的血红蛋白也被部分替换成了更为高效的全氟化碳。由这种胚胎长成的“人造人”很快就变成了行星开发的主力,但由于当时培育技术尚不成熟,再加上可选择的基因过少,第一代人造人虽然在生理上是完好的,但却更容易繁衍出具有先天遗传疾病的后代,其中以“赤眼白发”的白化病最为普遍。由于正常人类一般不与人造人通婚,所以人造人逐渐分化为一个新的人种。这些被孤立的人造人逐渐变成社会底层,从事最艰苦的职业却享有最少的社会资源,甚至与机器人没什么分别。
而陈序是人造人和正常人类的混血儿。既然像王焰这样的人造人在正常人类面前都会觉得低人一等,那陈序这样的出身则更是卑微至极了。再开明的妇产科医生都会认为他的父母极其不负责任,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总是会有一些遗传缺陷,就算能侥幸出生长大,将来也难有常人的寿数。至于“不那么开明”的人,则会干脆不把他当人来待。他们喜欢叫他“杂种”。
遇到这种情况,陈序只会笑。那种近乎天真的笑容是一种令人惊叹的伪装,而能这样伪装的人总是很可怕的。
“或许还真是他,那样会更有趣,也更合理。”安东尼奥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了,此事交给我来查。离军事法庭开始还有五小时,你该准备回夜星了。”
看来安东尼奥真的不打算向查丽解释厄瑟尔府计划的内容。他宁可自己继续调查也不愿告诉她实情。查丽叹了口气,待安东尼奥离开卧舱之后,她撇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相框。是她、安东尼奥还有王焰,在安保部旁的湖心小亭里留下的警察就职典礼照。在照片里,他们身着崭新的制服,安东尼奥被查丽和王焰挤在中间,双手搭在他们的臂膀上,笑得灿然。查丽望向安东尼奥,也在笑,像是在讲什么逗趣的话。就连总是板着面孔的王焰也似乎由衷地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小亭、绿水、远处岸边的安保部大楼,一切都沉浸在阳光下的蜜色光晕之中。
是假的吧?现在和过去,总该有一个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