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不相信经验论,也因此不服老。在他看来,所谓经验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一种在当下有效的方法罢了,越是时过境迁越是有可能无效。所以当无效的方法累积在一起时,年长者卖弄的便不是年资,而是迂腐。就像现在,七十五岁的老人指教二十五岁的青年,实则是五十年前的二十五岁青年指教如今的二十五岁青年。口若悬河,全是废话。
就算他是参议长又怎样?
但参议长似乎很喜欢这种年龄差。新晋的安保部长只有十七岁,据说是萩举荐的孤儿院同伴。
少年、安东尼奥、参议长绕着一方小茶几围坐。桌上烧着一壶茗,但安东尼奥闻不到味道——和亲自来到参议长办公室的少年不同,安东尼奥只不过是一盏远程投影而已。
那着黑色中山装的少年坐姿拘谨,清秀的面孔上却是一副宁和笑容。安东尼奥不由得多瞟了他几眼,心想着他怎么不像萩一样戴面具。
“我怎么不戴面具?”那少年径直自问道,像是能看穿安东尼奥的心声。虽说也不难看穿。
“冒犯了。”安东尼奥露出一点尴尬的笑容,直接道歉了。他想赶快把和正题无关的话题搪塞过去。
“戴面具不是公事要求,纯属萩的个人爱好。他在孤儿院就那样,总觉得被人看见真面目就会被害。参议长佛心,好言劝他摘面具,他还死活不肯呢。”少年三言两语把自己和萩的关系以及出身抖出来了,还把参议长扯了进来。
在参议长面前踩着指挥部参谋(萩),这般拐弯抹角地奉承,差不多就是宣布和安东尼奥分庭抗礼了。
萩被胁迫了吗?为什么举荐不倾向他的人?
参议长干笑几声,首先捻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比起面皮,他或许更相信面具吧。”
“可是我觉得人的面皮才是最好的面具。因为它会变。”少年心满意足地用双手捧起茶杯,笑意更甚,“挥座,您说呢?”
他要是再把奇怪的话题抛给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就要下决心请退他了。
“萩以不变应万变,很省事啊。”安东尼奥还是得和颜悦色地给下属护短。再不提正事,他就想退出通讯了。
“以不变应万变!指挥部果然名不虚传,面对最危急的战场,却是最沉稳的部门啊。”少年又不知道把话题扯到哪里去了,竟是要拍马的节奏?
“言过了。这次间谍案也仰赖季部长的配合。”安东尼奥总算扯回正题了。但他并不想奉承安保部,即使是出于礼貌,他也不屑于拍马。因为安保部根本没想过要全力配合。事发当时,季把两条安全路线上的人手都派去和反抗分子火拼,迟迟不去支援司法部,明摆着是想要指挥部的人和司法部长都死在那里。
“只是贵部的人手未免到的也太晚了吧?”安东尼奥不再忍耐,终于质问道。
“挥座向我追责吗?可我听说参谋长性命无碍啊,而且指挥部一个人都没损失……”
安东尼奥一言不发。调出一块荧屏,其上是一片焦黑的猩红色,季眯着眼,似乎花了许久才辨别出这是法庭外的那道走廊。走廊的尽头躺着一尊穿着黑制服的白石膏雕塑。不对,那是参谋长。她那张精致的面孔已无半点血色,胸腔完全碳化,现出一副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漆红色胸骨。胸骨上还有一层透明的薄膜,似乎是在经受了巨大冲击后龟裂开来,其上的纹理像蝉翼一般细密。
“伤成这样还性命无碍?”季惊道,“啊,我还没来及看现场呢,原来是这个样子。”
“她的躯体是人造的,做过加固。不然早就死了。”安东尼奥据理力争,“这是指挥部的机密,难道您事前就了解内情吗?如果不是,拖延救援是何居心。”
“那就是没死嘛。挥座肯定很清楚这一点,不然为什么派参谋长参加法庭?”季还在驳,“桃乐丝也是。王焰和他副官我不清楚,反正都是人造人血统,死了也好交代。”
