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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查丽在报时器响起之前就睡醒了。她发现睡眠无法缓解那掺杂着焦虑与恐惧的悸动，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怕什么——反正她不怕死。在战场上停留得过久，她已经对死亡麻木了。这是一种本能，当你斩开敌人如同刀俎鱼肉时，你会一次比一次更适应这种手感，以至于发现死亡只是一件必然的小事。因为人的魂魄没有丝毫硬度，不会阻挡砍向血肉之躯的钢铁，实在是太脆弱了。
假查丽有些倦怠地走向洗手池，却远远地瞟见瓷白的缸中竟然有一抹绿色。走近去看，竟是那株被扔进下水道的濒死虎杖。它在一夜之间起死回生，甚至更猖獗地顺着下水道冒出头来。
可是它只是一株草，纤细得无法承受其上水珠的重量。它在水滴的压迫下频频弯腰，只有等露珠全部跌落才能挺直躯干，伸展枝叶。卑躬屈膝的态势看起来是那么柔弱而无害，就像桃乐丝。
假查丽一阵心悸，痛楚涌上喉头，于是她的声音也开始颤动：“这次……这次一定让你死。”
她隐约觉得背后发凉，但仍强忍恐惧继续洗漱。她确信桃乐丝是凡人，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所以她肯定会死。但她其实无凭无据，只是在坚信绝不会有人能撼动死亡的必然。
“昼星那边来消息了。周承影知道怎样解开你记忆宫殿里的花绳谜题，太好了。”陈序的声音很突兀地传来，而且还带着愉快的语调。
“周承影是谁？”假查丽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调出荧屏。输入萩送的入侵代码之后，她调出门禁系统，但却停止操作了。
“昼星的参谋长，原先是你的副官。我想你在失忆前应该很看重她，不然她怎么会得知谜底……”陈序在说这番话时有些动情，亦真亦假。但在假查丽看来不过是低级的道德绑架——你怎么忍心忘却曾经的挚友？所以要恢复记忆才是啊。
假查丽蹙眉，冷冷道：“我不想解开那道谜。”
“你说什么？”
“解开谜底后，宫殿就会重启海伦的记忆，对吧？这是你们的目的，但不是我的。至于海伦啊……她的经历，我不感兴趣。”
陈序沉默了片刻才开始发问：“你称呼你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用‘她’？你已不是查丽．华．卡弗，难道还有疑虑吗？”
“我确实不是查丽，但我也没打算要成为海伦。”假查丽一边捋平身上的制服，一边沉思着，“知道这一切给我最大的教训是什么吗？人只会被记忆所主导。我有怎样的回忆，我就被迫成为怎样的人，而这一切都和我的个人意愿无关。现在我只考虑我自己，所以你们只当海伦已经死……”
“所以你就有权不顾我们的感受？”陈序的怒喝冲进假查丽的脑海。
“你利用不了我也不用气馁。毕竟安东尼奥和桃乐丝都活不过今天，对你们也算是有利了。”假查丽淡然道。
“你，你要做什么？别想不开，现在杀他们没有胜算。”
“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可是有修改门禁的权限呢。如果你非要来碍事的话，我就只能锁上你的舱门。事后要是被夜星查出操作记录的话，你可就暴露了。所以，老实呆着。”想道此时，假查丽的制服已经整理完毕，从萩那里借来的枪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后摆里。
