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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信

方拭非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杜陵走南闯北,四处奔波。

杜陵什么都知道。无论是天下大势,朝中官员党派,利益纠纷,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连带着朝廷律法会如何推行,往前数年,他都能猜得出来。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给方拭非听。

就这样一个天下奇人,却只能跟在她一个人身边,对她自然是很严厉的。习武念书,无一懈怠。

她从不记得自己交过哪个朋友,哪怕是被他伏在背上,也在背书。所以没个谈话交心的伙伴,长久以来,让别人说,性格相当古怪,总喜欢得罪人。

幼时不懂事,因此恨透了杜陵。满身逆骨,只想大了跟他做对。

慢慢的,见得多了,心境沉下来了,才明白他的苦心。想再多学一点,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

将她送到水东县旧时的仆人方贵这里来,定居此处,鲜少出门。每日在药罐里泡着,让方贵帮他出去打探世情。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放进篮子里,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好给师父煮碗粥,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巴巴盯着她的白菜,见人实在不容易,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起码能买到十升米,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林行远:“?”

他一武将子弟出生,对诗词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好讨教的?

杜陵今日精神不错,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对这长辈莫名有些发怵,不敢放肆。当他是要帮忙,就将剑靠在墙角,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屋子却整洁非常。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一路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他朝后面一指:“那是用衣柜改成的书柜,你可以过去挑点书看。被方拭非偷偷卖了几本,但我记得,同兵法军事相关的书,都应该还是在的。你喜欢吗?”

林行远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衣柜前面的黑布拉开,果然看见成排的书册。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尤其是一些传阅不广的书籍。这样一柜子书,太值钱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查看。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笔势矫健,当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状,书脚及空白处写着详细的注解,中间还夹着图示跟标注。

林行远心情难以形容,又抽了几本,全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林行远回头颤颤问:“这是您抄的?”

“这是我身体还康健时默出来的。书籍太重,南下时未曾带书,就记在脑子里。下边堆着的,是我口述,要方拭非记的。”杜陵说,“待我百年之后,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林行远:“全您写的?那这批注?”

杜陵说:“老夫写的。区区拙见,你随便看看吧。有一些,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看法。你可以瞧瞧。”

林行远将书抱回来,放在榻中的桌子上,低头道:“敢问,先生尊姓?”

“哈哈。”杜陵笑道,“老夫杜陵,当年与你父亲在朝中多有不和。无奈他背面叫我老贼,当面还得叫我先生,叫我逮着机会就欺负。恐怕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我的。”

林行远也笑道:“哈哈,听闻多年之前,有一位天子之师,也叫杜陵。”

杜陵点头:“嗯……”

林行远:“……”

林行远退了一步,满眼写着惊讶和无辜。

杜陵当年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深得陛下厚爱,纵是今日,陛下依旧留着他太傅的虚职。他的突然失踪,至今都是京城未解之谜。各式传奇皆有,还有人道他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魂。

杜家上下多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消息,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原来是跑江南来了?还同方拭非在一起?

那……

林行远忐忑问:“那方拭非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自己去问她。”杜陵笑道,“其实你带她去上郡,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老夫是谁也不重要。忘了罢,今后好好过日子。”

林行远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杜陵看他这模样,也觉得精神有些乏了,便道:“拿出去吧,你在我面前不自在,可以去找方拭非多聊聊。她不是什么骄纵或目光狭隘的女子,和你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念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他一些。”

林行远失魂落魄地点头,脚下磕磕绊绊退出去,顺带将房门给关上。

杜陵看他一脸敛容屏气的模样,不由好笑。

林行远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掉头去找方拭非。

对比起来,方拭非有什么好怕的?

方拭非放他进来,过来人一样地安慰他说:“怎么?被敲打了?习惯就好,我师父也时常敲打我。”

林行远气若游丝般地吐出一句话:“我有点怕。”

方拭非说:“没事儿,我以前也怕!但怕他做什么?你看他现在老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林行远挫败道:“……你真是,算了。”

林行远见她铺陈的信纸下压着一本书,粗粗瞥去一眼,透出一行小字。

林行远惊道:“变态伍子胥?!”

