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查丽陷在床里,埋没在干爽的棉被里,周身渐渐温暖起来。她舒服地在枕头上蹭了蹭头,头发与枕巾摩擦着发出“沙沙沙”的细碎声音,与棉被褶皱塌陷的轻微声音交织在一起,催人入眠。这正是假查丽生活中唯一的乐趣——睡觉。
但这时假查丽却听见陈序说什么,要带她去她自己的记忆宫殿?
“不不不,我现在哪都不去,我要睡觉!”假查丽用心声回复道,但其实在被窝里也跟着呜咽了几声。
但陈序仍然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对记忆宫殿有误解?难道你觉得那里是一个你实际上可以去的地方吗?不是的,记忆宫殿只存在于你脑内,对于现实而言实际上是虚构的‘梦境’。”
“别烦我……”假查丽没听懂陈序在扯什么,她真的快困死了。
陈序的声音消失了,但假查丽眼前的黑暗却逐渐变亮,不似她闭着眼。那束水波粼粼的光从高处照下,依旧穿着黑制服的陈序出现在她身边。
她这才反应过来,陈序现在也能看见她的样子。但她……正穿着睡衣躺着,所幸被子还和她在一起。
“不许看!”假查丽吼道,一下缩进了被子里。
“嗯……下次记得穿衣服。记忆宫殿会将你的自我意识投映成你目前的真实状态,所以你不要在不合适的时候……让别人进宫殿。”陈序支支吾吾地对着那团被子解释道,像是在避免被迫说出太多真话。但很明显他的尝试失败了,因为很快宫殿里就响起了回声“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尴尬!”
假查丽猛地把头探出被子,又气道:“你说什么??”
“不是我的错,是你的宫殿有透析语言的能力,这是我总是被迫说真话的原因。”陈序尴尬地解释道,“是的,我说出去的是委婉的假话,但宫殿会自动透析我的语言,转换成最真实的回声。它差不多是测谎仪和吐真剂的结合体。”
“我之前是被人骗出了心理阴影,然后才建这种宫殿吧?”假查丽冷冷道。回声同时补充道:“我之前有病啊。”
“不是。”陈序答道,但他又后悔了。因为回声补充道:“差不多是吧,你一直很神经质。”
“够了!趁我后悔之前给我看你所谓的‘安东尼奥的罪证’,我要离开这里。”假查丽的脸气得绯红,而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于是又躲进被子里了。
“三年前你自行锁住了自己的记忆,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解决……”陈序尴尬地挠了挠头,越说声势越弱。
另一束光照下,竟现出海伦着白军装的身影。她径直走向两人,面无表情道:“捕捉到关键语义:记忆。应主人格要求,该指令需要破解——第一道谜。”
假查丽抱紧被子,猛地站了起来,恶狠狠问道:“你又是谁啊?”她已经彻底厌烦了‘看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这件事。
“第615个次人格,诞生于主人格的第28次分裂。我的任务是在紧急情况下辅助主人格重启记忆。”与海伦别无二致的次人格机械地答道,像是没有多少自我意识。
“主人格又是谁,可别说是我啊……”假查丽觉得有点不妙。
“是你。”回声没有补充,说明次人格说了实话。
“我,分裂了28次?这就是精神分裂吧?”
“是29次。第二十九次分裂失败,但仍计数。”
假查丽瞪了陈序一眼,见他大有一副做贼心虚的态势,便骂道:“‘差不多’?‘神经质’?我之前分明就是个没治的重度精神病。”
回声补充道:“还重启记忆?那我不得再变疯一次?你休想,滚出去。”
“只是重启常规的记忆,不会让你疯掉的。”陈序辩解道,“那些真正能刺激到你的记忆一直都被封禁着,需要分裂时才会放出。”
回声没有再响起,陈序说了真话。
假查丽叹气,转头看向次人格,问道:“你说要秘钥才能重启?我不知道有什么秘钥。”
次人格伸手摸向脑后。一根红色的头绳被她扯了下来,长发随之散下。她把头绳系成线圈,开始翻花绳。那是像桥一般的绳结,与安东尼奥的屏障模型完全一致。
“破解它,你只有一次机会。”次人格命令道。
假查丽看看花绳又看看陈序,她实在是毫无头绪。但陈序竟然也是一副不知所然的神情。
“我们能跳过这个步骤吗?”假查丽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我是主人格,这就够了吧?”
