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安东尼奥推开房门。雨衣还淌着大滴的浊水,被他草草地塞进垃圾桶。
“你可真够邋遢的。那是可以反复使用的雨衣吧?”紧随他身后的桃乐丝有点无趣地调侃道。挑剔长官的生活习惯,实在不是下级该做的事。
安东尼奥冷笑一声,敷衍道:“我懒得收拾。”他勉强自己把桃乐丝请进门,而不是出于本能地把她轰出去。
按照安东尼奥的理解,她是一个表面可人但又想从骨子里恶心你的女人。明明是阴寒的雨天,她的风衣上却是一股浓烈的甜薄荷气息,冰凉的香气再混进湿气,简直在是对人的肺部上刑。然而她就喜欢这样,在一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上竭尽全力地惹恼他人,而别人碍于她是一位看起来可爱且温和的女士,不得不强忍着。这是她的乐趣所在,如果可以,她想要虐待所有人。程度自然是越重越好,但轻一些也未尝不可。
桃乐丝刚一迈进门,就得寸进尺地指着熟睡的海伦,笑道:“要是所有懒得收拾的东西都可以直接丢进垃圾桶,那就好了。”
“如果我们三个人都被丢进垃圾场,分拣工人就会发现你是唯一的有害垃圾。埋进土里会让方圆一千米寸草不生。”安东尼奥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那挺好呀。我宁可当个有害垃圾也不要变成那种……宝贝。”桃乐丝缓缓走近病床,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盯着海伦道:“正因为有价值却无害,永远只能被利用。”
随后她优雅地单膝跪地,俯身,从床底拖出一台加湿器,里面的液体自然加了某种催眠药物。之前安东尼奥说要出去走走,所以参议长就派桃乐丝来安排妥当。“不要让她在地表清醒太久。”这是参议长的原话。
桃乐丝离加湿器太近,竟也困得打哈欠。她连忙关掉它,感叹道:“惨哦,明明什么都做不了,还被参议长这样防着。”
“赶紧把你手头的事情做完。”安东尼奥更烦桃乐丝了。她总是忙于折磨别人,但如果你要求她这么做,她反而会有些不乐意地拖延。这样,命令她的人和被折磨的人都会得到痛苦,双倍的痛苦。
桃乐丝站起身来,伸了懒腰,怠惰地问道:“什么事来着?”她忘性没那么大,只是想听安东尼奥复述参议长的命令。
“把她的脑子取出来,快点!”安东尼奥发号施令时不带一点犹豫,这大概让桃乐丝很恼火。
她手里的医疗箱轻轻抖了抖,她的声音也病态地颤着:“我……我要把她的脑子取出来,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他准备立刻离开。桃乐丝每次都试图让他看见手术,这次也不会例外。
咔!
桃乐丝眼疾手快,在安东尼奥转身离开前就飞快地撬开颅骨取出一团肉色的大脑。在安东尼奥想要捂住眼睛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桃乐丝可能不会听话地把大脑送进保存舱。
她此时此刻正怀抱着海伦的大脑,就像是在抱孩子。安东尼奥一阵毛骨悚然心如刀绞,惊叫道:“快把她放进保存舱!!”