方拭非:“……”

“是伍子胥变文!你——”方拭非吐出一口气说,“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林行远:“……”

够够的了。

方拭非提笔疾书,林行远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方拭非:“写信。”

她没挡着,林行远就走近去看了。

这信是写给新任命派遣来的长史的。

王长东原在户部度支司,任度支郎中,本司掌管天下租赋,水路道途之利等。为人也算清廉,因办事不力,如今被任调为中州长史。该官职也属从五品上,却没有实权。看似平调,实为下贬。

方拭非写到:

“水东县外,有一片无名冢,也可称之为乱葬岗。自旱灾灾年起,近万灾民尸骨无人认领,埋于此处。凡雨水冲刷,便露出森森白骨,林中风声鹤唳,阴气沉沉,平日鬼神不近。”

林行远看了方拭非一眼,将信拿到眼前。

“后人总说秦祖繁刑重赋,急敛暴征,实则不然。战国时期,百姓的各式税赋约有七成,一千斤粮食要交七百斤。秦祖当政后,减至五成,一千斤粮食可以少交两百斤。朝廷征徭役,依旧是一年二十天,并未加重,可百姓不堪其苦,叫苦连天,是为何也?因为征收徭役的地方是在咸阳,咸阳附近的黔首自然不会受其影响,然秦王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那些离得远的南方,光是赶路去咸阳,带着沉重的被褥干粮,一趟路程得走八个月的时间。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告别故土,在这八个月里,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耕作。八个月后,征完徭役,过不了数月,又是新的一年。家中劳丁常年不得归家,永远都在行役的路上。良田只剩老弱妇孺在家耕种。是以,称其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写到这里,后边就没了。

“这与水东县有何关系?”林行远说,“如今已非秦祖时期,徭役何须再去京城?”

方拭非说:“何县令,数次以各种名目招收力役,却实为私人牟利。除却朝廷规定的时役,一年征役有四至五月之久,所建城楼,修路,皆为商户所需,用以挣取暴利。比秦祖在世,更为恶劣。”

方拭非拿过他手中的纸,继续往下写。

“是言,罢马不畏鞭箠,罢民不畏刑法。如此教训,当以谨记。陛下宽仁,体恤旱情,先是免征田赋,又是押送粮米安抚灾民。可水东县令却巧立名目,欺压百姓!前倨后恭,让万民误解陛下爱民之心,灾民水深火热却难以自救,这等人也能任一方县令,简直叫人脊骨发寒!”

林行远:“你有证据吗?他会信你?”

方拭非说:“王长史曾为度支郎中,司掌天下租赋,自然对财政颇为了解。免田赋,赈灾粮,三年已过,风调雨顺,米价却始终高涨十倍不降,这就是最大的证据。”

方拭非顿了下,继续说到:“朝廷运送来的赈灾粮根本就没多少到百姓的手上。按理,县衙本该以常平仓的大米调低米价,可本地县令,却同城中米商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常平仓空了大半,都是他私下售卖给富商。这早已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林行远是从上郡一路过来的,未经历过江南的灾情,但也有所耳闻。

京师河道被官家占用不得开放,所有从船上运过来的都是高价米。旱情出现后,洪州刺史不开城门,严查灾民,不予接济,致使城门饿死者无数。

这倒不能说错,若是灾民大量涌进,原本存粮就不多的普通县城,也会受其牵连,只怕洪州会更乱。

只是有走投无路的灾民,前去劫持官船,被白刃生生斩杀。

水东县这一带还算好,原先地方富庶,各家各户皆有余粮,可不曾想,也是这番凄惨。

林行远叹道:“不是我奚落你,你未免太天真。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沆瀣一气。你同他讲情义,没用的。唯有财锦动人心。何况,你确定换了一个人,就能比他好了吗?天下人皆是大同小异,唯有利益不同而已。”

方拭非说:“我自然知道。”

林行远怕她不知道,是自作聪明,提醒到:“你问过你师父了吗?他同意?长史一职并无实权。你不能光看品阶大小,他管不了水东县。”

方拭非说:“王长东是被贬职了,可他姓王。他叔父是朝中三品大臣,他姑母是后宫陛下宠妃,他在户部有同僚好友无数,京中的关系比何县令稳固多,别说他现在还是一名五品官员,就算他只是一介布衣,凭何洺的风格,人来了也得尊尊敬敬地供着。何况——”

方拭非转过头,看着他道:“江南贪腐早已深入骨髓,陛下定然知情,只是无从下手。如今这就是他立功的机会。整个江南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若是他能处理好水东县的事情,虚职就可以变成实职,再过个两年,让他叔父替他求情,调回京城也不是难事,甚至还可能官升一级。”

林行远听着狐疑道:“你怎么对京城的事这么清楚?你不是一直呆在水东县吗?”