“不能。如果你无法破解第一道谜,证明你并未和可以信任的人联络。在此状态下重启回忆是不被允许的。”
可以信任的人并不是陈序?
“你们怎么搞的,派你来和我联络,但其实我在失忆前不信任你?”假查丽是真的气急败坏了。若不是现在要抓紧被子,她一定会效仿王焰去扯陈序的耳朵。昼星的人做事都这样不靠谱吗?
陈序摇摇头,那番神色含着失望。他低声道:“我以为你会相信我,至少……至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啊。”
假查丽不忍再看陈序,只好转头再问次人格:“可以信任的人是谁?”
“我不能透露。”
“如果我用武力威胁你,你就会……”
“自毁,同时再也无人有重启记忆的权限。”
假查丽呼出一声不知是气恼还是遗憾的叹息,又钻进了被子里。被窝里传来一阵烦躁的呼噜和哼哼声。但假查丽还是不堪其烦,一拳打在软绵绵的被子内壁上,爆发道:“我想不起谜底是什么!但是只能试一次?为什么?”
“或许时机未到……”陈序盯着那团发狂的被子,居然有些害怕了,连语气都不得不更委婉一些。
陈序害怕这样的假查丽,原因是他真的很少见她因受挫而发怒。至少她的真身,海伦.豪瑟.华,是一个对受挫毫无感觉,甚至有些软弱被动的女人。不对,说软弱也不对,因为她并不胆怯。陈序唯一敢断言的是她很能忍,而且有些时候会病态地享受挫折所带来的痛苦。
她的龙纹身,纹在吹弹可破的背部肌理上,偏偏却是那样线条浓重的巨龙。其实一开始只有一颗线条寡淡的龙头,但在敌人击落第一艘战舰后,她又去补全了龙的身体。随后又是第二艘第三艘和第四艘的沦落,于是她又让纹身师把线条扎得更粗,把花纹刺得更繁复密集。再后来损失的战舰加起来也有数十艘了,背部的空白已然稀少,但这不妨碍她把那些战舰的名字纹在龙鳞上。
最可怕的是她纹身时从不用麻药。她很明确地说她喜欢这样痛,因为“只有痛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所以昼星舰队总有流言这样说:“既然海伦总指挥官有严重的受虐倾向,那么她参军的理由会不会也是为了被虐待?被议院责骂或者通宵加班可能都满足不了她,或许她最大的快乐在于……被敌人打败?”幸亏海伦的战斗表现无可挑剔,对敌人的打击也从不心软,所以这些流言也无人置信。
陈序不知道海伦为什么有受虐倾向。但眼下的假查丽没有一点受虐狂的影子,和海伦那种苦禅般的忍力相比还算正常。这说明她的受虐倾向和精神分裂症一样,并非天生,而是由后天的记忆带来。失忆让她变成假查丽,同时也让她变回了正常人。
陈序不由得自责。他是在救她吗?即使是,那她真的愿意迷途知返,重回荆棘密布的旧路吗?海伦会怎么选?难得有机会重新再来,肯定会想忘掉过往。但眼下这个失忆的假查丽又会怎么选?她对过去还是有执念,她不愿以虚假的身份过活,一定还想追回记忆。
如果两者的选择并不同,那他到底该替谁选?