“你还知道多少?”这回换参议长问了。他语气平淡,面无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桃乐丝一年半前死在安保部的地界,留下了影像资料。可是之后她还活着,一直到昨天司法部遇袭。据我下属交代,没看见她活着走出来。但一天过去了,指挥部到现在也没有宣布死亡。”季的笑容掺入一丝诡谲,“这可不怪我,只怪指挥部做事不够干净,留下了证据。”
参议长瞥一眼安东尼奥,神情阴沉。安东尼奥的心跳渐渐失控。
“仅仅根据一年半前的证据来推测,不管桃乐丝怎么做到死而复生,结论都是——指挥部的人真的很难死掉。挥座胆敢把参谋长和参谋送去法庭,也佐证了这一点。我就是根据这个部署人手的,毕竟晚到了也不会有事,还是多活捉几个反抗分子更划算一点。”
“季,够了。”参议长说着瞪了季一眼。安东尼奥知道,这是警告。季故意越线,向两人表明自己知道些原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话说,挥座是会预言吗?”季突然又把话题岔开,“司法部长在案发前夜与反抗分子见面,我收到消息后确实想立刻逮捕。但挥座很及时地拦住了我,还向我保证,按照您的计划,司法部长一定泄露了路线图,而且他会死。死后还会留下通敌的实证。”
安东尼奥心中一悸。季竟不顾自保,这般毫不犹豫地就把他卖了?
“当时为什么不立即逮捕?”参议长放下茶杯,恶狠狠地将两人瞄了一遍。
“因为我和挥座都希望司法部长能死得彻底,而且罪名要坐实。”季冷笑道,“我嘛,自然是想争取一个倾向安保部的新司法部长。至于挥座……安保部长换了一任又一任,可是挥座在参议长的钳制下都没能受益,更别提用来执行军法的司法部了。真是令人费解啊。”
是的,帮安保部逼死司法部长,于他而言没有好处。因此,安东尼奥的动机便是疑点。不过他认为这还能搪塞过去,这点程度的暴露不算什么。
他正欲辩驳,季便追道:“哦对了,我记得集中营好像逃了一个犯人。好巧哦。”
集中营归安东尼奥直接管辖,之前明明已经有两年没有漏逃犯人了。但实际上,只要安东尼奥愿意,没人逃得出去。
空气凝结,心脏漏跳一瞬。参议长的鹰眼盯向安东尼奥,他冷冷道:“不会有巧合,除非他愿意。”随后他调出通讯频道,道:“秘书,烦请你让桃乐丝也加入我们的谈话吧。”
“抱歉,桃乐丝副官正在工作。”人工智能秘书机械地答道。
“那就等她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我们有的是时间。”
假查丽又一次在病床上醒来,但这回在一旁端坐着的却是桃乐丝。完好无损的桃乐丝。
她还活着?
假查丽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强行僵住自己的神情,但不知惨白的脸色会不会让她生疑。只见桃乐丝微微笑着,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那墨绿色茶水很浓,以至于满房间都飘散着一股温馨且安神的茶香味道,温柔地沁入假查丽的肺腑,企图卸下她的心防。
但假查丽的大脑仍在正常运转。是的,既然真查丽用机枪都杀不死假查丽,那么桃乐丝能活下来也不算离奇。假查丽回想起昼星医生,他把她的副脑放进一个新躯体里,用这种方法救治她。或许桃乐丝的死而复生也是相同的原理?只要大脑没有受损,换具躯体应该不算什么。
“参座可能会记得不太清楚……那女人把您引到走廊里,然后引爆了炸弹。您伤得很重,不过我们已经把您的身体修复好了。”桃乐丝平静地说道,然后把茶水递给假查丽。
假查丽没有接那杯茶,而是关切地问道:“那女人死了吗?”她知道桃乐丝在失忆手术之后会告诉她一个全新的谎言,而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顺应这个谎言继续发问。
