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丽不得不就近在走廊的一处转角看文件。没办法,刚冲安东尼奥发了一通火,总不能又回去吧。
一块荧屏浮在查丽面前,她点开萩的工作汇报,萩那带有稚气又很淡然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挥座,根据本次调查,战机定位失误是人为事故。据查证,出现定位失误的战机在战时没有搭载飞行员,而是自行离舰并飞进了敌方空间站的通讯屏障内。待我方主力攻破通讯屏障后,该战机侵入敌方货舱并发送了舰桥的坐标,这才导致参座们落进货舱里的埋伏。”
战机自行离舰然后飞进敌方通讯屏障,一路上却没受到敌方的打击?那不如说敌人就是在遥控这诱饵,千辛万苦才引得夜星指挥部上钩。
“是的。敌方经由舰桥系统,提前修改了这架战机的程序。但入侵者居然能隐藏所有的可疑痕迹,没有给审查程序留下一点证据,想必十分了解系统。因此,作为舰桥系统的设计者,我是主要嫌疑人。但我要指明一点:我没有通敌的动机——算了随便你们怎么查吧!我不干了!”讲到最后,一向沉稳的萩居然情绪崩溃了。
“这才查了多少就不干了?”查丽暗暗感叹了一下。她之前就觉得萩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而现在看来,有这种孩子心性的人大概只有十五岁。
倚在墙角里的查丽收好文件,随后起身去敲对面那扇通往萩的卧舱的门。
在轻柔的几次敲击没能等到应有的回应之后,她举起右拳去敲铁质的舱门,硬是把厚厚的铁门敲出了回响。
半分钟后,穿着睡袍但仍顶着面具的萩慢悠悠地推开了舱门。他一边推,一边把身体的一部分重量抵在门把手上,看起来就像醉成一滩烂泥的醉汉。
站得挺直的查丽恨不能把眼前这滩几近变成液体的萩拎起来再扥直。但萩还是慢悠悠地哀叹道:“放——过我吧,开战以来我就一直没睡,都二十二个小时了……”
“谁都没睡。你现在难道不再查查定位失误那个案子吗?”查丽略有些焦急道,“还有不到三天就是军事法庭了,我可不希望这案子到那时还赖在你头上。”
“那就明天查。”萩不耐烦道。
查丽见识过萩的拖延,他自持能力有余,总喜欢把事情堆在一起做。但她不认为这次他还能这样对待自己的“通敌案”。
“今天拖到明天,那明天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拖到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这样会让死亡变成解脱。”萩突然深刻起来,虽有些无厘头,但仿佛已经看透了生死。
人只会在真正迷惑时看透生死。因为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寻不到解决之法,所以只能去死,所谓的自弃不过如此了。
“这下我算是看透你了。”查丽轻易地把矮她一头的萩拉到了走廊里,“我原先还好奇为什么参议长要隐瞒你的身份。现在看来,只有像你这种人不可以在指挥部里抛头露面。”
“你?看透?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萩不服道,但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面具,像是见不得光。
“我猜,你的家人都在集中营里吧?”查丽难得不自觉地露出哀婉神色,那双蔚蓝色明眸的萧杀之气暂时消散,“正常的家庭是不会看着你这样的孩子走上战场的。”
萩,并不是真实姓名,而是代号。只有罪人才不可以在战功赫赫的指挥部里留有姓名。十年前盛宴事故后不久就有人进了集中营,或许萩就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了家人,继而被政府收养。收养“孤儿”的政府可以义无反顾地送孩子们去战场,但绝不会公开他们的真实身份。
“别打探,这样对你没好处。”萩不领查丽的情,或许他更希望查丽像往常一样严肃。这样显得他与指挥部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
“我看了你的工作日志。可以说你排查得很细致,但不全面。舰桥系统的设计确实周密,因为它的绝大部分不向所有人开放,一旦出事也容易追查。但它仍有不得不留下的漏洞,比如,有一个部分必须向所有人开放……”查丽没再理会萩的情绪,反倒直接开始分析了。
萩有些不知所然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思索道:“向所有人开放的部分?这部分存在吗?”
查丽颇有些玩味地小步走到萩背后,然后突然一下抓住萩的手臂。萩吓得一激灵,差点跳起来,但却被查丽一把按住了肩,随后他又被查丽像提线木偶似的抬起了一只手臂。
萩试探着伸出手指,发现自己正指向自己舱门上的生物门禁锁。
“哈!这下可让我逮住你了!”兴高采烈的萩从查丽怀里一下挣脱开来,飞也似地朝实验室的方向跑了。
查丽露出一点笑意,暗自喃喃道:“明明刚才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她突然哽住了。
人常言道:“气话不可当真。”但事实上气话就是可以当真的。人的克制只是本性的一层薄衣,遮掩人最最本质的欲求。就像一层白净皮囊遮掩其下狰狞的血与骨。但皮囊脱离骨血无法存活,而血与骨则是真真正正活着的。那这样看来,人在丧失理性时说的话,纵使再可怕,难道就不是真的了吗?
查丽又找不到方向了。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竟不自觉地又回到了舰桥。
安东尼奥还在那里,正伏案研究昼星空间站的内部结构图。
他还在认真摆弄那张悬浮在桌上,闪烁着蓝色荧光的全息图,不时又抬起笔来添两笔。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保持原位许久,然后才像突然一下发现对方一样,很冒失地异口同声道:“抱歉。”
“抱歉,”查丽竟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我当时没能控制住自己,是我的错。”
安东尼奥放下笔,转向去望查丽,但仍看不清远处她低垂着的面容。
“一直都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而为了。只是战争让所有人变恶劣了而已,假如没有战争,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安慰道。语言单薄无力,但听起来他很肯定这一点。
“难道真的是战争把我变得恶劣吗?”查丽并不确定安东尼奥所言是否真实,她摇摇头道,“不,恶劣的人永远都恶劣,与战争没有关系。”
“高尚的人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集中营里。我们着实恶劣,但至少还是活生生的人。”安东尼奥神情复杂地把查丽打量了一遍,然后又开始工作了。
“你最近好像心事很多,这并不好。”安东尼奥补充道,“但我帮不了你,你还是去找桃乐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