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总如诉不尽的往昔。明哥,有件事儿,二十年,我没有告诉你——
那年的暑假,我十九岁,农村刚用了电,家里抛却书门办了个小型面粉加工厂,当然主要操作人是我。
我长得脸蛋儿红红的、圆圆的,头发黑黑的,身材胖胖的,可谓一个超典型极标准的村姑娘。终日的,心情在机器的轰隆中排遣,日子在粮食变成白面中度过,那日子过得没有什么惊喜。我能想到白马王子都在遥远的地方,因此,实在没有兴趣打量从我面前经过的少年们。
突然地,哥哥的同学明来了,大学中文系毕业,在等待工作派遣证的日子里到我家小住。我的心居然就跳动了,跳得很厉害,那不仅是少女钟情的反射,更有那年月对大学生的极度膜拜,它如一顶皇冠置在谁头上谁就闪闪烁烁。明的个子并不高,密发浓眉,眼睛大而黑亮——如一眼充满故事的泉;一件米黄色小格衬衫下面是一条灰色长裤,裤脚上还沾染了一些黑皮鞋上新擦的鞋油。
我用很多的时间偷偷地打量明,且很耐心,终是看不够。
起初,明哥不在意我。然而我上初中时学了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后,我就迷恋写小文章了。我不会投稿,把不像话的文章投到《青年一代》《故事会》和《辽宁青年》。人家没有采用,但给我回了信给我鼓励,我就有了劲头儿,每天从面坊回去点灯熬夜,如鲁迅一般。父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日常修好女工已足;哥哥从不以我的“作文”为意,而且嗤之以鼻。
我只有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着光亮的文字,把全村的能人都掂量一遍也无人能与我共勉。村姑娘如墙内佳人,有谁能解我憨笑呢。
对了!明,明哥是中文系毕业的啊!我鼓足勇气把稿件捧到了大学生的面前,低着头请他帮我审阅,就去了面坊。回来时,明的眼睛就落在了我的眼睛上,那里面就有了崭新的内容。他把稿件还给我,上面有他逐文逐句的圈点。他问:“发表过吗?”我说没有。明说:“你看看,你一篇文章从头到尾不分段落,也不用稿纸,哪个编辑会用呢!”他告诉我以后再写要用稿纸,故事要分段,段首要空两格,等等。说着,便在空白处写下:“我希望你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努力!努力努力再努力,我真怕你半途而废,功败垂成!”那是庞中华的字体。
这几句话成了我前进的车轮,载着我一年又一年。他不嫌我长得丑,接着给我逐句讲解西晋女文学家左芬的《离思赋》、苏轼的《水调歌头》、李清照的《声声慢》和《一剪梅》及现代作家路遥、陈忠实他们……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听到有关文学的声音。生活是这样的美好啊!面坊的活儿再多我不觉得劳累,天再酷暑我不觉得炎热。那个暑假,我只想哼唱一首小曲《小秘密》:我心里埋藏着小秘密……这秘密写在我心里……在这偶然的机会里,匆匆地与你相遇,对你有无限依恋……
对,这只是个秘密。
几天后的晚上,我收拾着面坊最后的工序准备回家。明哥默然进来,递给我一封信,一再要我看看。我诧然。心底“腾”地升起一团怒火,想:干吗?委婉地告诉我对你不要痴恋、不要多情吗?哼哼,村姑娘是有自知之明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我知道。所以,你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这简直是辱没村姑娘的人格……
信,有两三页纸的内容吧,由于心情激愤拒绝浏览,眼睛冒火一片迷蒙,只大致瞥见信首的称呼,再不知后面说了什么,便折叠起来。明进来了,我把信还了他。明哥问:“看了吗?”我敷衍:“看了!”语气还很呛。他犹疑地走了出去,没再言语。次早,明要回去了,我的心情一落千丈。他家住在二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子,走时他把自行车与我家的调换了一下,我的眼睛把那离去的身影,望了很远很远……
明哥走后,一连寄来三封信,里面有他的诗稿,说是写给他以前的恋人的,要我好好保存,日后再还他。别的,除了对我一个村姑娘喜欢摆弄文字的“钦佩”外,他还说: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有时狂风呼啸,有时烈日当空,在这样干燥欲燃的恶劣环境里,只有芨芨草才能生长,并且枝繁叶茂,生命力极强!
芨芨草,从此,我知道了芨芨草,它成了我心灵的营养、前进的力量。
不久,明哥上班了,娶了妻子,我的田野顿时空旷无依。我的日记里载满了他的名字,心海里塞满了他的影子。明换下的自行车使我睹物思人,爱屋及乌。那次从地里回来,嫂子说:“我和你哥一辆车子先走了。”我张口就说:“好,我和明一辆车子。”嫂子怔了一下,就笑了。
夜眠入梦,我们走进一片果林,果子是青绿的,明摘下一个让我品尝,好涩啊,又酸。明大大的眼睛就在我面前飘忽闪动,那里面尽是文章。
数年后,我不再是丑小鸭。出嫁后,迁居淮城,工作后,又在煤师院进修两年半大专;也发表了许多文章,并获得各种奖项。日记总在我的抽屉里向外张望,老公从头看到尾。两只头安于一枕时他会问:“你还恋着那个大学生吗?”我的眼睛眨呀眨。他说:“不说我也知道。”
雨,还在窗外低语,湿湿的都是明的信,那里面,该是另外一个世界吧?你说过的话,你讲解过的文,我都铭记。当时你一定想告诉我左思的妹妹左芬也是丑女。“嗟隐忧之沈积兮,独郁结而靡诉。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
明哥,你好吗?对不起啊,那封信我没有看,它沉在心底已成为遗憾。二十年了,我没有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