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了。二狗子想,到年还有二十二天,娘都撑不过去,该怎么办呢?
老娘没地儿死,这是二狗子的心病。每天离了老娘的病床,二狗子就围着医院的墙根想办法,两只脚把乡镇的小医院丈量了三百个圈,依然没有想出个结果。抬头望望天,天上没有日头,却分明一片灰白,明显是要下雪了。二狗子这样一想更觉害怕和寒冷,忙跺跺脚把两只冻僵的手揣进口袋里,却又拿出来,拿出来却又揣进去,总之,无论怎样放置,从手到心都是空落落地凉。
他只好没魂似的又把双脚移进重症监护室,要死的娘这会子却清醒着,竟抬着手让他走近些,直把二狗子吓了一跳,忙走过去抓住老娘的手,道:“娘,你好啦?!”
娘的嘴角显现一个笑意,没回二狗子的话,清晰地说:“找好我死的地儿了吗?”二狗子塌了一下眼皮,说:“没有——还没有。”二狗子感觉娘的手一下子没有了刚才的热度,垂了下去。
医护人员走了进来,对二狗子说:“7号病床,收拾一下东西,赶紧办理出院手续吧!”
二狗子转过脸说:“医生,俺娘没地方去呀!”
“说什么话呢?”胖女中年医务人员用眼白瞪着二狗子说,“你是她儿子不养老送终,还想往别处推呀?难道让你娘死在医院不成?再说一遍啊,趁老人还没咽气,赶紧出院!”高跟鞋咔咔撞击着水泥地面,渐行消失在医院走廊里。
是的,医院已经两天不给老娘救治了,人躺在医院里其实就是等死。可在哪儿死呢?人还没有咽气不能送殡仪馆吧?家,没有家,姐姐嫁人,大哥不问,医院又不让死。二狗子想哭,抹了把眼泪,忽然想起了村主任,便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拐回来看了娘一眼,娘也在看着他。掖了下被,重又走出去时,刚才那个医护人员迎头就说:“哎,你快点办手续啊,不要跑了——把人死在这里,大过年的!我们还要接纳新的病人呢。”
三拐两抺,二狗子在拆迁村落的残桓断壁里,找到了五十多岁的村主任。村主任正摸摸这家的残墙,看看那家的旧壁,对二狗子说:“我也是舍不得咱这几辈人的老宅基啊,没事就过来看看。你找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当初市区发展征地拆迁,按平方差价补房补款,大伙都是签字画押同意了的,拆迁租房费也都按数挨家打了卡的,当时都无异议。”
“不是,”二狗子说,“俺娘要不行了,医院立催着出院,我租住的小屋又不能发丧送终啊。”
“那倒是。”村主任说,“当初拆迁合同规定新房子一年内就出来,谁能想到,老房子一扒快两年了,没了动静呢。”
二狗子说:“可我娘立即就得出院等死,我急得冒火。再说,你是村主任,总比我会想办法呀!”
村主任说:“这个时候,你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找你大哥、大姐去吧!”
二狗子扑通跪了下来,双手抓住了村主任的衣襟,眼泪滴在了膝下的砖头瓦块上,叫道:“村主任,你是好人,你就帮帮二狗子吧!俺娘不能活了一辈子,临死了,没地方合眼啊……”
村主任一听也是,就在风中挽起二狗子的双臂,向不远处临时搭建的两间板房走过去,那是花儿村村支部和开发商的拆迁办公事务处,开发商负责人不在,只有两个保安在说着“钱难挣屎难吃”的话题。村主任问保安开发商张经理今天还来不来。
保安说:“我们又不是张经理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
村主任就拨了张经理的手机号,里面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们将短信通知机主您的来电……”
村主任无奈就领着二狗子去找他的大哥大姐。走前对保安大致说了二狗子的困难,张经理若来给转告一下意思,或者让张经理回个电话。保安说:“你们花儿村的人,愿意要钱的补偿钱款,愿意要房子的按1∶2的比率到时候赔付面积,一点也不会亏欠,现在对我们说这些,等于对驴唱歌——没用。该找谁找谁去吧!”
“可你们过了合同期限,房子还没有一点动静,这怎么算?”二狗子叫道。
“哎呀,”村主任拉上二狗子就走,说,“他们只是看家护院的,给他们说这些没用。”
二狗子说:“像这种不知道喝几两香油的人就该吃屎!”
村主任没接话,另开个话头说:“先去你大哥家吧!唉,真懒得过问你家的事!”
