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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目的白色灯光照亮狭长的走廊，墙壁和地面上的每一块瓷砖都在闪烁光华，一时间满眼都是洁净的白色。安东尼奥恍若一盏黑影，毫无声息地走向走廊的尽头。而他身后却是女人的细碎足音。
“安东尼奥，这里是什么地方？”华鸣有些慌张地问道，她的右手手下意识地碰了碰左手臂上的手环。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只是在尽头的一面墙前停下。一束蓝光扫过他的眼瞳，随后墙面化为乌有。
一个腰间开满血花的女人躺在前方的手术台上，她察觉到了什么，侧过头来，却没有能看向那两人的眼睛。
“她，她是谁？海伦？可那孩子不是，不是三年前就去了吗……”华鸣不停地摇头，言语之中夹杂着啜泣声。
“安东尼奥你这混账！”查丽虚弱地呻吟一声，从手术台上摔了下来。
华鸣怔住了，低声道：“查丽？”
“滚出去……”查丽嘶吼着，然而她的声音却愈发无力。
华鸣的手环在一瞬间变成一把寒光闪闪的长枪，握在手中，锋刃指向安东尼奥。“我的女儿在这里！那天的那个冒牌货到底是谁？”华鸣走上前去，逼问道。
“海伦。”安东尼奥的言辞已然没有感情，“三年前，您的女儿曾经犯下严重的间谍罪行，参议长的建议是立即处死。但由于我们在反间谍侦查的同时向敌方传递假情报，进而俘获了海伦．豪瑟．华，因此死刑得以推迟。参议长愿意将查丽的性命保存至战后，条件是她的身份需转移给失忆的海伦。”
“你们想杀她？”华鸣的锋刃现在悬在安东尼奥的颈边。
安东尼奥无动于衷，继续道：“我不想。所以参议长的计划由我执行。这期间查丽一直被关押在集中营，直到两年前逃狱。逃狱之后她一直在指挥地表反抗分子的活动，而这次的破坏毁掉了夜星对于昼星的有利战局。夫人，我能做的只有亲自逮捕她了。关于那个承诺，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荒废了。”
“她这次会怎么样？”
“已经在安乐死了。”安东尼奥淡淡道。好像死亡真的很轻松。
华鸣的眼角涌出豆大的泪水，她颤巍巍地用长枪抵住安东尼奥，但他没有后退。任由刀刃刺入胸膛。
“夫人，这样杀不了我。看你身后。”
华鸣借用刀锋的反光看清了身后，那是存在水箱中的巨大的脑，其体积之大，居然能占据一整面墙，重量少说也得有半吨了。
“那才是我。”安东尼奥的叹气声微乎其微，已然是习以为常了。
“什么？”华鸣更有力地顶住安东尼奥，生怕这只是用来分散注意力的把戏。
“留存查丽和海伦性命的代价之一——我的意识得搬家。”安东尼奥解释道，“膨大到这种地步，我的记忆宫殿已经不是你所研究过的那种东西。正常的大脑根本无法容纳，所以……”
“这具躯体只是被遥控而已，并不是你的本体。但如果我刺向那怪物，你就死定了？”华鸣说着瞥了一眼那大脑，露出一副本能的厌恶神色。
安东尼奥默认。血液顺着刀柄流淌，摔落在地，发出滴答脆响。
“既然不想活了，为什么不自行了断？留着这条命，要我挟你为人质，救我女儿？”华鸣的声音也愈加冰冷了，她的慈眉善目此刻也冷若凝霜。
“不，参议长想杀谁，没人能阻拦。只不过，我不能杀死我自己。”
“为什么不能？”
“代价之二，我的意识被逐步吞噬，由参议长本人的意识替代。违背参议长的事，因此，越来越难做到……”安东尼奥的双手开始颤抖，显然是挣扎着不握拳反击，“快点，杀……”
空气渐渐凝固，徒留安东尼奥煎熬的呻吟声。他的一半躯体想要接近那颗巨脑，另一半则在压制自我保护的冲动。华鸣却撤下长枪，双方的对峙局面顿时瓦解。安东尼奥的躯体现在不受威胁，更用力地试图向巨脑靠近，但又被他的意识死死按在原地。
