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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查丽从回忆中清醒，眼前重归黑暗。她隐约感觉自己应该是躺在病床上，或许还在输液，不过没关系，海伦的记忆全都回来了，而假查丽的记忆也完好无损，应该是解药的作用。
假查丽觉得有点混乱，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然习惯被当成查丽的赝品，不过既然海伦的记忆已经寻回，随时可供回忆，那么还是把自己当成海伦比较好。
海伦睁开双眼，一束暗淡的白光从视野外照来，随后拂面而来的是雨后的潮气，夹带着尘土气息。
糟糕！她不在战舰，而是在夜星地表！她挣扎着坐起来。四周是典型的酒店陈设，但位于房间中央的病床却被各式仪器团团围住。海伦的身体向前探了探，这才找到一处空隙。只见床的一侧是一扇飘窗，窗前是熟悉的背影。
“自上次的副脑投送之后，你睡了一星期。”安东尼奥听见了动静，但无动于衷。海伦觉得他还是在后怕，因为她现在想起在舰桥发生的事，同样也是心惊不已。
海伦正想问安东尼奥“都发生了什么事？”以此来引导安东尼奥说谎，然后把对话进行下去。但她发现她发不出声音。
“鸣生砍下了你的副脑，还记得吗？我们赎回了它，试图把你的意识送回原来的躯体，但不太顺利。你有可能丧失语言能力，而且桃乐丝认为你现在不能走动。所以我们在这里——现在只有夜星地表的技术能治好你。”
海伦立刻反应过来，那天桃乐丝不止打碎了她的胸腔，还顺带砸坏了她的脑子。至少语言功能和下半身的协调能力被砸没了。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她的大脑不可以被新的义脑替换，只能修复。
海伦气不打一处出，抓住一个枕头就扔了出去。
枕头一声闷响，只是无力地打在安东尼奥身上。但安东尼奥却像是真的受了一拳重击，连声音都软弱无力：“我们需要夜星华氏的研究成果，需要你母亲的配合。很抱歉，因为你之前一直昏迷，所以我擅作主张，派间谍假扮成你，以改良副脑投送的名义来求取华氏的技术，但你母亲并不好骗，很快就让我们穿帮了。”
还假扮成她来求华鸣（查丽的生母）？海伦有些想不通，安东尼奥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你母亲不知道你受过伤，不知道你早已换上人造躯体，也不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走路。对不起，我怕你本人过去只会让她伤心，所以才出此下策。我真该死。”安东尼奥坦白道，但徒留背影，不让海伦看到一丝神情。
海伦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她本来就不能说话。安东尼奥的生活一团糟，如果这还可以被称之为“生活”——青梅竹马被送进集中营，丢了眼睛，现在正在反抗组织的某处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而他现在还不得不为一个赝品的死活而利用青梅竹马的母亲，真是四面楚歌。这境地过于可怜，以至于海伦对他的厌恶多过于同情。他一定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才会落得这种下场，虽然海伦不知道安东尼奥这个人本身有什么问题。
“所以……今天你必须见她，这是你母亲的要求。现在她就在房间外等着。”话音刚落，卧室的门旋即一开一合，安东尼奥走了，来的是个医疗机器人。
医疗机器人帮海伦换上一件几乎能垂地的灰色长裙，机械地把她抱到一架轮椅上，然后又有点多余地给她的双腿搭上一层毛毯，慢悠悠地把她推向房门。
就在房门轻轻摆开一丝缝隙的那一刹那，女人的兴奋声音就冲向海伦：“丽丽你这几年都在搞什么啊？面都见不着，可把你妈给担心死了！东东，我跟你说这事没完，你个熊孩子居然敢骗阿姨……”
房门洞开，海伦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旗袍的女人，她正端着茶盏。正是查丽的生母，华鸣，海伦母亲的孪生妹妹。看到海伦坐在轮椅上，她的目光霎时由喜转忧，茶盏一歪，滚烫的茶水倾泻而下，浸透她的衣裙。
她丢下茶盏，惊慌失措地跑到海伦面前，一双手伸过来却又缩回去，但她又不想离“女儿”太远，所以跪坐在地，保持和女儿一样的高度。她心痛道：“你……你受伤了？”
看着眼前这位失望的母亲，海伦也是一阵心悸。但她甚至无法替查丽回答。