“我自然是早有打算,等着王长东来,给我写封推举信,好让我上京赶考。”方拭非哂笑道,“我得罪了何洺一行人,他们不给我结业。”

林行远嘟囔道:“那多得是办法。你给他们卖个好不就成了。”

倒是豁出命去检举何洺,疯了的人才会相信她的说辞。

林行远倒晓得方拭非这人口是心非,也不跟她计较。拿了书出门看去。

方拭非将信写完后,劳他送去驿站,托可靠之人亲自送到王长东那里。他自然有的是办法。

翌日清晨,县衙后堂。

何洺同主簿一起出来,身后随从手里捧着一个红漆盒子。二人小声商讨道:“今年年岁不错,加之朝中国库空虚,明年应当会加收田赋了。你我需得早作准备。”

“是。那城边楼得加紧时间了,早日建好,明年就免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力役。”

“嗯。”

“再者是今年的赈灾粮要到了,这该如何处置……”

“还是照旧。”

何兴栋正牵着自己的爱犬正从大堂走过,听见动静,匆忙催促着大狗快跑。

那大狗却不听他的话,反而带着绳套往何洺处靠近,摇着尾巴殷勤大叫。

何兴栋牵不住他,心里又慌,别过脸转身就要走。何洺觉得不对,顿住脚步,在后面喝到:“你给我站住!”

何兴栋只能硬着头皮回道:“爹。”

旁边主簿见状,行礼道:“老爷,属下在门口等您。”

何洺挥了下手,示意他去。

主簿便带着随从跟礼物先走了。

何洺走上前问:“今日尚早,你怎么没去书院?”

何兴栋小声道:“回来了。这书院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想念书。”

何洺眼睛一暗,掐住他的下巴,将他脸抬起,怒道:“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何兴栋见躲不过,含含糊糊道:“就……不小心撞的。”

“你撞能撞成这样?你这——”何洺脑子一转,了然道:“你又去招惹方拭非了对不对?”

放眼整个水东县,敢动手打他儿子何兴栋的,就一个方拭非没跑了。

别说何兴栋了,方拭非那小子对他都没几分尊重,脸上笑嘻嘻的,转头就把他送的礼物给丢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你别去招惹他!方贵那人行商与京城的人搭上了关系,不是随意动得的,你是耳朵聋了吗?啊!”何洺掐住他的耳朵大声吼道,“你说!你又做了什么?”

何兴栋吃痛道:“你是不是我亲爹啊!你怎么不先问他,而是来寻我的错处?”

何洺:“你不惹他麻烦你会来找你吗?你要是真能抓住他的错处,我就帮你狠狠教训他,可你行吗?啊?哪次不是你自己先去撩拨他,又弄不过他?你怎么就蠢到这地步了?”

何兴栋急道:“我——”

这次明明是方拭非先动的手!

何兴栋心里委屈,可他被何洺那么一喊,心里莫名心虚,这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有错在先了。见亲爹怒火中烧,不敢开口狡辩,怕是火上浇油。

得,认了吧,反正不缺这一次。

何夫人听见动静,忙从里屋跑出来,劝着何洺松手。

何洺甩开袖子,气道:“我儿啊,你要是真讨厌他,就该让他早早结业,别再给他使什么绊子了!”

何兴栋捂着耳朵不服道:“为什么?”

何洺:“什么为什么?他结了业不就可以收拾东西滚京城去了吗?不在你眼前晃悠你还不高兴?你想这人日日留在眼皮子底下气死你?”

何兴栋:“可是——”

“可是什么?你连这点眼界都没有!”何洺说着又要用手去指他,“我早说你别跟方颖厮混,那方颖比方拭非还毒,愚昧至极,蠢钝如猪!跟她在一起久了,你这脑子也无可救药!你看上她?眼睛是长脚底板上了,啊?”

何兴栋梗着脖子道:“你骂我就骂我,为何又去骂别人!”

何夫人忙将何兴栋拉回来。这脾气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打都打不好。

何洺说:“我就骂她,我就骂了!你别想把她娶进门来!就你们两个草包凑在一起,呵,我要是不在了你们能活几年!”