“我并不懂你的艰辛，也不觉得你应该去死。只是……安东尼奥，别人对你而言就这样脆弱，这样需要保护吗？你不是救世主，也不是牧师。不需要做这么多，让那些人走就是了。他们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至于我的女儿……我说过，她想怎么选择都是她的自由，背叛也好牺牲也罢，只要她心甘情愿。”华鸣说罢，与安东尼奥擦肩而过，走向她的女儿。她跪坐着，把气息渐消的她搂进怀里，轻轻地哼唱摇篮曲，仿佛查丽还是刚出世的孩子。
安东尼奥的眼前渐渐模糊，对身体的感觉似乎被尖锐的枪响，灼热的光穿过胸膛，然后眼前世界就只剩下黑暗。
完了，参议长的人赶来这里了。查丽死了，华鸣也危险了，唯有他，怎么都死不了。
事情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安东尼奥快忘记了，总是做最委曲求全的选择，他以为自己被毁掉，别人就可以安然无恙。但他太天真了，以至于现在才发现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他在黑暗中站起，抬起手来。那只手逐渐变硬变灰，宛如石膏一般，随后绽出闪烁着赤红色光芒的裂痕。几滴熔岩迸发而出，悬在半空，照亮四周。
安东尼奥确定这里是参议长的记忆宫殿，因为只有他的宫殿空无一物，这很反常。据安东尼奥所知，王焰的宫殿四处都是火焰，桃乐丝的宫殿长满了虎杖花的藤，鸣生的宫殿是一片戈壁，而海伦和查丽的宫殿则是晶矿。由于宫殿是个人意识的体现，其中的景象或多或少都会反映出真实的心境和秉性。就像王焰本人的脾性像火焰一样激烈，桃乐丝像藤蔓一样缠人，鸣生如岩石一般顽固，而查丽和海伦确实像晶体一般坚韧又易碎。
但参议长的宫殿是一片空虚，因此无法臆测。他最大的能耐不在于他强，而在于他让你永远也无法摸清他的真正实力。只要他愿意，安东尼奥就永远困在他无边无际的身影中，如盲人摸象，不得其解。
“你还敢逼我……”安东尼奥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实际上，只有疯子才敢这样和参议长说话，而安东尼奥确实快疯了。
“你在愤怒？查丽说到底也是自寻死路，就像你刚才那样。我从来不会主动攻击那些，反抗得不是很剧烈的人。也鲜少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破坏，但很不巧，查丽是其中一员。”参议长的声音传来，但没有现身。他从来不在宫殿中暴露自己的形象，因为这形象由自我意识化成，是极佳的攻击目标。
“你明明可以不杀她……”安东尼奥四周的熔岩渐渐由绯红变为金黄，温度正急剧上升。
“不，你没有正视她。她预判了你在地表的部署，分析出作战指挥是桃乐丝而非你，随后以自己为诱饵吸引火力并让反抗分子乘机夺走了盛宴图纸。昼星那边居然有人能这么准确地判断，而该死的安全部现在也说不清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害得我在双行星间的战争提前了至少两年。三百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受阻。”
“哼。你以后还会受阻，如果查丽那样的人就可以让你痛苦，那赤子堂一定让你生不如死。真可惜，他们的纲领只是杀死你而已。”安东尼奥恨道。然而意识中却有一部分并不属于他自己，那来自参议长的部分正在竭尽所能地压制安东尼奥。
“我劝你不要反抗我，也别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因为你根本不理解这场战争。只是模糊地知道海伦在某种程度上受欧阳乐山控制，而欧阳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她自由，你因此起杀心，所以才有求于我。你的目的太单纯，你的思虑全用来担忧海伦，以至于你忘了刨根问底：欧阳乐山为什么这样做？”
