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警校的宿舍不知为何格外拥挤,且男女合宿,这让某些思想保守的学生感到很惶恐,但又让某些思想不保守的学生感到很兴奋。海伦对此无所谓,因为凡事对她而言,只要不致死就无所谓。
“我说,那个查丽怎么长得和我们海伦一模一样啊?就只有眼睛颜色稍微深一点,这对于堂姐妹来说不科学吧?”海伦的上铺晃了晃,这是廖什卡的声音。
“她们俩的妈是孪生姐妹……”廖什卡右侧的上铺传来懒洋洋的嘟囔声,这是秦空彻。
“秦空彻你少糊弄我!你理科分数最高还能不懂遗传原理吗?分明是想搪塞我——妈长得一样女儿就一样了?那她们的爹呢?”
在廖什卡自成一个合唱团的抱怨声中,正在小憩的鸣生睁开眼睛,从床底掏出一把扳手,悄悄地走到海伦床前,手指指地示意她先下床。然后他举起扳手,瞄准上铺的金属床板,大约是臀部的位置。
Duang—— —— ——
“海伦!!!”廖什卡尖叫道。翻了个身,但屁股似乎还在金属床板的传导下继续震动。
“不是我。”海伦在一整个寝室的爆笑声中淡淡答道。
“真是的,你这么能吵,我还以为你是面锣呢!”鸣生举起扳手,得意地朝床上的廖什卡挥了挥。
又是一波笑声。但笑声很快就退去了,因为大家再次发现,作为话题中心的海伦,对这一连串的对话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海伦从来不笑,这点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廖什卡还是有点不甘心地追问道:“海伦,你难道就一点不好奇吗?为什么你的堂姐长得和你那么像?”
海伦思考了片刻,答道:“可能是送养,或者克隆……”
鸣生立刻打断了对话:“够了。廖什卡,你就是一个惹事精,给我自闭去。”
关于海伦和查丽的相貌问题,赤子堂的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猜测。据说当年华铮和海伦的父亲在新婚后没几天就离婚了,所以海伦的生父到底是不是他还暂时存疑。外界的普遍猜测,几乎在同一时间怀孕的华鸣其实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被华铮抱走,用于继承家业。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离奇的说法,那就是海伦其实是查丽的克隆体。
“不要深究这件事。如果我被法院判定成克隆体,就会被立刻安乐死。如果被判定为华鸣的女儿,那么我就不再是第一继承人。事情的真相对我们赤子堂不利,而别人不去追究此事是碍于我们的权势,师父希望继续维持这样的局面。”海伦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她向来只会为讲明利害关系而浪费口舌。
宿舍里一片沉默。
海伦想了想,继续说道:“廖什卡,你的判断力不足,没有我或鸣生在场时请不要独自做判断。警校是一个能为判断失误带来严重后果的地方,请谨慎对待。如果你无法分辨危险话题,请不要发言。”
宿舍此时的氛围已经降至冰点。明明几分钟前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现在却是良久的静默。没人敢顺延话题,也没人能消融已经凝固的空气。
海伦瞥了一眼床头的荧屏,立刻整理衣衫,快步离开宿舍。安东尼奥约她出去,说是有事,但又不肯细说。
“她脑子里都是些什么,芯片吗?”宿舍里再次传来廖什卡的抱怨,随后是一些争吵声,但已经走远的海伦听不清具体内容。
海伦按照约定走在某处灰色的走廊,对沿途的黑白画作不置一顾——自从她明确得知这些画作没有任何深刻的政治含义之后,她就不在它们身上浪费精力了。
一束轻微灼眼的光照上海伦的脸颊,她不由得眨了眨眼,再睁眼,眼前已然是一片嫩绿色。人行道旁,大片的植物绿叶在人造阳光下闪闪发光,其上的露珠汽化,化为一阵阵青烟。潮气、草木、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这是熟悉的地球景象,但玻璃天幕之外却是黑暗的宇宙,感觉有些异样。
“你好呀。”安东尼奥突然从海伦的身后冒了出来,海伦转过身来,一双精瘦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安东尼奥看了看海伦这幅被吓得要干架的架势,不由得叹气:“我就是约你来植物园看风景而已……”
“不,你的目的是治疗。”海伦驳道。
