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早年鲤鱼跳龙门分配到省城,如今混得有吃有喝,有房有车。滋润之余,颇感空虚,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一寡居供养自己的老母,愧疚之心油然而生。经无数次桌前与枕边有意无意的思想工作,那个城里长大的娇妻才勉强同意把婆婆接来享福。
接走那天,老太太叫儿子去他爹坟前放一嘟噜长炮,才既向往又惆怅地上了儿子开来的小轿车,同来的还有媳妇和十多岁的孙子。惹得周围曾欺负过他们娘俩的乡亲羡慕且妒忌。
一条条海带似的马路,一辆辆蚂蚁搬家似的车辆,一幢幢鸡笼似的高大楼房,一片片赶鸭似的人流皆一闪而过。踏入儿子别墅的第一件事:老太太想小便,看见母亲转来磨去的,儿子把老太太领到卫生间门口说:“娘,您要解手的话,就进这里面。”
从卫生间出来,儿子指引老娘换了拖鞋,鞋有点大,她呱嗒到厨房,媳妇不让帮忙,叫她看电视去;她呱嗒到孙子房里,孙子正在那个像电视一样的东西面前啪嗒啪嗒的,孙子嫌她碍事,叫她看电视去;老太太呱嗒到儿子的书房,儿子正看着当天没来得及看的报纸,随便聊了几句,他也叫老娘到客厅看电视去。可电视又没给打开,想喝水,也没看见暖瓶放在哪里。想给他们洗衣服,也不知从哪儿着手,老太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要吃饭了,孙子去卫生间洗手,随即大叫:“这谁弄的?满地臊气!一定是奶奶。”老太太将已拿在手中的筷子又颤颤地放下了,媳妇扫了一眼老太太,忙走过去一看,脸就变了,儿子见媳妇许久没说话,就过去一看:老太太把小便全撒在了地板上,又黄又臊。
“娘,你怎么不在坐便器上解呢?”儿子说。
“我心想可是个什么缸,由你们盛啥的。我哪知道哎。”老太太差点哭出来。
“你收拾吧!”媳妇低声对丈夫抱怨说,“找事!”
“我娘不是刚来嘛!以后就好了。”儿子说。
“哼哼!”媳妇讥笑了一下,“以后,以后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来。我妈也是老人就不像她!”
“你妈好,你妈是城市人!”儿子也尽量压低了声音。
“我妈就好,能帮我烧饭帮我擦地帮我洗衣服,她能吗?”媳妇回击着内心的厌恶,漂亮的脸都有些变形了。
两口子在卫生间里声音再低,老太太也隐约听得见。
“她能,我也不让她干!”儿子莫名地冒起了火摔下拖把冲着媳妇,“你怎么着!”
“我走!”媳妇就要解下围裙回娘家,“我憋得难受。”
老太太不慌不忙站了起来,说:“媳妇,这菜已经够多了。不要再去买什么了,我也吃不多,快坐下吃饭吧。今个都是我不好啊,不懂城里的规矩,我也住不了几天。娘知道你的孝心,来看看你们吃的住的,我在家也就安心了。”儿子急忙把老太太扶下,说:“娘,你说的什么呀?这次接您来,还是你媳妇的想法呢!我一个男人家哪想到这么多!以后,千万不要再说回老家的事了。对吧,俺媳妇?”
媳妇瞅过丈夫一眼笑了下,把盛好的米饭递给婆婆:“是的,妈,我平时不爱说话,您多担待点。”
老太太接过饭碗,感觉碗里白白的似冰块。
老太太到城里的第一天就这样过来了。
第二天,她闷了。
第三天,她不想吃饭。
第四天,她摸出去和一个拾破烂的老太太聊了半天,人家直夸她有福。
第五天,媳妇早上起来看见老太太趴在客厅地板上,询问后得知,夜里起来小便滑倒后,起不来了。她吓得忙喊来丈夫,一同送往医院拍片:右大腿骨骨折!
儿子趴在母亲病床前哭:“娘,您夜里就摔倒了,怎不喊我们呀?”
老太太也哭:“你都上一天的班太累了,娘想叫你多睡一会儿。”顿了顿又说,“儿啦,娘来给你们添麻烦了,还得花钱,你就把娘送回老家吧。”
“是儿没照顾好你,儿子不孝!”儿子说,“想叫娘来享福,却害了娘啊!”
“你有出息了,就是娘的福。娘二十几岁就守寡,就为这一天呀!”老太太拉着儿子的手,眼睛里湿润着,“见到你爹我也有了交代,我要是走了,你一定要把我放在你爹的身边啊。”
“娘——”此时儿子的心才真正地触动。他忽然感悟,从上高中到大学,从结婚到生子,他并没有深刻地感受到母亲的意义和存在。他甚至不知道老娘今年寿龄几何,更不曾觉察以儿子为一切的娘,是什么时候从一个少妇变成妇人,又从妇人变成老人;而自己一直都在为自己从没有路到小路,由小路到大路去拼搏。在这人生可以缓口气的时刻,才茅塞顿开地想起了那个一直在身后默默为儿子祈福的娘,她的生活是否孤独?她人生的路是否有过遗憾?一个人独居的几十年里是否想过要个伴?而自己却自私地从不允许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回老家。儿啦,你们放心,娘能照顾自己。”老太太说。
媳妇听此言,心中塞满抱怨,对丈夫说:“对你娘这么好,她居然还不把这儿当家,太气人了!”
儿子偷偷对媳妇说:“因为生活条件的不同,我理解你的感受。但,做个贤良的媳妇才不失你的身份,我现在才感觉我的母亲是伟大的,却又是卑微可怜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就这样把娘送回老家,乡亲们会戳咱脊梁骨的。”
第十天,老太太过世了。儿子悲痛欲绝,在同事朋友们的帮助下,遵照老人的心愿,用中巴车把母亲的遗体送回老家殡葬。快到村口时,儿子让朋友放长炮,离家愈近他愈不能自持,抱着老太太高声呼唤:“娘啊,您回来了,您的儿子把您送回老家了。娘,您看看吧,您睁眼看看吧!”
奇怪,老太太身体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说:“儿啦,娘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