安东尼奥沉默。
“我说过，我生于数千年前，利用记忆宫殿迁移意识的原理，吞噬别人的意识，不断地转换躯体，借此维系我的存在。在平淡地过活两百年后，我渐渐开始明白，即使能够不断更换身体，我的永生也并非不可撼动——要是临死前身边没有任何人，抑或大脑在一瞬间被毁，我的存在也会被终结。所以出于自保，我开始培养一些有天赋的人，赐予他们宫殿，指望他们能拥护我。欧阳是其中之一。像我一样，他换过很多躯体，也不总是男人，在地球时我称她为罗克珊娜。”
“罗克珊娜？亚历山大大帝的妻子？”原来是亚历山大，安东尼奥想起战争史学课堂中介绍的这位远古军事家。据说是构建了地球史上疆域最广国家的伟人。
“我最信任她，所以她总是充当我身边最近的那个人。我们当时的目标很浅显，征服整个地球。但倒霉的是，我的躯体在征战途中病死了，只好将意识转移给罗克珊娜的孩子。她本该为了我守住帝国，但她没有。她放任部下瓜分我的国家，在背叛我之后出逃。之后我又尝试了很多次，但她每次都能把我的帝国搅成一盘散沙。她经常突发奇想整出“文艺复兴”之类的玩意，这样一来我就再难管住那些低等人类了。”
“那你早该放弃了。”安东尼奥冷冷道。
“但是说服人类搬家也并不难。我跟随殖民船来到双行星，目的自然是甩掉罗克珊娜。但她阴魂不散，又追来了。我本不打算费力除掉她，直到我得知她要做一件能让‘文艺复兴’这样的反抗一劳永逸的事。到这里海伦就登场了……一个本质是查丽却比查丽危险上万倍的棋子。”
安东尼奥听烦了，声音越发倦怠：“我知道她是克隆体……”
“她不是。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一个无人领会记忆宫殿的世界，随后被人抢到我们的世界来学习记忆宫殿，会怎么样？”
安东尼奥的熔岩熄灭了，一切重归黑暗。“她会怎么样？”
“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罗克珊娜的意识去往那样的平行宇宙，将那里的地球历史改造得与我们的历史没有一点差别，只是那里的人从来没有习得记忆宫殿。待那里的查丽出生之后，罗克珊娜把她抢来交给华铮，这就是现在的海伦。虽然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但她的记忆宫殿依旧从属于她降生的世界。那世界里只有她使用记忆宫殿，她没有敌人，可以不受阻拦地抢夺空间，用于扩展记忆宫殿。在这个过程中，她自己甚至不自知地吞噬了原生世界的全部意识，只是为了不断地变强。但那样庞大的宫殿还是会让她的意识四处飘散，最终会变得越来越稀薄，不成人形，与死无异。罗克珊娜乐见其成，因为她只需要一个庞大的宫殿，足以容纳这个宇宙中所有人的意识。”
“她要做什么？”安东尼奥把注意力移向罗克珊娜，因为她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完成人类全体的究极进化。届时所有人都有记忆宫殿，所有人都能有不灭的意识，自然不再受我的威胁。这一切都以牺牲海伦以及她自己的世界为代价。”
安东尼奥心如一潭冰冷的死水，倾泻而下，像铅水一样渐渐填满全身，甚至不留叹息的余地。他沉默良久才暂时化解内心的沉重，缓缓道：“你自诩力量强大，却杀不死欧阳乐山？好，我杀给你看。只不过……这次你的意识必须完全退出我的宫殿。”
“成交。”
安东尼奥退出记忆宫殿。他知道欧阳乐山的大脑就在昼星某一处，只要盛宴接触地表，一切都会灰飞烟灭。眼下唯一要做的事不过是静静等待决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