安东尼奥的表情有一些惊讶,但也没惊讶到完全出乎意料的程度。“你跟来偷听了?那……鸣生的话,你应该听得很清楚了。”
“嗯。但是他的意愿并非师父的意愿。”海伦很认真地说道。
三只黄鹂一摇一摆地飞过黑色的天幕,安东尼奥不由得分神望了望。这几只肥嘟嘟的雏鸟还有未脱落的绒毛,飞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样子有些可爱。
海伦顺着安东尼奥的视线望去,原来只是鸟,随后她又把目光移向安东尼奥——他还在看鸟。
那几只黄鹂很明显是想要努力飞到最近的树上歇脚,奈何羽翼不够丰满,只能勉强做到原地扑棱。
海伦用敲门的手势敲了敲安东尼奥的肩。
安东尼奥迷迷糊糊地回应道:“这几只鸟绝对是有什么问题,我从没见过有雏鸟会在羽翼丰满之前离巢。它们的父母肯定不允许。”
“如果你只谈及无关话题,我可以先走吗?”海伦不明所以,直接请退道。
安东尼奥连忙把思路收回,匆忙道:“别走!我不绕弯子,直接谈问题还不行吗?你为什么要遵守你师父的命令?”
“因为我必须遵守他的命令。”海伦的答案根本不假思索。
安东尼奥眉头一皱,露出极端困惑的表情,他问道:“这根本说不通吧?”
海伦没有回答,在她看来,连问“为什么说不通?”的必要都没有。
安东尼奥等了片刻,只见根本等不来海伦的回答,这才问道:“他对你做过心理暗示,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回答?”海伦察觉到一丝危险。
安东尼奥又在叹气,然后才无奈道:“和你不谈条件是无法交流的吧?好,反正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心智不全,如果法院得到我的供词,你的继承权就会被转让给华鸣。”
“是,他对我做过暗示。”海伦没有一点被胁迫所该有的怒气,还是淡然答道。
“什么暗示?”
“不主动对编号为373—01—05—019的记忆进行回忆,只服从师父的命令,在保存性命的前提下维护赤子堂的利益。”
“那天在锅炉房,你攻击了我和查丽,当时看见的就是这段不允许回忆的记忆吗?”
“是的。”
“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不能回忆。”
安东尼奥扶了扶额头,有些哀怨道:“你还是真是棘手的病患。知道吗?你只有在看见那段回忆、攻击别人的时候才会表现出一些类似于情感的东西。如果不触及那段回忆,怎么把你的情感取回来?”
海伦没有回答。很简单,不知道的无关话题一概不答。
“那就反着来吧。先取得情感,再逐渐接近那段记忆。为了防止你拒绝治疗,我要重复警告:心智不全的人不能合法继承遗产,所以你必须配合我。一旦心智健全,我对你的威胁自然就解除了。”
海伦点了点头。
“好啦!今天是开学前的最后一天,你想不想去看电影?”
安东尼奥几乎是被闻讯赶来的王焰扛出了放映厅。在选择放映内容时,安东尼奥把选择页面交给了海伦,让她随便选。于是海伦真的闭着眼睛点了几下,放映厅里立刻出现三维投映的“闪灵”二字。安东尼奥以为这不过是一部极其古老的恐怖片,算不得什么精神刺激,因为是海伦选的,所以一定要勉强看完。他没想到接下来的两小时内放映厅内一片血光,充斥着不知是他还是鬼的尖叫声(后来安东尼奥回想了一下,闪灵里的鬼非常高级,没一个是用尖叫的方式吓人的)。他终于明白,其他远古恐怖电影都被淘汰而闪灵独活的原因是,它能把人吓得心脏病,吓得尿失禁,吓得生活不能自理,而且把这部电影重制成三维影像的导演一定有反社会倾向。
海伦知道安东尼奥的这些想法,原因是安东尼奥在受到惊吓以后变得非常唠叨,拽着王焰说个不停。而王焰不堪其烦,慢悠悠地说道:“三弟……你看那里,查丽好像在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你哦。”
安东尼奥一声嚎叫,喊得比在放映厅里还要响亮。随后他楞了三秒,原来查丽根本不在这里。
“你敢骗我!”安东尼奥喊道。
“你要是再抽疯,查丽就真的要过来了。不仅要过来看热闹,还要录下来,勒索你三十万银元。”王焰轻蔑地哼道。
安东尼奥开玩笑地推了王焰一把,骂道:“得了吧。”
安东尼奥和王焰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慢悠悠地走过走廊。王焰露出一点在外人看来甚至不可思议的笑颜,但这笑容只是给安东尼奥的,而且转瞬即逝。很快他就板起脸,开始盘问海伦:“点播那部电影的是你,联络我来接安东尼奥的也是你,你是不是故意的?嗯?”
