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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敢和她说一句假话，你们饶不了他？”周承影听完故事，饶有兴致地打探鸣生。
舰桥除却鸣生和周承影之外空无一人，数个来自情报库的虚拟影像正在自言自语般地交谈。十二岁的海伦穿着睡袍，飞快地穿过整个舰桥，在最远处的舷窗前抱住了什么人，然后消失不见了。成年的海伦身着军装，端着咖啡在舰桥中央走来走去。她身边不时飘来各类情报，其上的内容大致都标红了安东尼奥的名字。
她认真地把情报扫视一边，平淡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犹疑，她极小声地缓缓道：“没什么印象的陌生敌人呢……大概第一战又要输得很惨了。”
“什么？”周承影丢下在一旁翻找情报的鸣生，径直冲向舰桥中央，从荧蓝色虚影的背后穿过“海伦”，在她面前站定，认真道：“不可能。你在说谎！这时你的记忆不可能有问题！你怎么可能忘掉他？又没有人像夜星人一样给你做失忆手术……”
“鸣生，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明明都在警校待过，他也不是平庸之辈，为什么我感觉他好像一个……空气人。”海伦的虚影现在转身面对鸣生了。
鸣生的声音从他本人身后袭来，这是录音：“我想是因为他于你而言无足轻重吧。”
“也对，我不记得，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在意，因为确实是没有意义的人。也许我会因为不了解他的手段而头疼，不过这是战争的一部分，等我适应了就开始反击。”海伦笑答道，深吸一口气然后不拘小节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来保持清醒。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反击，不要浪费我们的士兵和战舰。”鸣生在录音中回答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和师父的那堆大道理。我就是说说而已，不会违背你们的教诲。”海伦的笑意更甚。
“你要清楚，你在指挥部内到底是什么形象——光芒万丈又富有同理心、以和平和拯救为己任的领导，不用我再多说了吧？你背地里有自虐的倾向，我管不着，但不要在战场上犯病。故意延长战争或者故意激怒敌人来换取伤亡都不可取，明白吗？”
“你要是看不惯我这样，就别让我指挥。把我的军徽和军阶都扯掉，让我去当开战斗机的炮灰，我来看看没有我你们还能怎么做。”海伦的笑意没有一丝变化。
“你刚刚在战场上救下一个开战斗机的人造人，理由还是‘我不想要多余的牺牲’。”录音中的鸣生听起来有些生气了。
海伦的笑容消失了，她以以一种又感叹又戏谑的语气道：“是啊，我的理由很假。因为我要是诚实一些，大家就得送我去精神病院，那时候谁来管师父天下大同的‘遗愿’？我认同师父的教诲，遵从他的遗嘱，所以你不要管除此之外的事。我会完成你们所谓的‘理想’，但在我死前，给我一点个人空间。”
“诚实？你收留那人造人时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要她伤害我。这是报应，是昼星华氏应得的报应。三百年前，华家为了行星开发而不惜研究违背人伦的人造人技术，这才导致现在的恶果。同样饱受压迫，夜星的人造人会反抗我、咒骂我、伺机把我碎尸万段，但昼星的人造人居然愿意为了我去死？我不想这样。她要是能拿刀捅我就好了。”
“你真的疯了。”
“谢谢。没什么事就开始突袭吧？”海伦的笑容甚至接近甜美。
“等等！”录影中的鸣生有些焦虑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执着于……执着于给自己创造痛苦？”
海伦摊摊手表示无所谓，侃侃而谈道：“说实话我不知道呢……我心里好像一直有一个地方在疼，好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般焦急痛苦。但我又知道我肯定找不回那东西，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我到底丢过什么。是人人生来都有这种难熬的情感吗？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自理，反正我的解决方案就是创造新的痛苦，转移注意力……”
周承影扯来一块荧屏，把它撕得粉碎。于是海伦也化为烟尘散去。
“你刚刚把这些情报都删了……”鸣生提醒道。
周承影一言不发，只是很急切地又调出几个音频。
“我想给你取个名字。嗯……其实想了很久了，就叫周承影吧。取自孔周三剑中的承影剑，是杀敌于无形的宝剑。嗯？你问我要杀谁？随便你啦，可以是夜星舰队也可以是我，这是你的自由。不，我可没开玩笑。”
“我的人造躯体既是我的优势也是我的缺陷。我最近发现我的关节不是很灵活，很难随心所欲地向后转身。只要有人从后面偷袭，我怕是凶多吉少呢。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那还用说吗，是因为我相信你啊。”
