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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锁·憨妮

哗啦一声,大锁从大木盆里舀起几瓢白天晒的热水,从头到脚冲了三两下算是洗了澡。恍惚的月光中,只看见大锁的身段显成三截,上下皆黑,中间有一截白的是屁股。水流还在男孩子独有的特征上剩下几滴时,他爹说:“大锁,暑假开学,初中就不去上了,帮家里干活吧。”大锁看看他爹蹲在房檐下,面条吃完了碗还在手里撑着,眼睛正落在他身体中间唯一的部分上,就蹲下身子洗裤衩,夜里晾干了明天再穿,不光他,两个弟弟也是这样。

“谁叫你们一个个都是破小子呢?花钱的料!”大锁娘从厨房里出来接了大锁爹的碗,走进去时把一声叹息落在了大锁心上,大锁抬眼看了一眼他娘,依然浑身只穿着一件旧的大红裤头,肩上搭着一条灰塌塌的擦汗毛巾。

昏头昏脑的,日子又滚了三个年头的日月,大锁还没来得及设想自己的未来。那天,他爹看见他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口馍,又想去牛铺里收听刘兰芳播讲的《岳飞传》时,就说:“大锁,你都十五六岁了,跟盖房子的人去拎灰斗子吧!”小学文化也不能混个人样出来,大锁心里这样想着就翻了翻眼皮,把灰裤头往下拽了拽,就跟着村民建筑队去当了小工。大锁不会耍嘴皮子,天天就是死干活,他娘看见儿子身材没长成合理的曲线,脊背倒弯成了自卑的弧线,就伸手在大锁后背上砸了一拳,说:“这上哪儿找媳妇去呀!皮肤晒得这样黑!黑就黑呗,身上还长好几个大黑雀子,苍蝇趴身上一样恶心人哎!”

其实大锁的左眉梢和右侧的耳朵前还有两个绿豆大的黑痣,不用他娘奚落,大锁自己都不想照镜子。遇见熟人,不想说话,就把大嘴巴咧几下,算是打了招呼。遇见女孩子嘴巴就闭得更紧了。也是,弓腰背、大黑痣加上稀黄牙,他哪敢开口呢?

大锁的年龄,在他的无声中没有阻挠地进行到二十来岁,已成了个大小伙子。虽说站在屋茬子上,大锁已是拿瓦刀的大工了,但一直没人给他介绍对象,两个弟弟也蹿了起来。大锁爹娘的心头就像那秋风掠过湖面,愁绪一道接着一道,东托西托大锁就娶上了半智商的憨妮。大锁高兴得很,屋里屋外总说有了媳妇。夜晚,大锁就有了男人的自信。憨妮天天开心地笑,每日纠缠着大锁的胳膊在村里游来荡去,买好吃的。村邻开玩笑说憨妮定是怀上了大锁的儿子,大锁就越发满足憨妮的零食。人家就说大锁没见过女人。

憨妮真快,第一个月来了例假,第二个月就不来了,九个月后憨妮没生下儿子而生了个小妮。小妮刚会蹒跚学步,大锁听说南方各大城市都对北方的闲人打开了城门,就经不住“长江大桥”“小桥流水”“东方明珠”的召唤,毅然地别了憨妮的肉体,随南下大军到了沿海去拍卖力气。

时间像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一睁眼就过年了。大锁从苏州回来时,也学着别人给全家人买了新衣服,他爹娘感觉像是得了个贴心小棉袄心里舒坦,再打量一下大锁好像也俊了。憨妮也欢喜,就嗑着瓜子到处谝她的新衣服。

“憨妮,”人家问,“大锁不在家,想他吗?”

“想——”

“哪里想?想得可很?”

“打——你!”憨妮就笑着用瓜子壳撒人家,大伙就开心地笑。

晚上,大锁把小妮塞到他娘被窝里,回来却见憨妮哗啦啦在卧室里擦身子洗澡。“你憨了,什么天啊,外面上冻呢!”大锁拿过被子把憨妮包了,“快上床!”

“不管,还没洗干净呢。”憨妮掀了被子,又蹲下洗。

“唉,憨子!”大锁上了床等她。

在大锁的带动下憨妮流了一身汗,很快小肥猪似的仰躺在床上,大锁给她拢了拢。憨妮顺手揪着大锁不放,说:“大锁,不许给人家。”

“就给憨子留着。”大锁说,“我不在家,不要和人家男人说话!”

“好。”

“不要让男的进咱屋!”

“好。”

“更不要让男的碰你!”