万里之外的昼星总参谋长,周承影也在为这问题而迷惑着。
周承影回到卧舱,扯下发髻上的头绳,及肩长发如银白色的瀑布一般垂落下来。舰队中少有女军官会留这样长的头发,因为她们都不想在军队中强调“女性的特质”。但周承影说:“长发不算‘女性的特质’,就算是,性别特质也和军务没有半点关系,自然是想留就留。”就这样把有意见的下属打发了。
但周承影不是第一个留长发的女军官。
“男女终究有别,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更大的,也是更值得尊重的。我不想在军队里计量自己到底是像男人还是像女人,这没意义。我更愿意做自己,而不是因为一点无谓的思虑就抹消自己的特质。”海伦曾捂住自己的盘发,对手拿剪刀的鸣生这般说道。
所以有流言蜚语说,周承影是在效仿海伦。
周承影不反驳这种说法,因为她不否认这一点。海伦的为人是值得她用一生来望其项背的。
扯下的那条红色头绳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周承影脱下军装,解开白色的衬衣,窥镜去看赤裸着的小腹。其上有一道狭长的伤疤,白色的疤痕四周泛红,边缘处甚至有些淤青,看起来不是旧伤。
这是假查丽,不,海伦在上次空间站的战斗中留给她的。
“砍得真狠啊。”周承影叹道,然后一把抓住头绳,躲进了床里。那条头绳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压在枕头之下,像是一松手就会再也找不到一样。
你不是真的想要杀我吧?周承影迷迷糊糊地想着,任由思绪折磨着她,让她难以入睡。她哭了,像胎儿般畏缩着,但仍然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哭着哭着,周承影没了气力,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入睡总是困难的,因为她怕在梦乡中还会看见过去的残影。但回忆总是不期而至。
那是七年前。
单独分给人造人的医疗舱很是杂乱,照明灯常年亮着却没人维护,早坏掉了一半。舱内半昏暗着,竟然有阴湿的潮气,混合着人造人血液的刺鼻锈味,让人能自行想象出一种霉烂的臭气。隔壁床位上的人在尖叫,因为医生正在剔除他手臂上碳化的组织,但却很粗心地把没烧坏的肌肉也扯了下来。
她呆坐在床上,似乎没受到惊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里和培育她的实验室没什么大差别,倒是让她觉得有种熟悉感。医生们总是很粗心的,有时会给人造人用错药,有时会割掉不该割下来的肉,有时则会干脆放弃治疗。是的,他们错把昏死的人当成死人,送进焚化炉烧掉。
昏暗的舱室是肮脏的灰色,但她一抬头却倏然瞥见,自己的身旁有一抹明晃晃的白色。那是一个穿白制服的女人,她的肩上的流苏是明黄色的,比白色还好看。
“AH—0019,刚满四周岁,生理年龄是16岁。”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匆忙调出荧屏,汇报道。
“会说话吗?”那女人低声问道,像是在耳语。她似乎是觉得这问题会冒犯谁。
“哦!我想她会……吧?但是培育人造人的流程里好像不包括教说话,您还是找我们的负责人谈这事……” 医生高声答道,像是完全不理解那女人压低声音的用意。
“教官教了。”白发赤眼的她插嘴道。她知道这样随便说话会受罚,但是她喜欢这个颜色和医生不一样的女人,所以她要和她搭上话。
那女人盯一下医生,那医生就跑掉了。现在她更喜欢这个女人了。
那女人转过头来,于是她看见她的眼睛。那是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颜色,那颜色看起来凉凉的,漂亮得让人想伸手摸一摸。
“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她小声问道。她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回答她。因为教官和医生就很不喜欢回答她,每当她问“为什么”,他们都听不见。就是她凑到他们身边问,他们也听不见,问多了还会罚她。
“蓝色。”那女人微笑着回答,“我是海伦,很高兴认识你。”
她兴奋地叫了出来。那女人果然会回答她,她真好啊。
“我是……‘你’……”她觉得很奇怪,教官和医生管所有人都叫“你”,但这个女人却叫“海伦”,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还记得最近一次战斗吧?你比所有飞行员的表现都要好。”海伦表扬道。
“教官说不好。他说‘你’害得总指挥官用屏障掩护‘你’,战舰被炸坏了。”她想起上一次战斗,明明按程序飞行了,却还是被骂,不免有些伤心。
“可是我不让战舰被炸坏的话,你就会被炸坏啊。”海伦解释道,听起来很有道理。
她眼前一亮,立刻反应道:“海伦是总指挥官?”
海伦点头。
“我以为总指挥官是战舰。”她喃喃道,像是在为判断失误而不甘心。
“嗯?总指挥官为什么是战舰啊?”