海伦呆了数秒,答道:“我的任何行为都出自基于现实的推论,不存在其他不合理的选择。如果陷害安东尼奥不合理,我就一定不会陷害他。‘故意’在这个语境下是什么意思?”
“脑子有病吧。”王焰嘟囔道,不再理会海伦。
安东尼奥立刻责备地看向王焰。而王焰并不领情,还是继续追问道:“这里面本来就有问题。既然那老电影那么可怕,连你都吓得半死,为什么她跟没事人似的?肯定是提前看过,故意约你出来吓你咯——她知道你是有神论者。真是该死,信鬼神就算了,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啊?”
安东尼奥把头摇了又摇,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大有百口莫辩之感。于是他岔开话题道:“我还以为你会更关心我……”(这句话已经说完了)
“更关心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看电影?一男一女在一起看电影,显而易见啊。”王焰率先停下脚步,随后一脸阴沉地瞪着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的脸色更苍白了,他看看王焰又看看海伦,辩解道:“什么?我和她?怎么可能……”
王焰那种喷火龙一般的毒辣目光挪向海伦,质疑道:“怎么就不可能了?这个女的,对你而言不就是查丽的升级版吗?长得一模一样,还更有钱,更有权,更好骗!”
安东尼奥的脸色由白变成绯红,他有点冒失地敲了敲海伦的肩,心急如焚道:“你倒是说句公道话啊?”
“我们都是未成年人。就算要登记结婚也要等到至少十三年后。警校内权贵子弟关系错综复杂,孰强孰弱,在三个学年内的变化,以及在毕业后十年的变化是无法准确预测的。因此,现在过早地选择对象并不理智。我不作不理智的选择。”
王焰思考了两秒钟。就算只有两秒钟,对于他而言也算很给面子了。但他还是答道:“在不说人话这一点上,你和安东尼奥还真是一对。”
“喂!话可不能乱说!”安东尼奥吼道,他眉头紧锁,海伦上一次看到这幅神情还是在他发现查丽的地下酒店时。看来他要动真格了。
“你什么德行你自己清楚!”王焰的音量比安东尼奥还大,“墙头草,哪里有权有势哪里就有你,不要脸!”
安东尼奥冲上去扯王焰的衣领,一抡就把王焰摔在墙上,然后他用最高的音量吼道:“我不要脸?那你这陪读更不要脸,都说了人造人没有学籍,你死哪里不好非要往这里凑!”
演过了吧……海伦这般想道。但还是拨通了学校纪律委员会的通讯频道。
三个人旋即被四五个高年级学长送进校长办公室。出人意料的是,这里居然没开灯。
“行了行了行了,我给王焰正式学籍就是了。你们至于吗?为了一个学籍这样折腾我的学校。”黑暗中传来老年人的声音,甚至还有几声呼吸不匀所导致的喘息。
“校长先生,这话我有些听不懂。我没有折腾您的学校。我只是想收拾一下王焰。”安东尼奥恭敬地答道。
“你和王焰好得跟那什么一样,就差穿一条裤子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就是想打一架,把我的学校‘歧视人造人’的名声传出去。不然把那姑娘也扯进来干什么?谁不知道她师父那嗓门有多大?我要是不给他学籍,昼星那帮平权勇士就要送我全家上新闻头条!”