二狗子犹豫了一下,说:“去,可能也是白去。”
两人就打的去了市内的嘉和小区。找到老大的家门,摁了门铃,里面的人就是不开门,女人只问谁呀,村主任只得说是村主任。
女人便开了一丝门缝,说:“老妈子已把拆迁补的房子给了二狗子,就说明她没有这个大儿。我们已断了关系,你也调停了多少次,就别再费心了,她死哪里与我们无干!”说罢几个人就被铁门嘭的一声隔在了门里和门外。
两人弄了一鼻子灰。
“人心不足蛇吞象。”村主任说,“唉,你娘这一辈子,把钱都供了你哥的仕途学业却落得这个下场。走,到你姐家去吧。”
二狗子说:“行,咱打的去,刚才是你付的钱,这次我来付。”
“干吗分得那么真啊?”村主任说。
在一新开发小区的一栋新楼里,二狗子的姐姐和姐夫正在自己装饰墙面。看见村主任和二狗子进来以为是来报丧,忙说:“咱娘——她……”
“就等咽气了。”二狗子说。
姐姐听了眼泪便往下落,本来正给丈夫扶着梯子的手就松了下来,不再去扶,说:“没有你这样的,我娘都不行了,还不让我回去看看……”
村主任就说了来意。丈夫一下子从梯子上蹦了下来,嚷道:“村主任,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一、咱这儿规矩,没有老娘在女儿家发丧的;二、他们房子拆迁赔房子,我们也没落一个房角一块瓦;三、再说了,老人家两个儿子呢,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做姑娘姑爷的;四……”
村主任和二狗子又碰了一鼻子灰。二狗子没听完姐夫的一二三四,就像老牛一样哞哞地哭着跑了,丢下村主任点了一颗黑黄山烟,感觉自己的方脸一下子变成了长脸,看着来来往往行人的脚,无语。
到了傍晚,一轮时隐时现的落日托在西南角的楼顶,村主任乘公交车回家经过旧村宅的残垣断壁时,一群人正在旧宅基里吵吵嚷嚷,村主任忙就近下了车,往那边跑,斜刺里一人喊道:“村主任,我正到处找你,我老婆在医院生完孩子没地儿去呀,租人家的房子,没满月不让住……”
村主任没理他,只看见拆迁委员会的那两个保安正在推搡着一个人,走近一看,被踹的人正是二狗子,弯着个熊腰护着身下的一张单人床,床上躺着他的老娘,他老娘张着嘴巴睁着两眼,摸不准是死是活。
“赶紧把死人弄走,快点!”一个保安一边用脚踢着二狗子因为抽着身子露出的臀胯,一边喊着另一个保安把小床向外抬。
二狗子边死死地护住他娘,边哭:“娘啊,您活了一辈子,到老了没地儿死啊……儿子不孝啊……”又抬头求保安道,“你们行行好,就让俺娘死在俺家的旧屋茬子里吧,求求你们了,俺娘就要死了……”
村主任看了看地势,面前被扒掉的地方正是二狗子家几辈人的老宅基,不觉一阵心酸。上前止住了两个不听二狗子哀求的保安,说:“有话好好说,这还是中国人吗?和一个要死的人过不去!”
一个保安说:“你倒会说,人家开发商买下的地皮,还没盖房子,就弄个死人在这儿,晦不晦气?以后谁还到这儿买房子?!”
另一个保安说:“我们两个的职责就是护卫花儿村每一寸土地不受侵害,张经理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很快把俺俩撵滚蛋吃屎去?!”
村主任就觉得自己的脸又长了一截。
圈上围观的人,有的伸手试试老人还有没有鼻息,有人在安慰二狗子说总有办法,有人叹气,有人激愤说:“就得上市政府上访告他们开发商去,看这房子拆的,新媳妇生孩子没地儿生,老人要死了没地儿死……”
不知谁打了110,民警来了,开发商张经理开着轿车也到了。这时天色还剩下最后一道白昼。村主任忙上前叙说了事情的原委,最后说:“老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被医院催促强行出院,二狗子实在是无奈,才把老人拉到自家的旧宅上,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咱得让老人死得其所啊……”
民警做了笔录,问开发商有没有什么主意。开发商张经理上前给老人掖了掖旧棉被,并把两个保安骂了一通,转过脸对大家说:“新房产法下来,打算与我们合资的港商闻风抽资走人,上亿的贷款无法周转偿还,我们现在也是焦头烂额,想死没地儿啊!”
有人说:“既然这样,就让二狗子就地搭个灵棚把老人送走算了。”
“不行!”开发商张经理说。大家一听都为二狗子犯了愁,捏了一把汗。二狗子两眼冒火,正欲拼命,谁知张经理接着说:“不过,大家别急,二狗子家的事情已经不是个案,今天去市里开会,就是关于拆迁居民办理喜丧事的妥善安置工作的。谁家没有老少呢?现在请大家把老人抬到那两间事务处的板房里给老人送终吧!”大家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二狗子连忙爬过去要给张经理磕头。这时,一个人说:“不行啊开发商,还有我老婆生孩子的事儿没解决哪!”
张经理低头和村主任交换了意见,村主任舒展了表情,长脸恢复到了方脸。大家一阵期待,就听张经理说:“乡亲们,经和花儿村的村主任商量,在新房子没有完工前,两间事务处的板房日常办公,平时一间专为老人发丧送终,一间专为生孩子的妇女过满月,行吧?就这样定下了!”
“好啊,张经理,我们也给你磕头了,您解决了我们家的大难处啊!”村主任低头一看竟是二狗子的大哥和大姐赶来了。张经理扶起两个人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村主任说:“使得使得,我们这儿的陋俗,为老人发丧跪恩为大。”
人们蜂拥着把老人抬到板房后,发现老人的眼睛和嘴巴早已闭上,嘴角显现着一丝笑意。天完全黑了下来,西北风还在悄悄地吹。二狗子却感觉天很亮,一双手无论放在哪儿,从手到心都暖暖的,即便夜里飘起雪来,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