何兴栋道:“我也不见你做个官多难。不就是成日参加几场宴会,挑点礼物,陪人吃吃饭,喝喝茶,送送东西吗?你看你每日在县衙呆的时间有多长,还不如人县丞跟主簿呢!”

何洺气疯道:“你懂什么?官场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吗?你爹是什么出身?多少比你爹有背景的人来了倒倒了来,一点风吹草动处理不好,下一个倒的就是你爹!我每日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就得你一句容易?容易!”

他说着抬手要打。

何夫人心疼护住儿子,说道:“别打了,都打傻了。”

何洺手顿在空中:“慈母多败儿!”

何夫人:“你不疼他,我要再不疼他,他活着做什么?”

何洺:“你——”

“爹您聪明,可儿子不愿做个聪明人。聪明人该是什么样的?总归是和您以前教导我的、还有什么圣人遗训说的不一样。如今水东县是这个样子,我笨,我还有朋友,我聪明,就比那方拭非还不如。”何兴栋偏头看着何洺道,“爹,那您想我做个什么样的人?”

何洺怔住:“我……”

何洺叹道:“我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今日还有事,回来再教训你。你现在要么滚去书房,要么滚去书院。否则我回来就抽死你!”

何夫人看着何兴栋,小心摸向他的眼眶,说道:“乖,听你爹的,去书院吧,眼睛还疼不疼啊?”

何兴栋摇头。

何夫人抱住他道:“别听你爹说的,我儿怎么会是蠢货?我儿分明是最聪明的。” T9b3JKke4e4pueUOxb7u3iJMYswSHMuYr8rd4vsypz9gkWHGPbnh3yOiM82POQ1q



第4章 辩驳

长深书院,今日却是出了点事。

方拭非手里抓着小包荡过去的时候,学堂门口围了有百八十人。看着有学院的学子、先生,还有外来的打手仆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争吵不休。

但凡书院里出点事,还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闹着的,都是一些寒门子弟。方拭非赶忙跑过去,冲到人群里头。

被围在中间的是卢戈阳。一群先生正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导。而对面还有一位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这人方拭非认得,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

“我……”卢戈阳看他离去,低下头,也很是愧疚:“是我的错,迁怒他了。何公子是个好人。”

方拭非:“人好人坏,不是看个态度。就他爹那副做派,我会拿他当个仇人。”

何兴栋中途离开书院,一时不敢回家,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家门口。

他停在院落前朝里张望,想找人进去通报方颖,又怕她跟自己生气。叹了口气,还是准备离开。门口的杂役看见了他,主动去喊方颖。

方颖得到消息风风火火从内院跑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何兴栋停下脚步,高兴道:“颖妹。”

他当是方颖关心他,结果方颖第一句话便是:“何兴栋,我上次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上次?”何兴栋想起来,为难道:“我觉得不好。”

她想让官学将方拭非除名,这样他就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

街上人多口杂,不便详谈,方颖拽着他的袖子进了院子。

方拭非是搬出去住的,方颖的宅子跟她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站在斜一点的角度,甚至能两两相望,看见门口。

只是这一家富贵,在街头,一家破落,在街尾。

何兴栋想找个人倾诉,叹道:“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不会方拭非打的吧?”

何兴栋连忙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谁管你有没有事?你——”方颖气道,“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能不能压他一头啊?你气死我了!亏你还是县令公子,丢人!”

何兴栋:“我……这也是我的错啊?”

见左右无人,又是自己家门,方颖毫不避讳地骂道:“方拭非那小杂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还想跟我哥争家产。他想得美!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总是偏帮他。可我决计不同意!”

何兴栋:“他并没有想跟你争家财呀,他搬出去了。”

方颖不依不挠:“他要是能科举及第,虽然我也不觉得他会,但万事难保呢?他如今已经很是嚣张,届时肯定变本加厉。你听听他平日里对我和我娘说的话,怎么能放过我?”

“谁同你说的呀?”何兴栋说,“我虽然也不喜欢他,可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倒是真清高,什么都不屑。”

“我娘说的!”方颖嘲讽道,“你是什么道行?能拼得过方拭非那小杂种?他天生就是来祸害人的。”

何兴栋想插嘴,却插不进去。

他怎么的也比方母好多了呀。

方贵早年做木工,妻子也不过一农户出生,平日柴米油盐计较惯了,骤然大富,觉得谁都要来抢她的财产,弄得神经兮兮的。

可他不敢跟方颖这样说。

方颖还在说:“那小杂种,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万事岂能尽如他意?我爹喜欢他,我也绝不会让他在我脑袋上兴风作浪!”

