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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街角上停下来。

右手揩了一下头上的汗,低头看了看三轮车上满满的黄金瓜和麦黄杏,又看看放在布兜里面十公斤称重的秤,想:都说矿上的人有钱东西好卖,不知到底咋样!她想朝街里面挪挪占个好位置,又担心自己第一次做生意,收税的人找茬。再看看太阳正在树梢上托着,上街的人还很少,就决定先到街旁的房道里转转。推起三轮车时,她又抹了一下额角的汗,直后悔去批发水果时起得太早,忘了带条擦脸的毛巾。

矿,坐落在市郊区的一个镇上,镇上有一个不大的贸易市场。贸易市场地处市郊、矿、镇和农村几者之间,人流杂乱,各人俱有,一些小商小贩太野蛮狡猾,收税收费很头疼。工商所内部建议:以毒攻毒,收税收费雇佣当地小痞子最好,每月适当上交,相互利益,省心省事!

外号叫“螃蟹”的混混有熟人就给放了进来。几年来,凭着他棕红色的扁身子,露胳膊,一人走路占三人空间,说话面无表情,语气无丝毫螺旋式的强势姿态,除了有一个外地人不懂“事”,被打得不敢回来外,竟也一帆风顺,身后只跟着无须多言的收费女即可。倒还有一件异事,螃蟹从不收卖螃蟹人的税费,他老婆私下问他为什么,五个字:就喜欢螃蟹!

女人,卖了几斤黄金瓜,又汗涔涔地转回街口时,螃蟹看见了她。“交两块钱!”螃蟹说着,后面的女子就开了两元的票,放到了车厢内的黄金瓜上,等着拿钱。

女人说:“街上摆小摊的收两块,我只在房道内转着卖,给一块吧?”

“不要废话,”螃蟹说,“两块就两块!”

“我就给一块!”女人说。

螃蟹见女人不听话,拿起秤就走,女人一把扯住了螃蟹的衬衫后襟。有谁敢碰螃蟹的舞钳呢!螃蟹啪地把女人的秤折了,扔了。秤断的声音震撼了女人最心底的城墙,这是她四十岁以来第几次触碰这种决绝的、割裂的、撞击心灵的、最不能接受和难以愈合的崩塌呢?

“你凭什么折我的秤?!”女人三步跨到螃蟹面前,再一把抓住螃蟹的衬衫前襟,并在手上绕了一个圈,愤怒的眼神燃烧着螃蟹趾高的风帆,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引来陆续上街或下街的人,最多的是那些退了休而无聊在路边打牌的老头和闲聊的老太太。女人看着折了的秤,枣木的断纹向天张望着,心如抽筋断骨地痛。她对着螃蟹不依不饶:“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折我的秤?!”

“松手!”螃蟹大声吼,平时他根本不需高声说话,小贩们就乖乖地听他指令了。这一声很吓人的,有一旁站着患心脏病的老太太,手都伸向了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女人揪着螃蟹衣服的手丝毫未动,反而攥得更紧了。她是经历过这种吼声的,第一次面对的是她的父亲,她看上了来她村盖房子的爱说笑话的小伙子,小伙子为了省下娶媳妇的昂贵费用,在一个月夜带上十九岁的她私奔了。几个哥哥把她抓回来时,她父亲只一棍就打断了她的腿,她不哭,也不求。她父亲吼问:“还跑不跑?!”她不回答。几个哥哥轮番跺了一脚,再问,她说:“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就不跑。”她父亲气炸了,喊道:“给我滚,永远不要再回来!”她就拖着骨折的小腿去找小伙子,小伙子发誓,今生对她好,并把她的腿在一百天左右治好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驻足的人多,劝说的人少。有人低头交耳说:这女人长得还蛮好,衣服穿得合体,头发还喷过保湿啫喱水呢。女人喋喋地向路人争辩着自己的理据:“人家摆地摊的收两块钱,我转房道也要两块吗?我说给他一块,他逮手就把我吃饭的秤给折了。你仗谁的势?仗公家?公家就不讲理了吗?两口子离婚,人家还得听听双方的意见理由呢!你凭什么不让我说话,你折了我的秤,你就是天了吗?!”螃蟹极其愤怒地甩了几下女人,女人几个踉跄东倒西歪,就不松手。

半个小时过去了,众人劝说螃蟹,给女人十多块钱,算赔她的秤吧。螃蟹的脸像螃蟹进了沸腾的水里,腾地更红了,说:“她妨碍公务,就是违法,我赔她什么?她不扯我衣服我能折她的秤吗?”人们都听见这话没有力度,他像偷女人被老婆捉住那样站在那里僵持着、尴尬着。

跟着开票收税费的女子给工商所打电话,工商所说:这点事螃蟹弄不好,谁能弄好?这次怎么熊了?你先回来吧。收费的女子悄悄地就离开了。螃蟹思忖着:打电话给一帮弟兄们来助威,说是被一个女人拽着了走不开,也够没面子的,不如不打。对,农村女人最怕派出所,螃蟹想到这儿,吼声又响:“走,上派出所!到派出所解决!”边说边握住女人两只手腕全力往街上拖,以吓退女人的纠缠。女人像一包装满粮食的破麻袋,沉在地下,死死地拽住螃蟹的衣服,任凭屁股、膝盖及小腿在水泥路上翻滚摩擦都不松手,正似大闸蟹紧紧钳住了虾鱼。螃蟹无计可施不得抽身,他想把衬衫脱了来个金蝉脱壳,但女人穷凶极恶一定还会抓住他的裤子的,万一松了皮带露出什么,以后怎么混事呢?跑?跑了更掉身价,螃蟹想。

