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场该死的战役所带来的恶心相比,其他的失败战役不过是让查丽觉得窝火罢了。虽然她表面上波澜不惊,但被装进敌方已故将领的克隆身体令她觉得恶心至极。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你寄生在一具根本不属于你的躯体里,但又不得不依赖它苟活。
查丽坐在驶回阿尔忒弥斯号的夜星穿梭舰上,她低垂着头,暗自把昼星将领们的母亲都问候了一遍。
这时负责来接应的桃乐丝温柔地拍了拍查丽的肩,柔声问道:“我们很快就回指挥部了,参座还在担忧什么吗?”桃乐丝在担任随舰医师的同时还兼任查丽的副官,但她似乎总是把心理医师和副官的职责混为一谈,总喜欢关心查丽的心事。但查丽还是很喜欢她,毕竟在人人自危的战场上,少有人会为他人献出关怀。
查丽抬起头瞟了一眼桃乐丝的笑颜,勉强也笑了笑。她低声道:“担忧?不,我只是想待我回到原来的身体之后……我要把这具身体烧成灰。”
“说到这具身体,真的很奇怪啊,”桃乐丝顺势问道,“昼星人医术高超,可以还原参座的每一处细节,但为什么参座的眼睛颜色却被搞错了呢?”
什么?还原?这分明该是海伦的身体!
海伦抬起头,微微侧首,从光滑悬窗的反射中隐约看见了自己的面孔。这是理应只属于她的那张脸!
查丽怔住了。
桃乐丝皱了皱眉,不明所以地安慰道:“参座现在的眼睛是天蓝色的,和原本的那种海蓝色相比要清淡一些。还有就是头发长了很多,大概垂肩了……别的地方和以前没有分别,还是那个美人。”
她有猩红色的卷发和翠绿色的双眸,双颊上还有小雀斑,而且总爱笑。查丽有时会下意识地认为桃乐丝根本不会说谎。
而且她也没必要说谎。
“你会为看见海伦的脸而后悔。”鸣生的声音再度在查丽的脑海中响起。这次她再也无法对这句话保持冷静了。
人的想法就像被困在池塘里的水,表面上总是那样波纹不起,但实则千尺流水下的暗流汹涌从未停歇地冲荡着闸门,有时只待一场即时的雨引得水位上涨,潮涌的水便能冲破闸门,倾泻而出。你总以为你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但其实只是时机未到而已——总会有那么丧失理智的一瞬间,你会以为万般诸事皆可告人。
查丽深谙此道,她立刻压制情绪然后换了话题:“王焰那混账呢?”
“呀……我真的不想让参座生气,”桃乐丝善解人意地露出了一点失望神色,“总指挥官试过追责,但我们只有模糊的音频作证,而且目击证人还是敌方的指挥官,不是非常可靠……”
“嗯,所以呢?”
“王焰被扣了五个略章,三天后要和你一起去地表的军事法庭。”桃乐丝只好如实相告,但她还是极有先见之明地解释道,“参座别担心,你们只是代表整个指挥部参加法庭。依挥座的请求,这次参议长是对整个指挥部追责,并不针对你们。”
只扣五个略章?那王焰的制服上还剩下十个略章。虽然丢掉全部略章就会被送进集中营,但王焰现在应该还是没有什么压力。而且,参议长要对整个指挥部追责?查丽情愿只是针对她个人追责,因为这样不会影响整个舰队的战备工作。
“我必须和安东尼奥谈谈,”查丽喃喃道,她不失忆的时候总是会直呼总指挥官的名字,大概是因为他们是老相识,“真是越发搞不懂他的那些鬼名堂。为了保住王焰居然把整个指挥部都搭进去了?”
待穿梭舰泊进阿尔忒弥斯号之后,查丽径直走向舰桥,甚至不顾自己身上还穿着白色的囚服。
眼前是自己,那具被黑军装包裹的苍白躯体缓缓地悬浮在舰桥中央的那座梯台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环绕着它的荧屏显示着“意识已缺失六小时三十四分钟”。
偌大的舰桥上只有安东尼奥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查丽的躯体一旁,显得有些空荡。他见查丽走进来,竟没想起要抚慰一下刚刚被俘的下级,也不好奇查丽为什么会“完整”地走进来(而不是被装进副脑被人提进来),反倒先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昼星佬不会修那个头盔,只好用身体来代替。眼睛颜色大概是被搞错了。”查丽说着走上梯台。
“开始短程意识传输。”查丽命令道。穿着白囚服的查丽应声倒下,在半空中慢慢浮起,而那个穿黑军装的查丽醒了过来,被梯台的重力系统轻轻放回地面。
“安东尼奥,可真有你的。”查丽走下梯台,面对安东尼奥。她略有些责备地盯着他,语气中却透着无奈:“我说过我可以在失忆状态下参战,但可没保证要豁出性命救王焰。当时答应你救他是因为我还没记起他是个混账!”
安东尼奥见查丽没有生气,立刻见好就收道:“嗯,我下一次战斗时一定在你不失忆的时候征求你的意见。”说着,他还拍了拍查丽的臂膀以示抚慰。
安东尼奥的这个保证其实是一句废话。查丽只会在反复多次的远程意识传输中失忆,比如将意识从指挥部传送到敌舰然后再传送到另一艘敌舰。但这种需要在短时间内攻击多艘敌舰的战况几乎只由查丽一个人应付。也就是说,这次在失忆后与王焰一同战斗的情况是第一次出现,以后也可能不会发生。
“你真的还想有下一次战斗吗?”查丽这才真的严肃道,“为了保住王焰,你就这样把整个指挥部搭进去了。”
安东尼奥那双明亮的绿瞳瞬间陷入阴沉,他冷冷道:“不,我是想保住指挥部里的每一个人。王焰违抗军令还袭击上级,你被敌方俘获,萩本来是安全的——但是他追查战机定位失误那事,居然能把自己查成通敌嫌疑人。参议长要是单独向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追责,那人就得丢十几个略章然后进集中营,所以我只能用整个指挥部来要挟参议长。”
“你可真是个好指挥官,”查丽不真切地妥协道,“比起战争,下属对你而言更重要不是么?”查丽摊开双手,表示“恕我不再奉陪”,然后转身就要走。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安东尼奥追问道,言语之间已经有点激动了。
“你根本不会懂的。”查丽依旧背对安东尼奥,“当年盛宴事发,东皇省沉没时你不在现场。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被碎石压死、被岩浆烧死、被逃跑的人群踩死都好,远远看去只是一群被人倾轧的蝼蚁不是吗?那是因为你没走近看:他们挣扎着想从不断下陷的巨坑里逃出来,争着抢着冲进救援队的飞行器。一直到飞行器都超载了,还有好多人吊在引擎上,压在机身上,怒吼着飞行员快带他们走。但来不及了,为了正常起飞,飞行员掏出枪,把这些人都杀了。”
沉默。
“我就是飞行员。”
更久的沉默。
“我要拉昼星一起下地狱,不计代价。”查丽恨道,“如果有谁敢因为任何缘由碍事,那他也去死。”
查丽顺手从主机的荧光屏里拽走了几个和萩的工作日志相关的文件,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