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查丽想哭,但她只是在心间空有几抹酸涩感,欲哭无泪。就这样煎熬了数个小时,假查丽终于感到有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流出,缓缓划过脸颊。
“陈序?”假查丽在心中默默唤道,重新打开她和陈序之间的感应。
“过去几个小时你都在做什么?为什么失联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死在那会议室了。我告诉过你不要进不要进,为什么不听?谁给你的胆子?”陈序焦躁的声音顿时如雷贯耳。
“那房间很安全。很显然,这是安东尼奥故意准备的联络地点。那房间能隔绝感应,目的是防止他和桃乐丝的谈话内容被泄露吧?很正常啊。”
“这……没那么简单,他们不应该有这种能力。”
“不应该?”假查丽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强啊……如果能做到隔绝一个房间内的心灵感应,那么离大范围稽查心灵感应还会有多远?”
“这样啊,那我们之间的联络也会随之暴露。”假查丽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厌烦。她不知道是安东尼奥强得超出预料,还是陈序对敌人根本一无所知。她只知道,眼下的境况又危险了数倍。假若连心灵感应都会被稽查,那么她也没有其他能联系陈序的手段了。任他昼星舰队打得如何惨烈,恐怕也是爱莫能助了。
陈序沉默片刻,突然又想起过问假查丽:“既然你没事,为什么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你都不联系我?”
“我在会议室里哭了几声,然后想起我的尸体还在情报库里。所以我找萩带我去看尸体,顺手就把它烧了。”
“这很可疑……”
“是。但我不想让敌人踏在我的尸体之上。也只能烧了吧?不过我认为我没有暴露,因为我焚尸的理由是我恨海伦。按照指挥部的说法,三年前查丽失忆是海伦所害。如若我坚信自己是查丽,那么我确实应该恨海伦。”假查丽淡然又坦诚,好像是在谈寻常小事般平静。
“然后桃乐丝就又给你做失忆手术了,是不是?这种程度的情绪异常已经足以让她怀疑并采取行动,你低估她了。”
查丽不情愿地“嗯”。
“幸亏真查丽给你的解药还在生效,但下次不会这么走运。我知道你现在很激动,或许想了结谁。但目前为止,你的所有行动都缺乏计划性。”
“知道了,我会悠着点的。”假查丽假装勉强道。她已经逐渐掌握了在心灵感应中说谎的技巧。现在,她可以一边敷衍陈序,一边思考那个放尸体的冷冻液池。温度应该足够低,就算大脑被包裹在坚硬的人造骨骼之下,也还是会被冻坏的吧?只要能摧毁脑部,桃乐丝就……
“你能答应我吗?下次千万不要在独自行动时失联,这很危……”
假查丽恶趣味地再次切断感应,睁开眼,一鼓作气从床上挺起来。
眼前是自己的卧舱,桌旁仍旧是一杯已经放凉的茶水和一张荧屏字条:“您于今日15:35昏倒,无碍——桃乐丝”。床前的主屏幕显示现在是晚六点整,正好是饭点。
假查丽更衣,离开卧舱,当着监视器的面伸了一个容光焕发的懒腰,优哉游哉地晃悠到军官食堂。饭菜已经被摆放在长桌上,但无人入座。整个食堂空无一人,明晃晃的灯光照射着金属桌面,竟有种凄清的感觉,让人不是很有进食的欲望。
这是常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讨厌和假查丽一起吃饭,王焰总是作息不规律,利用时差来错过饭点。而安东尼奥没有作息,假查丽没见他睡觉,也很少见他准点吃饭。有时假查丽甚至怀疑安东尼奥是不是机器人。至于萩,他戴着面具是吃不了饭的,但他又不可能不以面具示人,所以只好麻烦勤务兵把餐食送到卧舱里。桃乐丝这种黏人精自然不会放过一日三餐,但副官照例不得进入军官食堂,谢天谢地。
所以这个食堂在饭点时只会有一个食客。
但食堂还是照例准时在长桌摆上四人份的饭。因为勤务兵知道,不管当天的菜单是什么,多余的三份食物总是会被某人顺便扫空,不会有一点浪费。那人就是一人吃四人的量,但是你不能明说她饭量大,只能以“照例给四位长官准备晚饭”的借口为她的暴食买单。
假查丽埋头苦干一阵,四碟意面一扫而空,只剩盘边缘各摆着一个马芬蛋糕,巧克力皮上的糖霜在灯光下闪烁着卡路里满满的诱人光泽。
虽说人造躯体不怕胖,但是一次吃下去四个会不会不舒服啊?假查丽灵机一动,挑出一根筷子,把马芬们扎成一串。她要举着这串马芬回卧舱,慢慢消化。
假查丽正欲起身离开,却见萩提着一个纸袋来了。对了,他是来送枪的吧?