她不知缘由地叹了气，但在推开舱门一刹那，陈序的声音还是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谜底是抓住绳结的交叉处，向后拉……”
假查丽关停心灵感应。脑海重归死寂，她步调极为沉重，但却又有些慌乱地赶往情报库。她约好桃乐丝来这里找一些昼星指挥官的生平资料。一块荧屏飞来挡住假查丽的去路，其上的文本通知她安东尼奥已经拟定新的进攻计划，未与其他军官商榷，但已获得参议长的批准，将在两小时后施行。
荧屏又轻轻飞走。假查丽推开舱门，发现桃乐丝一如既往地抢先到场。她总是这样，装出一副什么事都乐意积极完成的样子，好像装得像了就能把最肮脏的工作也变成一份美差。
“嗨！你昨晚睡得还好吗？”桃乐丝的人面桃花绽出笑意，直逼假查丽。
假查丽不得不露出最寡淡的笑意，无言地点了点头，然后自顾自走到证物柜旁。心不在焉地开始从某个抽屉搜查起来。反正是在拖延时间，随便拖一个半小时然后动手杀人就是了。
“和昼星指挥官相关的证物很少，就算有也是那个人留下来的，我想除了遗体之外都没什么价值吧。”桃乐丝立刻打岔道。假查丽知道她说的是海伦。
假查丽确实被问住了，于是她故作沉思状：“嗯，没什么价值。但我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到底为什么会输。”
“死都死了，还探究她为什么输？好奇怪啊。”桃乐丝语调平淡地继续搭话，但言语之间已经夹杂了一些寒意。她下意识地隔着胸前的衣袋去触那只钢笔注射器，好像其中的麻药是会显灵的护身符。
假查丽背对着桃乐丝，但余光中还是瞥见了那令人心惊的小动作。于是她再补充道：“不奇怪。我想要在鸣生身上复刻这样的失败，所以才要查清楚。”
桃乐丝似乎是觉得这种说法还是不够合理，反常地主动辩驳道：“可是战况已然不同。当年海伦是为了保护即将竣工的星环空间站才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战舰。现在空间站已经变成了昼星防御的主力，海伦所面对的那种棘手战局不会再出现了。现在是我方在进攻时更为吃力，不是他们……”
“战况变了，但人还是那种人。”假查丽还在胡乱搜寻着，但她突然摸到一枚冰凉的铁质军徽。她知道这一定也是属于那个海伦的遗物。
“我有些听不懂了。”桃乐丝继续发问，目的当然是逼假查丽露出破绽。假查丽甚至怀疑桃乐丝的多疑来自于被害妄想症。
假查丽一边在抽屉里暗自摩挲那枚军徽，一边冷静地分析道：“同样的严苛教育会产出相同的人格。鸣生和海伦一样，都是那种自负得以为自己必须承担一切的人。毕竟都是赤子堂教出来的学生，而他们的老师，那个莫名暴死的欧阳乐山，又是个出了名的理想主义者。或许他就想培养这种舍己为人的炮灰。”
桃乐丝翻出鸣生的资料，扫读数秒便又有了见解：“可鸣生他……他父亲是已经被判死刑的毒枭，母亲是不知身份的妓女。这样的出身和来自华氏家族的海伦相比实在太差了，很难想象他会对昼星社会抱有太多责任感。参座的判断听起来好像很笃定，难道还有什么依据吗？”
本来就是扯闲话来拖延时间，假查丽可真的没来得及去想什么依据。所以她只好将就答道：“没有依据。只是我那次被俘后见过他，有一些直觉。这样吧，多找些他的生平资料再说。我要更详细的情报，比如在网络上的评论、儿时在夜星旅游的消费记录、公立资料库查阅记录、还有海关面试影像之类的，越多越好。”
两人就这样搜查了整整一小时。找到不少资料，但却都是无用的垃圾。桃乐丝精通心理学，但仍旧难以靠一个人的只言片语而臆测他的思想。而且赤子堂相对其他组织而言似乎更为低调，其成员的社交媒体要么是一些琐碎小事，要么就是保持缄默，实在是难以对其进行精神分析。