最后一个是录像。
海伦凝望着最远的那扇舷窗，轻柔道：“承影，我想我快输了。至少赢得不是很体面，我得让战舰撞上阿尔忒弥斯号。在你撤退之前，可以帮忙杀了我吗？”
录像中，周承影站在她身后，一只手里提着注射器。她愤恨地反驳道：“为什么？你什么错也没有，你是个好人，你应该活下去！”
“我求你，快一点，我等了很久……”海伦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周承影从背后死死抱住她，在她的脖颈间扎了一针。而她真的没能来得及转身。
“对不起。”录像中的周承影啜泣道。
“是麻药吗……你，你有点过分了。你明明可以杀了我。”海伦渐渐停止挣扎，软软地倒在周承影怀里。
录像中的周承影泪如雨下，低声喃喃道：“我希望你活着，你也应该活着。夜星那边需要你的记忆宫殿，为此他们能让你永远活下去，而不像你师父……你不明白吗？你只是站错了队，去夜星那里吧。战舰的撞击可能会碾碎你的身体，但不会疼，你永远都不需要再痛苦了。”
“原来你还能让我更不堪，不过……”海伦这时已经被周承影拖到指挥台之后，声音在监控器的捕捉下越发模糊。但只有一句话格外清晰，似乎是刻意提高了声音：“系统，加密这段监控，只给周承影访问权限。”
周承影又撕掉荧屏。海伦和她的虚影都消失了。
“骗子！伪君子！精神病！”周承影哭倒在地，一拳又一拳地捶打着地板，嚎啕道：“她是个好人，我也以为她真的是好人，以为她待我好，和那些利用我压迫我的人都不一样！但她就这样教导我做最不堪的事，甚至连我自己都没能意识到她在教我伤害她！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鸣生望着半空，看着一张张相关情报逐渐淡去，喃喃道：“我不知道。这是她最可怜也最可恨之处。你能怎么要求一个记忆散失、人格缺陷的人？像她这样的人本不应该为其他人的利益献身，但她做到了，不经意地让你看见她的内在原来还有一点美好，然后你便开始同情她，尝试带她脱离囚笼，但所有人都在徒劳。她不会好起来，所以同情她本来就是一个过错。”
周承影依旧跪在地上，战栗着，紧紧握住的右拳甚至在抽搐。她低低地咆哮着：“你这是什么逻辑？她又不是生来就是疯子！把完整的情感，完整的记忆还给她，你们做不到吗？这是你们的错！”
“你的想法和夜星人很像。准确地说，和安东尼奥很像。但相信我，这会害死她。而安东尼奥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愿意把这长长的故事讲给你，为的是让你明白，她已经时日无多。”
周承影本能地捂住双耳，她不敢再听下去了。她不敢细想，为什么海伦在担任指挥官期间也患有选择性失忆，而遗忘的对象居然是安东尼奥。她也不敢知道，除了夜星的失忆手术以外，还有谁还能用其他手段消除她的记忆。如果确有其人，那海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无尽地被利用吗？
“我只问一个问题，”周承影的声音很冷，但背对着鸣生，并不愿直面他，“既然情感和记忆不能两全，那么，在安东尼奥保留她情感的同时，你们为什么要试图恢复她的全部记忆？”
“我想，最终是我们在利用她和安东尼奥……而且，她会死，以师父所期望的方式。”鸣生的声音也没有温度，仿佛已经死掉了半个人。
夜雨如注，冷冰冰地敲打在飞行器的玻璃上，仿佛要一点一点地夺走最后的几丝温暖。安东尼奥没有打开变温器，因为那具躯体其实不需要保暖，他也不需要。
“坐标103．49．33，发现大量敌军，请求定向导弹支援。A1，请在发射后立刻撤出战场。”通讯频道传来桃乐丝的声音。但安东尼奥无暇去想为什么行动负责人变成了她。
“A1收到。”驾驶舱内的人工智能程序答道，随后安东尼奥脚下剧烈地震动起来，那是导弹正在离舱。他本能地扶住那具躯体所在的病床。直到飞行器真的撤离战场，缓缓落地，他才想起，那不过是一具躯体而已。
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爆裂声响，安东尼奥走下飞行器，向后远眺。高楼林立，如锯齿一般割裂天幕的城市有零星火光闪烁，随后几所巨塔轰然倒地，化为巨焰的燃料。
久经战场，这番火光冲天的景象安东尼奥已经看习惯了。但他此时怒目圆睁，甚至不顾那光芒刺痛他的双眼，眼周僵持的肌肉一再颤抖。
“这是谋杀，你会下地狱的。”安东尼奥自言自语道。
桃乐丝甜美但恶毒的声音从安东尼奥耳旁的通讯器传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干差不多的事吗？”
“不。我杀的人都明白自己是战争的一部分，他们都清楚失败的代价是被我杀死。但是，但是那些平民……你居然给飞行器装载威力最大的导弹？我，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榴弹。”安东尼奥开始语无伦次，同时，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渐渐失焦，化为一片白色光斑。