“别担心,这里的监控会被删掉。枪在里面。”萩提起纸袋,在假查丽面前晃了晃。
假查丽伸手去接那纸袋,但萩却迟迟不肯放手。假查丽有些惊讶,见萩好像是在看那串马芬,于是她只好顺手塞给萩。
萩抓住马芬,又楞了几秒才道:“不,别这样对我……我,我听季说你准备自杀?真的?”萩一如既往地讨厌又喜欢假查丽在自己面前扮演好姐姐的角色。他习惯性地把所有示好都认作糖衣炮弹,但在指挥部的枪林弹雨之中,没有糖衣的炮弹才是大多数。打击和威压总是无所顾忌地朝着萩碾来,因为其他军官在利用萩时不会顾及他的情绪。但假查丽总是例外,她能考虑到萩也是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
换句话说,假查丽好歹也是指挥部群魔里最像人的。萩最不讨厌她,所以他才来成全她的自杀愿望。
“嗯。”假查丽面色宁和,甚至带有一点笑意。
萩极轻微地叹了气,低声道:“还记得间谍入侵舰桥系统时所用的代码吗?它就在纸袋里,这几天还能生效。它可以帮你避免麻烦,比如关掉监控、强行锁住舱门之类的。”
“谢谢,谢谢。”假查丽真的有点感激了,因为萩真心帮她。她不曾料到他会主动把代码也交出来,因为泄露代码显然会让萩难以撇清此事。
假查丽接过纸袋,萩却还杵在原地。他犹豫了一下,用更低微的声音喃喃道:“在情报库发生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联络桃乐丝。”
假查丽心里暗自一惊。三年前才调来指挥部的萩对厄瑟尔府计划一无所知。这意味着他不知道桃乐丝对她做了失忆手术,也不知道这手术其实对她无效。她仍要假装失忆吗?她绝不能让桃乐丝和安东尼奥知道手术已经失效,但他们不在这里,监控也会被删去。好像没有伪装的必要,但……
“情报库?情报库出什么事了吗?你联系我的副官做什么?”假查丽故作疑惑。
假查丽会规避一切风险。而且,多知道一点对萩不会有坏处。
萩倒吸一口冷气,怔住了。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今天下午三点,你在哪里,还记得吗?”下午三点是假查丽来查看海伦尸体的时间,萩记得很清楚。
“桃乐丝说我突然昏倒了,可能是旧伤复发吧。”
“你,你难道就没来过情报库?”
“本来还想麻烦你带我去呢,可是没时间了。”假查丽懊恼地抱住双肩,“算了。那女人死透了,我才懒得搭理。”
萩的双手藏在背后,实则却是在靠拉扯衣袖来纾解恐惧。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假查丽的记忆有问题,而且极有可能是被选择性地删除了。桃乐丝说什么来着?“若是她再提起海伦,你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我”?“离她远点”?
这是什么意思?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桃乐丝把她的记忆删了?这他妈是什么鬼啊,指挥部可以随意删减人的记忆?
萩撇下假查丽不管,只顾逃向自己的卧舱,匆忙之中甚至忘了把那串马芬还给假查丽。他现在来不及同情假查丽求死心切,因为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正常。他在堆满线路和元器件的狭小卧舱里急得四处打转,却毫无头绪——是先偷点相关情报,还是造个什么东西检查脑子?
等等,季或许知情?话说他为什么来替假查丽借枪啊?
萩拨通季的通讯频道,张口便骂了一串堆词混乱的日文。大意是形容季卑鄙无耻,是个路边捡的长满麻子的……猪。
路边居然还能捡到猪,猪卑鄙无耻还长满了麻子。
季没胆量开投影,但却义正言辞地威胁道:“吼,你再吼,我给你转接到参议长。”
“你有病啊?为什么瞒着我?你肯定知道指挥部发生了什么吧?”萩又喊道。他知道卧舱没监控,而且完全隔音。
“发生了什么?”
“查丽的记忆是不是有问题?有人在针对性地删除她的记忆。”
“你还真是惜香怜玉啊。也对哦,明明我一提借枪的事你就动身了,连我为什么要帮查丽都来不及过问。连查丽本人都想不到你会这么积极呢,她还以为需要我来说服你……”
“别扯了。告诉我她是不是个例,还是所有人都……”萩突然哽住了,他不敢再详说。
“放心吧,你没事。她就是个倒霉的个例,指挥部只能删她的记忆,管不了别人。”
“为什么只有她?”
“就是只有她。能透露的就这么多了。我知道我看起来像是了解很多内情,但请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只会泄露我愿意泄露的情报。”
萩正要伸手触向荧屏,中断通话。但季却仿佛有先见之明,插了一句:“不过,就算指挥部拿我们的记忆没办法,我们也快死了。”
萩无言。他知道有件事一直很可疑,那就是孤儿院的孩子们总会在二十岁之前失踪。
“失踪的人很多,所以不难查证出一些蛛丝马迹。我找到了被送进垃圾站的尸体,数量不少,这意味着失踪的人或许都死了。比被扔回集中营还惨。”
“我倒是宁死也不想回集中营呢。”
“认真点。你不觉得这很反常吗?我们的父母都是政治犯,参议长却花费财力和人力来培养我们,目的难道只是在二十岁之前杀掉我们吗?”
“送到各个职位上利用完然后就杀掉了。还行吧,至少还留家人活命。”萩继续漫不经心地作答。他为指挥部工作本来就不是为了活命,而是因为家人。
“利用。很好,你把握住要点了。但是利用的方式可能和你我的想象都不一样。我亲自检查了那些尸体,它们的脑子都不见了。”
“参议长……拿……脑子有什么用?”萩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多,都快麻木了。
“我也不知道。但这事没准和查丽失忆有关系。我把你们两个扯进这出自杀好戏里,就是为了让你们帮忙把真相抖落出来呀。你以为发生了什么,英雄救美的甜蜜悲剧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