桃乐丝难得皱眉，低声抱怨道：“太难了，我从这些资料里看不出任何端倪。”
“可这些都是真实的历史记录，总该能反映出什么……”假查丽还在桃乐丝面前不停地滑动荧屏，搜查资料。她知道这一切在桃乐丝看来像是无效工作，而且和假查丽向来高效的作风完全不符。确实值得怀疑，但别可疑到吓跑桃乐丝的程度就行了。
“不，您错了。”这是桃乐丝第一次明确地反驳假查丽，“这种资料只是过去的碎屑而已，和一个人的精神内核并没有多大关联。”
“嗯。”假查丽淡漠地应了一声。桃乐丝的话题越发接近假查丽心中的雷池，再近一步便是死路一条了。
“但这不是说人的过往无足轻重。不，过去重要极了。人的当下不过是横亘在模糊记忆与缥缈未来之间的一层薄膜而已，支撑人走向未知的仍然是来自过去的记忆。和已被遗忘的琐事不同，有些死人和往事被活人记入脑海，带向未来，就像仍然存在一般。”
假查丽无言，右手缓缓伸向腰后的枪。
桃乐丝低眉看了看胸前的钢笔，然后摇摇头笑道：“很神奇也很可怕，不是吗？我的姐姐死在东皇省的巨坑里，但我记得她。我记得她并不宽容，我记得她很惜命，我还记得她有仇必报。她对于我而言仍然活着，只不过报仇的事情只能我来代劳罢了。”
假查丽缓缓举枪瞄准桃乐丝，冷笑道：“不好意思，说什么我也不会让我自己死在你手上。很遗憾，你不会再有报仇的机会了。”
桃乐丝只是沮丧地撇撇嘴，但那双翠绿的眼眸闪烁着狡黠的光。她怨道：“我早该料到失忆手术会失效。毕竟这么久了，他们早该发现解药了。但是，喂，你是打算用枪杀我吗？这是最低级的一次。”
假查丽数弹连发，全部正中桃乐丝的关节。那娇小的身躯晃荡几下就向后倒去，撞上后墙。跌倒的桃乐丝甚至没有挣扎也没有匍匐，只是以还算体面的姿势倚坐在墙边，嘴角边甚至有笑意。
假查丽调出荧屏，轻轻点了点，地面旋出那池用来冷藏海伦尸体的冷冻液。
“我不记得你之前以怎样的死法死了多少次。但这次，你的脑子绝对会死透。”假查丽甚至都不再看桃乐丝的神色，而是勉强把她的头拽过来，对准冷冻液池，“希望你不至于下地狱。”
“哈哈哈哈哈哈，谢谢。对了，我送你的那盆虎杖花还好吗？”桃乐丝的笑更浓了，不过这表现在她那兴奋得有些颤抖的嗓音上。
假查丽吓得低吟一声，竟然下意识松开了桃乐丝脑后的麻花辫。
“死了？那等我睡醒了就再去找一株送给你。”
桃乐丝身子一斜，便一头栽进乳白色的冷冻液里。波纹在数秒之内消散，水池重新变回一整块洁白无瑕的汉白玉，没人能看见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秽物。
假查丽的眼角湿了。她知道这并非出于什么该死的悼念，而是恐惧。她突然有了一种毫无理性的想法——桃乐丝或许还是会复活。
不，不可能。这样的低温足以摧毁脑组织。
多亏了萩给的入侵代码，监控在动手前就已经被替换成一段假查丽和桃乐丝在翻查资料的重复录像。假查丽收起枪，离开情报库，走时还心有余悸地锁住了舱门。
假查丽麻木地走进舰桥，见坐在指挥台旁的安东尼奥并未在指挥。站在远处的萩却在屏幕上慌乱地点着，应该是在指挥战斗。承载着各项数据的荧屏不断向他飞来，令人目不暇接，但他竟还有闲心去看假查丽——其实也不怪他。他原本以为今天要死的是假查丽，而不是别人。
这是安东尼奥第一次暂时移交指挥权。
“桃乐丝不在？”明知故问之后，安东尼奥毫无防备地站起身来，正对假查丽。
“死了，下一个是你。据我所知，你的躯体不是人造的，用枪就够了。”假查丽举枪，“你不用指望王焰，他的舱门被我锁住了。至于要不要呼叫其他的士兵随你便，我更希望他们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传出去。”