何兴栋忽然瞥见方贵的身影,整个人吓得缩了下,连忙提醒道:“别说了颖妹!方拭非不也挺好的吗?”

方颖却未能意会,甩袖道:“你还说他好?他哪里好?你跟他是一伙的,那往后就别来找我了!”

方颖转身,正要对上了方贵震怒的脸,惊慌下后退一步,脸已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毫不留力,她嘴里立马尝到血腥的味道。脸颊还未肿起,但可想而知会伤成什么样子。

方贵以前是做粗工的,素来手劲大,又不知收敛,现在她半边脸都麻了,脑袋更是嗡嗡地疼。

方颖:“爹……你怎么回来了?”

方贵气得发抖:“你别叫我爹!你这不孝女!你娘就是这么教导你的?我要叫你气死了!”

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褶皱跟泥渍,看来是刚回家,却不想在这里听见方颖大放厥词。

方贵:“你给我滚回去,这个月你都别想出门,跪祠堂去抄书,现在就给我去跪着!”

方颖浑身一颤,委屈叫道:“爹……”

方贵不泄气,又去拧她的耳朵:“我久不在家中,你竟如此放肆。你这张嘴,早晚要叫你惹出事情来!”

何兴栋想拦着,在一旁苦苦劝解。

方颖痛呼,眼泪簌簌直落。

方贵见她这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松开道:“滚回去!等我回去再教训你!”

方颖脸已经开始发肿,她用手挡着,狼狈跑了出去。

何兴栋见状,讷讷道:“您不要生气。”

“何公子往后不要再来找小女了,于女子名声不好。”方贵面色发沉,“老夫此次回来就是为了给她寻个好婆家,以免整日无所事事犯下大错。”

何兴栋连忙道:“我是真心喜欢颖妹!”

方贵抬手作揖道:“高攀不起!小女如此个性,安稳度日才是要紧。配不得公子,请您放过她吧。”

何兴栋还想再说,却被方贵躬着腰请了出去。 N9W0cCkIe5G7tvzTckbH/sv9PB0G9rQ9H//Jrb0EwVTjkRIbtAKid+q+7Gu1xBqI



第5章 清醒

近几日县衙得了消息,说是新任长史途径水东县,要过来游玩两天做做客,恰巧碰上朝廷的灾粮运到,何洺很是小心。

他整日督促何兴栋听话,念书,不要惹事,在长史面前出了差错。骂得他抬不起头,将要说的话都憋了回去。

何兴栋是真怕方老爷生气,随便就把方颖给嫁人了,她这样刚烈的性格,可怎么忍受得了?可何洺素来看方颖不惯,听她要成亲,高兴都来不及,肯定不会帮他。

何兴栋心中焦虑,翻来覆去,不知怎么打算,竟然找了方拭非帮忙。

方拭非在院子里扫地,林行远也在一旁清理灶台。只是他动作不熟练,弄来弄去一团糟糕,最后还得方拭非过来扫个尾。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那目光中凶气毕露,叫何兴栋心里发怵,有些害怕。

何兴栋傻傻重复:“赈灾粮八月十五到?”

方拭非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何兴栋大惊失色,趔趄跟上,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行远快速丢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上去道:“方拭非!杀人要低调明白吗?你哪能这样啊?”

方拭非一路带着何兴栋到了城南。这一片靠近城外耕田,不似城东繁华,处处萧条破坏。

方拭非径直踢开一扇门,才松开手。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荒宅,里面住了有二十来人。老弱妇孺皆有,甚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有,衣衫褴褛,看着四肢健全,却全是乞丐。

几人听见动静,紧张地坐正,抱紧怀里的东西。看不是官差,又软软地松懈下去。

方拭非将何兴栋带到自己面前来,指着他们道:“你自己问问,他们是什么人。”

何兴栋去扯自己的衣领,站起来道:“你疯了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用你自己的眼睛。如今在外面种地的,是女人还是男人?城里那些夜夜笙歌的,又都是些什么人!穷苦人家,十月怀胎的妇人都要下地除草翻土,家里连头牛都没有,用锄头一趟趟地松土犁地。男丁都被征走了,几亩地啊,不是要了人命吗?”