“很遗憾,”桃乐丝总是急于表达她的善解人意,“没有,我们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她端茶的双手僵在半空,见假查丽不领情,只好又缩回来。
假查丽现出一种哀伤与厌恶参半的神情。桃乐丝见她蹙眉,也露出了感同身受般的失落眼神。那双翠绿色的眼瞳甚至还能诉说一种被抗拒的怜悯之情——若不是她知道查丽讨厌别人碰她,她就要伸手来抚摸她,就像抚摸一只受伤的小猫。
“我真傻,幸亏你没追来走廊。”假查丽眼瞳中的光芒散去,化为呆滞。她试图乔装,但很快她就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桃乐丝,你离开这里吧。太危险了。”
“我喜欢参座,才不会走。”
“这是很美好的借口。但让我们走向战场的,通常是更糟糕的缘由吧?”假查丽仍旧麻木着,那双蔚蓝色眼瞳更加暗淡,几近失魂落魄。喜欢我?你这骗子,分明是恨我吧?假查丽这般想道。
“是因为我的姐姐。她死在东皇省,我在寻仇。”桃乐丝低声答道,但提起“仇”这个字眼时,她语气中的狠厉还是难以遮掩。
“仇?只是因为死去的姐姐,你就这样累吗?她未必会因此欣慰……”
“我会为我自己欣慰。只要能在死前见证昼星的灭亡,我的一生就重归圆满了。”
“原来如此。我之前以为你是个没有怨念的人,干净得碰不了战场。是我误会了。”
“干净?真是奢求。明明只有死人才是干净的。”桃乐丝淡淡道,可那双翠眼明明有泪光闪过。她轻拭眼角,转了话题:“参座想知道……间谍案引发的这一系列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假查丽轻轻点头,准备继续陪桃乐丝演戏。只见桃乐丝调出荧屏,开始播放一段音频。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在窃窃私语:“部长先生,刚才那段是来自指挥部审讯室的录音,从贵公子身上的监听器得来的。您也听到了,他被卡弗(查丽的代称)打伤了。原因也很简单,他被卡弗认定是间谍。您不用太吃惊,他本来就替我们做了些事情。不过,他从未向我们提过,他之前还向不支持鸣生的昼星军官出售情报,这才导致他被怀疑。对贵公子不利的证据只掌握在卡弗的手上,因此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帮助我们除掉她。”
“听起来像是司法部长为了保住理查德,故意将路线图泄露给反抗组织。但部长不能完全信任反抗分子,所以他将这个证据留在他的个人电脑里。”桃乐丝分析道,“这是他唯一有点先见之明的地方。反抗分子从始至终都把他当成棋子,利用完了就杀掉。”
“理查德先是把厄瑟尔府计划出卖给那个反对鸣生的舰长,然后又和鸣生合作,利用生物门禁锁入侵舰桥系统?”查丽沉思道,“夜星、支持鸣生的昼星、不支持鸣生的昼星,三面讨好,他可真能折腾。不过我觉得还存疑的一点是,既然鸣生不像是要保全己方间谍的真实身份,那为什么那舰长对他而言还是非换回来不可?是因为昼星军中有人用厄瑟尔府计划威胁他必须换囚吗?”
“是的,因为厄瑟尔府计划是鸣生一党的要害。您知道的,当年海伦驾驶昼星战舰撞向您所在的战舰。但她其实只是重伤,没有死在战场上。我们勉强救活了她,然后对她进行了刑讯。她招供了。厄瑟尔府计划不过是这个过程的记录而已。”桃乐丝又端起那杯茶,微微晃了晃,看茶叶在水中上下翻涌,她继续平静地说道:“在得到星环空间站的大致结构图以后我们就把她杀了。但这仍证明被鸣生一党奉为领袖的她,并不是铁人一个。鸣生不希望这种领袖形象被破坏。若是厄瑟尔府计划被敌对派系公之于众,他拿什么来维护所谓‘赤子堂的信念’?”
赤子堂是一家武馆,只不过让人多想的一点是,这武馆的主人是已故昼星议员欧阳乐山,而这武馆的学徒不约而同地一起考进联合警校,战争爆发后全部在昼星舰队里担当要职。有脑子的人都会把他们当成一个政治团体来看待。
“那我……为什么不记得有这个计划?”