“不错的计划，应该说是最周密的一次。我还以为被枪杀这种事轮不到我，毕竟这是桃乐丝的工作内容……不过，被利用成这样的你确实有资格向我寻仇。我死定了。但在我死后，随便哪个士兵都能把你打成筛子然后丢进焚化炉。”安东尼奥平静地正视着处于疯狂边缘的假查丽，言语之间透露出极为诡异的从容淡定。
“我愿意。只要你们去死，我愿意一起下地狱。”假查丽的食指扣上扳机。系统每十五分钟自检一次，因此入侵代码所带来的上锁权限也只能维持十五分钟，现在还剩八分钟。不能再听安东尼奥闲聊了。
“萩，我保证，等熬过这一劫后我会扒了你的皮。”安东尼奥凶狠地盯向远处，笃定地宣布道。躲在层层屏幕之内的萩听到此言，居然吓得呜咽一声。
假查丽开枪了，等离子弹飞向安东尼奥的额头，烧出一个直径不过食指的血洞。安东尼奥倚着指挥台，瘫倒在地。那双难得露出凶狠神色的眼睛怒目圆睁着，几近狰狞。
三秒钟后，假查丽举枪的手还未放下。那双眼突然眨了一下。假查丽正欲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但萩的尖叫声提醒她，这是真的。
一阵喘息之后，颤抖着的低沉男声传来：“没……没用的，不会死……我试过了，无论多少枪都不会死。你也是……虽然保持永生的原理不同，但是我们没一个能死。”
假查丽的枪滑落手掌，触地，发出金属脆响。“为什么？只是为了赢……”假查丽吓得跪倒在地，她不敢相信安东尼奥和桃乐丝为了赢得战争而对自己做了什么。这样的胜利是为了什么，而他们……他们究竟在为何而战斗？仅仅只是为了东皇省而报复，为了拯救即将撞向昼星的夜星吗？
“是为了参议长的利益。真正的查丽应该和你提起过记忆宫殿，那东西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意识不再受肉体的束缚，以便于在临死之前脱离前身，寄宿到新的躯体里。谁掌握宫殿谁就长生不死，而参议长的宫殿很强大，足以支配其他宫殿的持有者。”
“但这和夜星与昼星之间的战争无关。”
“有关。欧阳乐山，赤子堂的师父，其实并没有暴亡。他的躯体确实死了，但大脑还在昼星的某一处。乐山想要彻底杀死参议长，这对参议长来说很危险，但不幸的是他无法准确定位大脑的位置。”
“只是为了销毁欧阳乐山的记忆宫殿，你们便要将昼星的地表完全削去？这就是这场战争的意义？那东皇省呢？东皇省那件事……”
“对，这就是战争的终极意义。不是很奇怪，因为这样的事情在几千年前的地球就开始了。起初是为了争夺用于产生可替换躯体的人口，后来又是争夺能掌握宫殿能力的下属，再后来……他们单纯只是想杀掉对方吧。”
安东尼奥对东皇省的事故避而不谈，但假查丽已经能猜到这导火索究竟由谁点燃。且不管什么“几千年前的地球”，参议长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而安东尼奥是帮凶……
安东尼奥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捂住额头上的弹孔，同时喃喃道：“别拿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我。我没换过躯体，而且确实只有二十五岁。”
安东尼奥还是在逃避更紧要的话题，于是假查丽直接发问：“你为什么要帮他？”
“对于海伦不曾理解的事情，我不会期待你现在能够明白。”安东尼奥勉强伸出手来，在荧屏上点击桃乐丝的通讯频道，“你可以有两个选择：让桃乐丝像往常一样消除你的记忆，或者你停止反抗然后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