女人不再鸣理,自己也累了,大家也都已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眼下就做一件事,捆住面前这个折她秤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赔她的秤,一定要赔!她想起了儿子的学校建议学生们多读课外书,于是孩子放学来家不做作业,明目张胆地看着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她气愤地到跟前拿过就撕,儿子冷静地说:“你尽可以把书撕毁,但就是不能消除我要看书的渴望!”女人停下了动作,坐在当时才上五年级的儿子身边,复述了海明威的原话:“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儿子惊奇道:“妈妈,你怎么知道?”女人眼角湿润了,说:“妈妈就这么过来的,家庭妇女就不会看名著了吗?”

一个小时了,螃蟹真的急了,说:“你松不松手?再不松,大家看着,我就不客气了啊!”众人就说女人:“你这样死拽着人家,也不是个办法,你先松手再说也行呀。”女人一瞬间差点松了手,她忽然记起:那个老人孤单地在大海的深处,独自面对一只比船还大的鱼,手攥钓竿三天两夜,都不放弃,于是,她攥得更紧了。

螃蟹见众人有偏向他的意思,在吼叫摔扔无果下,扬起他那厚厚的、历经数次群殴或单打独斗的手掌,高高地向趔在地下的女人脸上劈去!啪的一声,那么响。这种决绝的、割裂的、撞击心灵的、最不能接受和难以愈合的崩塌,使女人想起了会盖房子的丈夫,现在当了工头。前天晚上来家,给女人一百块钱,说:“我又给她弄人流了,你去买纯牛奶和鸡蛋瞧瞧她。”她羞愤难当,这个曾向她发誓的男人自过了四十岁以后,就不断地换女人了。她也知道一些男人过了四十岁就热衷于猎奇,而且不以为耻。自己的男人跑别的女人被窝里了,还要她去掌灯,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然而,她没有办法,这个男人是她自找的,尽管父母后来允许她走娘家了,但决不能去娘家诉苦,即便几个老哥和侄儿们还念及妹妹姑姑,嫂子侄媳妇们总会热言冷语、指东道西地笑话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肚里咽,也不能和孩子们说他们的妈妈是私奔的呀。不去,坚决不去!我什么都可以没有,但自尊绝不可以没有!

“你以为你多尊贵吗?”丈夫指着女人骂,“你这些年只在家带孩子,这楼房,这家业,包括你买卫生纸的钱,哪一分不是我挣的?我在外面玩个女人咋的啦!你去看看她,人家心里一暖,她男人就不会讹诈我了。你去不去?!”

“不去!”女人话音还没落,她那曾经向她发誓的丈夫,一巴掌就扇了过来。这种决绝的、割裂的、撞击心灵的、最不能接受和难以愈合的崩塌,在当年她父亲打断她的腿并赶她出门时就霹雳了一回,但也从那时起,她已学会在治愈的伤口上筑起一道保护自己、建立自强的墙根。她什么也没说,起身迅速从身后捉住了丈夫稍长的头发,摁倒在床上,任男人辱骂吼叫,她就不松手,男人累了就妥协了。虽然不用再去看那个野女人,但,孩子们长大了,男人不再给她在家照顾孩子的理由。她自己也决定走出门去,出自己的力,花自己的钱。丈夫的一巴掌下去,她心底的城墙又加高了一些,也更坚固了。

螃蟹一巴掌下去,女人还是不松手,不哭也不求。众人纷纷上前指责道:“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你不能打人家呀。”

“你怎么能打人呢?你今天不赔她秤,看来是走不掉的。”

“你那手多重啊,把人打坏了怎么办?”

女人眼睛一闭头一软,身子歪在了一边,额头上淌着虚汗,手一点不放松。

“看看,她晕过去了。”有老年人叫,对螃蟹说,“你掏点钱赔她意思意思吧!你也好走!”

“赔吧,赔吧!不赔,这女的是不松手的。”人们跟着说。

螃蟹早弄了一身汗,今天是真不顺。他也想有个台阶下,就掏出口袋里的钱,五张都是百元的,该倒霉,没有零钱。他顿了顿,抽出一张递给女人,人们趁机劝女人说:“快拿着,松手吧,赔你钱了。”女人才松了手,螃蟹脸红红地大步向街上走去。

有人把女人扶起来,替她拍拍身上的灰土,擦擦额头的虚汗,安慰她以后别到这儿卖了。女人酸木的手握着赔秤的钱,低头认真地看了看,够买几倍的秤钱了。可我以后还能再卖水果吗?她自己心里想。女人没有看大家的表情,她知道人们低声赞叹她坚强的同时,落在她身上的都是同情的目光,她没有哭,自己在心底流下了两行孤单的泪水。

女人缓步走向自己被螃蟹拖离了几十米的三轮车,虚弱地推着车正要离开时,两三个穿制服的工商来了,旁边跟着螃蟹,其中一个人指着女人说:停一下! NEoylkaXZLDLRCVd22h+jV+7YaZ/ktpmvg5i1T5+PvcUzG/3cHYX0ZznMXwDVI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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