“因为教官说战舰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要用命保护它们。他还说过,总指挥官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总指挥官就是战舰。”
“呃……怎么说……其实我比战舰还重要一点……”海伦一时觉得难以解释,她本想说“战舰毁了可以再造,人死不能复生”这种话,但眼前的她大概听不懂。
“那所有人和战舰都要用命保护总指挥官?”她理所当然地得出这个结论,同时还露出开心的笑颜,像是很情愿保护总指挥官一样。
“不是这样的……总指挥官会保护自己的命。所以你在保护总指挥官的时候,不要真的用自己的命……”海伦支支吾吾地解释着,因为她在纠结,这个人造人到底有没有保护她的义务。她保护她,到底是因为她是人造人,还是因为她是飞行员?她是志愿参军的吗?或者说,她知道这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为什么?”她觉得疑惑的时候就问为什么,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究竟是在问什么。
“因为‘所有人’的命比教官想的还要重要,比战舰重要。”
“除了我,‘所有人’都被烧掉了,战舰还在。”她不解地辩驳道,“所以战舰比‘所有人’重要。”
“可这样你就是一个人了。这并不好。”海伦霎时反应过来,眼前的她所说的“所有人”是指和她同一批离开实验室的人造人。他们都已经阵亡了。
“为什么一个人不好?一个人吃饭、睡觉、洗澡、开战斗机……”她不解地自问自答道。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是一个人不能做的。如果一个人可以做所有事,那为什么需要其他人?
“总有些事不是你独自一人就能做的。”海伦说罢,扯下头绳,一头乌黑长发散落开来。她把长长的红色头绳系成圈,套在双手上,双手灵巧地翻来翻去。“这是翻花绳。来,帮我一把,抓住绳结双侧的交叉处,往下压再挑起来。”
她照做了,那原本像桥一样的绳结被她一下翻成了一张平平的网。她看看自己四指间的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因为除了开战斗机之外,她还没有做过这么好玩的事。
怎么做到的呢?她把网拆掉,又学着海伦把圈翻成桥。但她腾不出手来抓住桥两侧的交叉,所以她一口咬住面前的交叉,仰头往后用力一扯。
“啪!”她的左右手指连带着手掌全都撞到了一起,被头绳系得紧紧的。
“为什么啊?”她有些不服气地问道。
“因为要抓出两侧的交叉,同时往反方向拉才可以翻出‘网’。这需要两个人的四只手才能做到。”海伦又笑了,那双蓝眼睛笑起来更好看了,“你可以和我走吗?还有许多事要两个人才能做。”
够了!周承影挣扎着醒来。她发现枕头已经被泪水浸潮了,竟然有一块深色的水渍。
她赶快把浸透的枕套取下,揉成一团丢到床底。“不能被她发现,不要让她失望。”周承影这般下意识的想道。
可是她不在这里。她原本可以回来的,但是周承影和鸣生又把她送回敌人的怀抱。
“怎么会有我这种人……怎么会……”周承影呜咽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真的恨自己,胜过恨敌人。但她不能把自己千刀万剐,因为还有使命未竟。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生不如死。
鸣生的声音恰逢其时地从通讯频道传来:“承影,夜星那边来消息了,你来一趟舰桥吧。”
“是我把她变成那样的,”周承影喃喃道,“是不是,我毁了她?”
“你没事吧?”
“我不能再瞒了。”
“嗯?”
“三年前,三年前她在设定战舰撞击路线后命令我杀了她,但我没有。我麻醉她,把她留在战舰上,独自一人逃了。因为我知道就算战舰被撞得粉碎,她也死不了。敌人不仅会救她,还会让她的记忆宫殿永世长存,所以她会这样一直一直活下去……”
“我早猜到是这样了。如果海伦处于清醒状态,她会确保自己一定会死。她没死,说明你肯定做了手脚。”鸣生的声音非常淡定,像是既不关怀周承影,也不在乎海伦。
“你……猜到了?”
“是啊。海伦一味地教你去活,却羞于和你解释死亡的意义——因为她认为利用人造人飞行员保护昼星是卑鄙的,所以不想怂恿你去赴死。但她没想到,你对死亡全无理解,只觉得‘一直一直活下去’是她最好的宿命。你就这样坚信生存的意义,甚至不惜替她作出选择。”
“你不如杀了我……”周承影啜泣着,在床上缩成一团。她已经被鸣生扒下了皮,无颜再存在下去了。
“有进步。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