“哦,好的,那我们可以走了吗?”王焰抢先鞠躬,拉着安东尼奥就要跑。
“咳咳咳!你们,你们俩个滚出去!”那年迈的声音嘶吼道。随后他急忙匀了匀气息,又好声好气道:“海伦小姐,您慢走。”
安东尼奥和王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沿途一直在笑。
“如校长先生所说,你们利用我的名声和影响力。”海伦的声音又冷又淡,安东尼奥早就习以为常,但王焰吓了一跳。
“其实也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王焰有些故作迷惑地挠了挠头。
“没有麻烦。但我不能让你们白利用。因此,请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海伦的脚步渐渐放缓,拖住了众人。
“安东尼奥,王焰骂你的那番话是否属实?具有说服力吗?”海伦严肃地问道。
安东尼奥一怔,犹豫了片刻才回答:“你是说墙头草吗?这种话,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互相骂过了。只能说我们半斤八两吧,因为像我们这种处境的人,想要往上爬,过有尊严的生活,必先借助别人的力量。”
海伦立刻追问:“‘这种处境’?王焰是人造人,处境当然艰难,那你呢?”
安东尼奥犹豫了更久,这才心有余悸似地答道:“我父亲最不缺的就是儿子,尤其不缺我这号小儿子……”
“你是私生子。”
海伦还是毫无感情,但很认真地看着安东尼奥。安东尼奥的沉默之中夹杂着粗重的呼吸,仿佛凭空受了一拳。
“什么?你可别胡说八道啊!他怎么可能……”王焰立刻挺身而出为安东尼奥辩护,但见他竟然保持沉默,于是便也不敢作声了。
“是。”安东尼奥的神色平静,但声音很冷。
“那天在锅炉房里,有个喝醉酒的人管你叫‘狗杂种’。你很生气?”
“是。”
“那个人是谁?”
“夜星财政部长的大公子,康斯坦因。”
“我没想到这届新生的第一次权力分化,竟然是酒吧里的一句脏话的后果。我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如此喜欢报复的人。我不知道如何表达,你让我觉得很危险,很意外……”
“那应该是震惊。”安东尼奥露出一点笑意,“看来你也不完全是个木头人。”
“那你对你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吗?”这是海伦第一次问不必要问的问题。
安东尼奥笑意更甚,仿佛刚才只是谈了几件生活琐事。“不,实际上我还感到很愉快。”他坦然答道。
“嗯……愉快?那是什么感觉?鸣生为了让我感到愉快,带我去过这里的海洋馆,茶园,还有游戏室。他还带我去看廖什卡打台球。他向面前的墙壁投球,然后球反弹回来,击中他的脸。随后他说‘去你的’,又把刚才的动作更用力地重复一遍……”
海伦还没说完,王焰和安东尼奥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海伦无法理解这一点,于是问道:“我为什么应该对此感到愉快?愉快的定义难道不是自我的利益得到满足吗?”
“人有时候就是会因为很无聊很没意义的事情而感到高兴啊……”安东尼奥不假思索地回答着,却突然顿了一下。“嗯……海伦,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是你有没有做过和利益完全无关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根本不会引起任何后果,你还是会做。有这种事吗?”
“睡觉时用头蹭枕头,听枕头的下陷声和头发的摩擦声。”海伦答道。
安东尼奥顿时眼前一亮,追问道:“为什么这么做呢?”
“忘记了。我很久以前就这样做,所以现在也这样做。”海伦思索了一下,还是给出了很无聊的答案。
“有多久?久在那段不能回忆的记忆之前吗?”安东尼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尽量不去触碰海伦记忆中的警戒线。
海伦点点头。
安东尼奥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一下就跑没影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怀里已经多了一个半人高的枕头。他把枕头塞给海伦,甚至不管海伦的脸都被埋进去了。
“我家可老套了,现在还在用手工缝的鹅毛枕头。你试试这个感觉是不是比学校的海绵枕头更舒服?”安东尼奥的声音从枕头背后传来,模糊得有些听不清了。一股困意袭来,海伦迷迷糊糊地抱着枕头回到昼星寝室,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居然会睡午觉?”
“嘘!你看你看,她刚才是不是在笑?”
“这上面是不是涂了猫薄荷……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说实话我不太信安东尼奥这家伙……”
“但是她在笑!难道说……其实她还挺喜欢这样的?”
“所以说,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蹭来蹭去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原来不是什么帕金森,是因为她喜欢睡觉?”
“啊?帕金森?鸣生,你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