“您那时伤得很重,还在养病,没有参与这计划。”说罢,桃乐丝捧起茶杯,嘬吸一口。然后她鼓起勇气继续说道:“还有别的原因。我怀疑这是因为挥座对海伦.豪瑟.华的感情,他似乎也在刻意维护她的身后名,所以才不让被海伦害得重伤的您得知此事。”
“感情?”
“据情报,挥座十二年前在联合警校学习时和海伦交往甚密。您当时也在警校,不记得吗?”
“记得,但我似乎忘了所有和她相关的事情,还有许多事也……”
“是的,永久性的失忆。这是三年前您受的脑伤的后遗症,我很抱歉。”桃乐丝的那双碧波般的眼睛闪烁着同情的光芒,慢慢地把谎说圆了。她的食指在被热气熏湿的杯沿上来回摩挲,仿佛她还在酝酿新的谎言。
但她突然停了,稳稳地放下茶杯。荧屏主动在她眼前闪现,她大致瞥一眼其上的文本,解释道:“抱歉,我得走了。参议长、挥座、还有……安保部长要在舰桥面见我。”
桃乐丝紧紧关住医疗舱的门,甚至下意识想要把假查丽反锁在里面。但她强忍着没有这么做。是的,她忘干净了,才不会来追杀她。真正棘手的是安东尼奥和参议长,他们要是知道她为了那块玻璃泄密……
不,他们不会知道!倒是那个真查丽是证人,她迟早要除掉她。
桃乐丝这般想着,一路疾驰到舰桥。只见安东尼奥、参议长以及一个少年正围坐着。那人想必就是新任安保部长,季。他正得意地笑着,而在一旁坐着的安东尼奥却是一脸阴沉。
桃乐丝行了军礼,不敢坐下。只听见参议长道:“这两个王八羔子已经坦白了。是安东尼奥把理查德受审时的音频泄露给真正的查丽,这样她就能派人用这段货真价实的音频来威胁部长,让他交出路线图。至于那段据称是从他的个人电脑里发现的录音,其实是向反抗分子讨要的。为了做实罪名,这两个混账在司法部长死后便一齐谎称这段录音是部长录下的,是间谍案的唯一实证。”
“当然,反抗分子可不能白帮忙。作为交换条件,挥座偷偷放跑了一名重犯。”季笑着补充道,好像他没被骂一样。
桃乐丝楞了片刻,诧异道:“挥座通敌,给司法部设了这个局?为什么啊?那……理查德还是间谍吗?”
“是,参谋长审出来的证据难道不够吗?至于他爹,大概是我强行拉下马的。”安东尼奥冷冷道。
“挥座害司法部长做什么?”桃乐丝还是觉得一头雾水。明明这样做只有安保部才能受益啊?
安东尼奥仍旧沉默。
“是为了撇清参谋长的嫌疑。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昼星出身的她,永远都是间谍案的第一嫌疑人。”参议长冷冷道,“他唯恐间谍案是她做的,所以才尽全力了结这案子。抛出司法部长来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真是好手段。”
但桃乐丝没来得及看安东尼奥,反倒惊愕地看向季。这种谈话为什么可以让他旁听?难道他也知晓参谋长的真实身份?知道她其实就是失忆的海伦,借用了查丽的身份?
“刚知道的哦。我原本只是觉得凑巧来着,谁知道真的是挥座的局啊。”季又玩弄读心的把戏。
“不过还是多此一举。不管她从潜意识中回想起什么,桃乐丝都可以让她再忘掉。在情况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我是不会杀她的,因为她有用。”参议长盯向安东尼奥,继续道,“至于你,就是个情种。端不平这碗水,是吧?”
“换我来端?”季主动请缨,已然有些冒犯人了,“参议长,我对您刚才谈及的厄瑟尔府计划很感兴趣,不如把这个计划转交给我来负责吧?”
参议长冷笑一声,道:“可以,换谁都比他强。桃乐丝,以后向他汇报。”
“是!”桃乐丝向季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他竟不知自己离悬崖只有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