“说话呀！”华鸣焦急地催促道，“哪里疼哪里不舒服，是谁打的你？妈妈替你收拾他。”
海伦轻轻摇头。
“她受了脑伤，现在说不了话……”安东尼奥低声道，旋即跪下，“抱歉。”
华鸣的眼底瞬间泛起红晕，黑曜石般的眼睛泪光闪烁。来不及去管安东尼奥，华鸣站起身来，把海伦的前后左右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于是声音也颤抖了：“明明……明明是那么重的脑伤，为什么从外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总该有个伤疤才对啊……莫非，莫非这躯体是人造的？”
事已至此，海伦只得点头。
“我的骨肉，我的心肝……现在只剩下脑子了？”华鸣愣住了。那番少妇般不曾衰老的容颜，如今愁色凝重、惨如白纸，已然像是病入膏肓的老妪。
海伦其实很想告诉她，她的女儿其实不在这里，而在更为黑暗的地方，但她做不到。无论多想开口说话，最后只不过是让嘴唇动了动，无法发出声音。她只好替查丽抱住她，不断地抚慰这个泪流如注的母亲。一种无力感笼上心头，泪水就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然而华鸣只哭了几声，立刻强打精神，重新站起，走向安东尼奥。
一记耳光。
“我的女儿可以战斗，可以负伤，甚至可以去死，只要她觉得心甘情愿、心里痛快！但是你居然让我的女儿伤得这样屈辱，这样难过！”
安东尼奥沉默不语。
“十三年前她第一次离家去警校，我把她托付给你，条件是——”华鸣扳了扳因为用力过猛而酸痛的手掌，声音也越来越高。
“她永远不用伤心难过，她永远只做她想做的事。”安东尼奥的声音却反常地低，海伦怀疑其中藏了几声呜咽。
又是一记耳光，这次差点把安东尼奥扇倒在地。一向擅于忍耐的安东尼奥甚至呻吟了一声。
“你当时还说了什么？”华鸣问道。
“我一向遵守承诺，因为承诺是蒙特雷索尔家族的生命。”安东尼奥的神情突然肃穆了起来，仿佛这个承诺还没有失约。或许真的没有失约吧。
“这到底是怎样卑劣的战争，在战场上连你的承诺都这么脆弱吗？如果事实确是如此，我不会再支持它了。”华鸣的泪水和哭颜已经消失，声音中也充满了笃定。
安东尼奥立刻抬起头来，劝阻道：“不！参议长会对您不利，您知道负责铲除异己的安保部不在我治下！”
华鸣露出和查丽如出一辙的冷笑，道：“是我的企业制造了那些战舰，你以为我就当真不会留一手吗？查丽手里有代码，只要她愿意，输入代码就可以立刻接管全部战舰。”
“但是您在地表，参议长随时会除掉……”安东尼奥焦急道。
第三个耳光。
“天天参议长参议长参议长，你烦不烦？你不烦我都烦了！他算个鸟，除了杀人还会干嘛？我们华家的女儿可以死，只要我们为所欲为，心里痛快！你就是在蒙特雷索尔那堆懦夫里待久了，才这么惜命。什么承诺就是生命？和承诺相比，性命算个屁！命不是交给你们这种胆小鬼来珍惜的！一分一秒地数着，数了一百二十年，一直数进棺材还碌碌无为。命是为信念和理想而挥霍的，是用来成全你的承诺的，懂吗？”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嘴角已经在渗血了。滴落在地的是人造躯体特有的水红色血液。
华鸣抬起手来，盯着手掌上颜色反常的血迹，沉默了良久，自言自语道：“我的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们，都只剩脑子了。都死得只剩下脑子了……”
她有些恍惚地转过身去，喃喃道：“我的女儿我自然会救。只要你们心甘情愿，无论把自己伤的多深，我都可以去弥补。”
海伦的眼前渐渐迷离，泪水把这番景象冲刷成一幅抽象画。在暗淡的灰色中，只有那一抹藏蓝色看起来是那么突兀，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消失了。
“不是我，不是我，你想救的不是我！”海伦的心声在呐喊，但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对安东尼奥的积怨，对华鸣的愧疚灼烧着海伦的心，以至于吐息之间都有撕心裂肺之感。她不由得被一阵狂怒淹没——难道这样的境遇是她应得的吗？她的一生难道不该有哪怕一个瞬间不受他人支配吗？海伦的身体一倾，摔下轮椅，无力地倒在地上。医疗机器人走过来抱起她，但被她一拳打碎了头。于是她又重重摔在地上，捂着一片糜烂的右拳。没有血腥，没有温度，只有冷冰冰的合金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