“我只想把反抗分子杀干净，这不违背你的意愿。至于那些平民，哦，你以为他们不是战争的一部分？之前不是，因为他们无用，留着也好，全死了也可以。但只要有人和我们的观点不同，他们的存在就开始有点利用价值了……”
安东尼奥的心脏漏跳一秒。
“查丽并不和反抗分子的大部队在一起。据我们抓到的俘虏所说，她一直藏在某个秘密地点，远程指挥反抗分子的破坏运动。这让人很窝火啊，她这种自命清高的人凭什么不陪属下送死呢？我现在给她机会。”
指挥部，科研部，甚至安保部的火力全集中在科研部四周的反抗分子和平民身上，如若想要这些人乘乱脱逃，就必须分散三个部门的火力。
查丽没有多余的火力，但她有多余的被袭目标。那就是她自己。
“我真希望她没能在东皇省救下你。”安东尼奥冷冷道，“你活该死在那里。我会尽我全部的力量让你死在那里。”
“你们错了，”桃乐丝笑道，“我早就死在那里了，谁也不曾救过我。”
通讯频道被挂断。安东尼奥感到凉意从背后袭来，渗进肺腑，恶心得令人作呕。此时此刻他无比确切地明白他想要谋杀，但眼前只是一片空无一人的郊外树林，没有会动的活物。雨停了，吐露新芽的草木散出一股植物的清新芳香，冷冽，但预示着新生。
“该死！该死！该死！”安东尼奥疯狂地踢着眼前的草垛，却意外地发现它其实是一小株杉树，枝叶都被蹂躏得粉碎，但唯独瘦削的树干怎么都扳不倒，大概是根系太深了。
“你这样真没风度。”熟悉的声音从背后袭来，同时还有一股血腥味。
是查丽！安东尼奥猛然转身，骂道：“该死的！你怎么在这里？”
查丽静静地坐在一颗大圆石上，原本白色的病号服被血与雨水染成一片瑰丽的粉色，腰间的绷带血流不止，正好位于那片粉色的中央。赤色花蕊的红粉花卉开在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凄美。
“找到你并不难……只有你的飞行器会在发射第一枚导弹后撤退……毕竟他们要保证你的安全。我只需要在郊外埋伏着。”查丽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很显然她在尽力把话说清楚。
“你……你……”安东尼奥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忧虑亦或是害怕。他本能地把自己的风衣扯下来，披在查丽身上。
“旧伤还没好又跑出来，你不要命了。”安东尼奥责备道。这不是问句，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查丽确实不要命了。
查丽轻轻“嗯”了一声，甚至没有点头的力气。
“你还要做什么？”安东尼奥焦虑地问道。
查丽逞强道：“我又不是一直需要你帮我做什么。也就让海伦去司法部那次，你算是帮了点忙……”
“那是你算计我。我本来只想除掉司法部长，也说过不许你进司法部，可是你……”
查丽笑了笑，然后发现连笑容都如此费力，只得淡淡道：“可是我不听，我豁出性命，只为见海伦一面，让她回想起些什么。要不是没什么成效，我都想夸夸我自己呢。”
安东尼奥叹气，宽慰道：“她确实回想起什么，然后给了我一枪。”
“那挺抱歉的，虽然我现在心里很幸灾乐祸。”查丽的声音低微，但不失落，“她又‘被失忆’了吧？真没用，本来期待她能帮忙结束战争呢。”
“战争总会结束。”安东尼奥笃定道。但两人都明白，关于战争应有的结局，他们的立场不同。
“安东尼奥，你是个好人。为什么不能过来，和我在一起？你明白海伦也在这一边。”查丽想去抓住安东尼奥的手，却扑了空。他不想让她碰到他。
“我明白你为什么背叛参议长——因为你看不惯战争中的牺牲。确切地说，是看不惯别人的牺牲，尤其是不相干的那些人。海伦所遵守的道德教条也是如此。而且你们从来不在乎你们自己，总以为为了他人牺牲自己是一种荣耀，是宿命应有的结局。为了所谓理想而自虐时也从来不考虑我，或者王焰，想都不想。这就是你那边的人想要的，也是我从来不会认同的。”
“嗯，我知道了。那么，请你让他们派人来吧。我在四周提前布置了一些自动火力，想要捉住我会有点困难，你们最好多派些人手过来。”
安东尼奥皱眉，语气中甚至有些懊恼了：“提前布置？既然你知道这次的所谓‘手术’是一个圈套，为什么非要钻进来？”
查丽微微笑道：“我自信，我的部署一定能拿到科研部的盛宴图纸。昼星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盛宴了，你们最好快点准备决战。”
安东尼奥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和怜悯，但很快又转为讽刺，他故意冷淡道：“所以这就是你豁出命来的理由吗？”
查丽紧紧蜷缩起来，利用风衣下的余温驱走湿气，歇息片刻才更有底气地说道：“安东尼奥，你不会懂的。你的出身从未让你真正把握自己的生命，所以你才想只替自己活着，想要紧紧抓住身边的一切。但我不一样，我从来都活得很奢侈，甚至已经习惯了随心所欲的生活。到头来我发现这也不过如此，我更愿意把生命的意义寄托在更多人身上，而不是我自己。”
安东尼奥没有再细想，即使这可能是查丽最后的肺腑之言。“你有什么遗嘱吗？”他问道。
“没有。”
安东尼奥点点头，点开耳边的通讯频道。
“她找上我了。多调些人手来，我想我现在可能是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