“好。”

年初六大锁带一帮人去了上海,二锁也辍学跟了去。转眼就到了午季,回来收麦的人说,大锁自己承包了几处工地,当老板了。大锁的爹娘就腰背直了些,憨妮觉得以前不和她打招呼的人,现在也和她说话了。

这一年的春节大锁没回来。二锁带回家一万块钱,大锁吩咐二锁给憨妮两千,到他娘手里就给了一千。憨妮见到一千块钱,在手里沾了唾沫数了数遍,确定是属于自己的,很高兴,把钱卷好掖在枕席下,抽出一百元拉着三岁的小妮去村口商店买好吃的。

“憨妮,有钱了?”人家打招呼。

“嘿嘿。”

“想大锁没?”

“想——了。”

“你家大锁在外边有新女人了,不要你了……”

“坏,打你!”憨妮说着,就抬起手砸人家一拳。

“看,憨的,说打就打,看憨的!”大伙夸张地加重语气。

“嘿嘿,你憨的!”憨妮晃着屁股嗑着瓜子带着小妮就走了。

人们说,大锁真的有女人了,那女人这几天就要生,大锁不敢回。

“天天就知道吃!”大锁娘看见憨妮娘俩走着吃着,眼睛里瞪出了流弹,“可会过日子?”

“那我想大锁……”憨妮说。

“想他,肯吃就好了?!”婆婆气愤地说,听见憨妮嗯了一声更生气,“咋娶你这样的憨女人!”

憨妮想大锁想病了,大锁娘找来医生给她打针,年轻的男医生年轻用力把憨妮的裤子往下褪。本来无力的憨妮一下坐了起来,叫道:“你滚吧!你是坏人!”

医生说:“这针剂都配好了,不打了可惜。我不坏,好吧!我真不坏了!”

到谁家治病,有人议论大锁。村医生就说,人家都说憨妮憨,我看憨妮比正常人还是个人呢!

新女人生了,女孩儿。大锁捎信叫他娘去伺候月子,憨妮不知道。

又到年了,许多男人出现在村口,许多女人脸上铺满了红晕。大锁也要回来了,憨妮想着,就把床单和被罩换了新的。正坐床前弄着给大锁新买的内裤,婆婆进来说:“大锁叫二锁给你带一万块钱回来,说,你们娘俩想吃啥就买啥。”顺手摸了摸憨妮新买的衣服,大锁娘没再吵她不会过日子。

憨妮愣愣地接过钱,趴在床上就哭:“俺娘,我不要钱!我想大锁回家!我想大锁想得很……”

四岁的小妮拾起散落在床上、地上的钱,在小手里折着宝,低声地嘤嘤着:“奶奶,我也想俺爸爸了,我也不想要钱了……”

年初一大串门,憨妮吃过饺子待在屋里不想出去给谁拜年,把小妮推给大锁的娘,她钻进了被窝,憨妮就喜欢被窝,喜欢蒙着头想大锁的一切。

“大年初一谁睡觉?懒一年吗!”憨妮没能睡上觉,被婆婆骂了起来。

小妮要吃辣条,憨妮不想去买,小妮就哭。“肯吃!”憨妮看看孩子孤单的眼睛就出去了。

“憨妮,想男人吗?”同辈的人和她开玩笑。

“你妹子才想男人呢!”憨妮板着脸说。

“这女人现在怎么学会骂人了?真是憨!”

另一人说:“大锁三年没回了,憨妮是真想男人了。”

憨妮哇啦就哭……

“别说了,别说了,憨妮可怜呢。”大家就不说了。

憨妮不想吃饭,医生又来给她打针,憨妮边解裤子边说:“你不要再摸我屁股啊!”

“医生哪能随便摸人呢?”医生说,“不过,不摸我也知道,憨妮想大锁瘦很了。”

憨妮更哭了。

憨妮过得没有劲,地里长草不想拔,牲口缺料不想弄。头发结疤不想梳理,身上有灰懒得洗澡。屋里屋外乱七八糟。大锁半夜里坐火车到县城,租车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女人抱着婴儿,他们先到他娘那边。大锁家有四间砖房,他爹娘住西面两间带着二锁三锁,憨妮住东面两间带着小妮。大锁安置好女人和婴儿后过来敲自家的门,边敲边看门檐,手机一照门檐上有蜘蛛网。大锁想:得要扒掉盖楼了!

许久没开门,再敲。憨妮骂:“是谁?滚!俺大锁不在家。”

大锁有些感动,憨女人,他在心里呼唤了一声。往窗边靠靠,他喊:“憨子,是我,大锁!”

“真的?”