桃乐丝笑了。“跪下求我。”她命令道。
有那么一秒钟安东尼奥不想向桃乐丝下跪,但下一秒他又认为自己应该跪下。四秒之后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微妙的静止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就如同死了一般无法思考,任由时间流逝却连察觉的能力都没有。
桃乐丝把大脑放进手边的保存舱,故作冷淡道:“我不给你机会了。安东尼奥,你真该考虑一下参议长的说法——你是极度自尊的人,做任何事都不过是为了得到尊重而已。不存在什么‘爱’,明白吗?你认为海伦在你的个人尊严面前不值一提,你用行动回答了你自己。”
安东尼奥的双眼瞳孔紧缩,几乎要猝死过去。他跌跌撞撞,就近扶住一把椅子,痛苦地低吟了几声,像是试图反驳却无言以对。
桃乐丝干净利落地擦除留在躯体上的血迹,把查丽的头骨还原成完整状态,又多盖上一层毯子以遮掩床单上的血渍。她一边飞快地清理,一边不忘讽刺道:“你想说你之前在华鸣面前跪下了。哦,安东尼奥,那是反复思考的结果,并不是你的本性。如果你认为这种矫揉造作可以让你比我,比参议长看起来更高尚一些,我建议你还是照照镜子。当然,我指的是,看看你那个在舰桥上的主脑。你会发现,单单只是披着人皮就很对得起观众了,无需多演。这是参议长的意思。”
安东尼奥没有任何反应。他在心里默默向自己保证,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桃乐丝不屑地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安东尼奥,语气越发冷淡:“另外,参议长准许你的计划。这具躯体可以用来诱敌,严重损毁也无所谓。反正我会给她换,新的躯体在监视方面更可靠。”
“那么,烦请你带着躯体出去,科研部的车在外面等很久了。”安东尼奥径直把门拉开。恪守礼仪如他,说“烦请”两字的效力差不多等于直接让桃乐丝滚出去。
桃乐丝盯了盯安东尼奥,乔装出一抹俏皮笑容,答道:“不。参议长说诱敌应该让你去。我留下来帮你看管脑子。”
安东尼奥原本不担心桃乐丝会对海伦不利,因为参议长绝不会允许她杀死如此有利用价值的人,但现在还是另做别论吧。她根本就是个精神病,在冲动面前根本无法克制自己的破坏欲。总之,绝对不能让她单独和海伦的大脑共处一室。
“我不相信你。”安东尼奥驳了回去,依旧只是站在门后扶住门沿,等着桃乐丝先离开。
“我确实想杀了这婊子。自从我接手她,她每隔半年就会回想起什么然后怀疑自己的身份,于是她开始潜伏,直到最后演变成谋杀我。毒死、枪杀、烧死,一次比一次花样多。这次更新奇,她把我丢进冷冻液池——你知道身体慢慢冻结,肌肉被腹腔里的冰晶四分五裂是什么感觉吗?疼死了,比烧死还疼十倍。但你看,我哪次动手杀她了?没有,我在忍。我是全世界最有耐心的心理医师,空前绝后。”桃乐丝笑道。
“但你为什么不动手杀她?”安东尼奥问道。这番说辞能感动桃乐丝她自己,但无法说服安东尼奥。他需要知道,桃乐丝有明确的把柄握在参议长手中。她受人钳制,所以才会绝对服从参议长的命令,不会威胁海伦的性命。
桃乐丝的笑容转为娇嗔,她骂道:“你可真是……婆婆妈妈的。我说了我不会杀她,所以我不会杀她。”
“你不解释清楚,我就让科研部的车在那里等着,一直等到天亮,等到行动结束然后参议长来修理我们。”安东尼奥面无表情,但语气逐渐强硬,他所说的已经不是提议而是威胁了。
桃乐丝扶住床头和一侧的床沿,就像保姆扶住婴孩的摇篮,俯下身看看海伦的躯体,看看那张精致又苍白,仿若瓷娃娃一般的面容,又抬起头去看安东尼奥的那番严肃神色。她大概明白安东尼奥不会在海伦身上作任何妥协,只得道:“我为参议长卖命,是因为他手里有我姐姐。是,我看见你想说她已经死了。但出于某种我理解不了的原因,参议长在她死前的那一刻保留了她的记忆和意识,存在他自己的记忆宫殿里。”
“恐怕也出于我理解不了的原因。”安东尼奥有点像是在劝解道。参议长运行记忆宫殿的方式异乎寻常。仅仅是对记忆宫殿的称谓就很奇怪,与赤子堂以及指挥部数人的说法不同,参议长称“记忆宫殿”为“格致”,可见他对记忆宫殿的理解与众不同。安东尼奥虽是参议长的学生,在参议长的刻意隐瞒下却始终不得要领,他不仅不知参议长为何如此之强,甚至不知他到底有多强。也就是说,他不知道参议长是否有保存死人意识的能力。
桃乐丝有一丝犹疑,但最终还是愉快道:“那就是你也说不准,是吗?不过我相信他。每天晚上我都能在记忆宫殿见到我姐姐,那确实是她本人的意识。”
事实上,参议长是否真的保住了桃乐丝姐姐的意识,是否真的言而有信与安东尼奥无关。他知道桃乐丝这只猛兽好歹戴有枷锁,这就够了。
安东尼奥走向海伦床前,连着被子一起抱走那具躯体。缓缓朝门前走去。
“尽管参议长否定这一点,但我不得不怀疑,你替他卖命只是因为她吧?肯定有一件关于她的事,只有参议长才能帮到你。”
安东尼奥鲜少遇到比他还话多的人,但桃乐丝算一个。没有多作回答,安东尼奥径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