“真的。”

呜呜,屋里的人哭了起来,灯跟着亮了,门开了。一股怪味儿冲来,憨妮蓬头垢面,穿个大胖花裤头,上身的腈纶汗衫已经褪色,领口被小妮每天掏胸脯扯得老大。

憨妮想趴在大锁怀里哭,猛地看见大锁穿着白色短袖衫,周周正正地束在有熨缝的浅灰色长裤里,褐色的皮凉鞋像他的头发一样在灯泡下发亮,就心底里收了脚步不敢前去,只抱怨说:“你还知道回来呀?!”

大锁夹着黑包本想亲亲憨妮给她点安慰,见她那邋遢样越发没了心情。大锁把屋子环视了一遭,走到里间看看睡着的孩子,说:“这是小妮吗?身子长恁长了。”

“你都三年没回了……”憨妮立在一旁双手拽着衣襟委屈万分。

大锁拉开包,又给憨妮一沓钱。

“干啥子你?”憨妮惊惶地盯着大锁的表情。

“我还得回去,恁娘俩想买啥就买啥吧!”大锁不想看憨妮渴求的肉泡眼,顿了顿就往外走。

“大——锁!”大锁一回头,憨妮倚着门,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大锁心头酸了一下:“去睡吧,有时间我还回来。”

“大锁——”憨妮上前两步蹲下来抱住大锁的一条腿,满脸的哀求,“大锁,我想男人了,想你想得很……大锁,小妮做梦都喊她爸,俺不想要钱了,俺只要你在家陪俺过穷日子,可好?可——好?”

憨女人,大锁心里说了一句,弯腰把憨妮搀到床上,憨妮拽着大锁的衣服不放:“大锁,你看,我还给你买了新裤头呢!你看,你看!”大锁揩了一下头上的汗,看见憨妮果真从枕下摸出两个男式内裤,终于说,“憨子,对不起你,我在外边真的有了女人,咱家计划生育紧,小妮六周岁才能生第二胎。我想让她给咱家生个男孩。我这次回来,就是把她生的女娃送家来让咱娘喂养,等她给咱生了男孩,我就不要她了。啊,听话,车还在外面等着呢,我现在火急火燎的也没有那个心情呀!你是个好女人,哪天我再回来给你种儿子,啊!”

想到儿子,憨妮松了手,大锁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快步走了。

想到儿子,憨妮擦了眼泪趴在窗口往外张望。夜色的灯影里,她看见一个披发穿裙子的女子和大锁一起上了车,那女人用纸巾擦着眼睛。三锁也跟着去了,他正在上初一。没一会儿,大锁爹娘的屋里就传出婴儿的哭声。

几天后,村妇们瞧见憨妮,便问:“憨妮,你家有小毛娃吗?哪来的?”

“谁说的?没有!是猫叫。”憨妮快步走,怕说多了露馅,镇上罚钱。

几个女人摇着头:唉!把她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大锁来家安排房料,让他爹在家照管着盖一溜六间两层十二间的楼房,憨妮慌得脚不沾地,一趟趟去集上为大锁买好烟好酒买猪头肉。大锁在家住了一晚,那一晚,大锁身上的黑痣都成了憨妮舌尖的棒棒糖,大锁已经打起了呼噜,憨妮还在上下左右地忙活。连同那个女人生下的小女儿,这时想来都是那么俊俏。

日子黑了白,白了黑,黑黑白白小妮就六周岁了,憨妮喜笑颜开,家里家外的活儿全干完,浑身还有劲。

大锁开车带着那娘几个回来了,回来过一个新年。憨妮忙里忙外给大锁在新楼里面又铺了张新床。她想,反正都是一家人,碗里碗外都是大锁的,她能接受。但是,大锁和新女人除了又带回一个小妮妮,还带回了一个半岁的胖儿子。憨妮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回娘家问问她该怎么做,大锁过来对她说:别问了,离了婚,你就可以永远住在娘家了!

憨妮哭得死去活来,太阳照旧落下去以后是黑夜,太阳照旧升起以后是白天。

憨妮带着小妮离开大锁家,是就着当地正月十六接闺女,被她哥哥用三轮车接走的,她哥替她保管着十万块钱。人们看见憨妮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好像更憨了。听人说,憨妮回到娘家后,十万块钱也被她哥盖了房,她娘天天骂她没用。

那天傍晚,憨妮去河边弯腰淘红芋,就一头栽进了水里再没上来。被人捞起薄棺下葬时,女人们只记得,憨妮不分昼夜,就是一句话:“大锁,我想大锁……” UaMpCq8T2ilR1EweujDVAB4AbkPBU4Bikf01jRQ/TCZ5kif7W+H+bOlSDuHyvt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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