何兴栋不解看向她。

方拭非:“你问问他们是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

坐着的几人保持沉默,只是不善看着他们。

方拭非拉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来告诉你。城中米价至今翻了十倍不止,平民根本吃不起,都说是农户黑心。实际呢?农户卖给米商的钱连一成都不到。这些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能自己慢慢熬着。你看看卢戈阳,他不就是?他爹不过掉了个牙齿都看不起大夫。为什么?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何兴栋张口结舌,小声道:“他们可以自己出去私卖啊。”

“是啊,他们是可以出来私卖。这些人不就是吗?触及了你爹跟米商的利益,就被寻了个错处赶出来了。地被收了,房子也赔进去了,好手好脚,却只能住在这破瓦颓垣之地,是谁的功绩?是他们愿意吗?”方拭非喝道,“何不食肉糜啊何公子!将人赶尽杀绝的人是你爹,又说是天灾害人!天灾可害不了那么多人,这分明是人心作恶!”

何兴栋想挣脱,方拭非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呵道:“你爹任水东县令,已是死不足惜。你却还在为这种可笑的儿女私情来找我帮忙。甚至拿赈灾银两跟我开玩笑,你才是疯了罢。那是你的东西吗?那是别人的命!弄清楚一些,再来找我。”

说罢用力一摔,将人推开。

何兴栋半晌回不过神来,茫然地坐在原地。

方拭非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林行远叹了口气,怕将何兴栋一人丢在这种地方,会挨打。过去将他扶起,拉出了西城。又去追方拭非。

方拭非回到家中就闷闷不乐,坐在院子里憋气。

何兴栋啊何兴栋,这孩子即叫人生气,又叫人没有办法。

林行远看她这自己苦闷的模样,好笑道:“你们读书人做事,都是这样的吗?”

方拭非:“那你们习武之人做事,是怎样的?”

林行远:“打了再说。”

方拭非唇角一勾,看向他,搭住他的肩膀,说道:“恰巧,我就有一件特别适合你的事,要交给你去做。”

林行远:“你先说。”

“王长东来的那一日,去搜何洺的赃款。”方拭非说,“事情若是闹大,没人会追究的。”

林行远不信:“你还能知道何洺的赃款藏在哪里?这么大的本事?”

方拭非说:“何洺为人谨慎,肯定不会把赃款藏在自己家中。”

林行远:“为什么?自己家不安全吗?”

“你知道上任长史是怎么落马的吗?”方拭非拍手笑道,“他将大把的银钱放在自己家里,被家里奴仆发现了。恰巧这人性情暴戾,又喜欢打人,一次奴仆受罚,忍不了了,又不敢偷钱,就拿了他的银子丢到大街上。百姓一涌而来,广而告之,被朝中死敌抓住机会狠谏一本,后来他就被贪污查办了。”

林行远:“……”

方拭非继续说:“也不会是在什么僻静无人的地方。”

林行远:“这又是为什么?”

方拭非摇着手里的书道:“因为总要进进出出,身为官员,不去处理公务,反复出现一个偏僻的地方反而太过显眼。如果不巧被人发现,觑机偷了。哭都没地方。”

林行远在她面前坐下,认真道:“何兴栋,算是你半个朋友吧?你真要这样做?你怎能保证未来会变得更好吗?”

“首先,我跟他不是朋友。未来如何,我也保证不了,但总不会变得更糟。江南一带该变天了,再不变,人就要疯了。”方拭非说,“别说今日挡在我面前的是何兴栋,换了我师父,我一样会这样做。”

林行远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八月十四,还差一天就是中秋。

水东县向来没有大肆操办中秋节的习俗。就是喝糜粥,拜秋月。

不过糜粥还挺好喝,将菜跟肉在白粥里熬碎了,有鲜肉味。近年收成不好,粮仓会额外分发一点米下去。对于一年到头吃不饱饭的人来说,这就是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这次赈灾粮特意赶在八月十四送到,这样到中秋前发放完毕,百姓能趁着节时吃上一顿饱饭。

王长东同方拭非几封书信交流,最后也定在了今天。

晌午,押送的辆车进了城门,停在米仓的铁门前面。四周围着一干守卫,由县尉领着官差监督,正在有序装卸。

过后不久,王长东王长史的车辆也缓缓驶进水东县,朝着县衙方向靠近。

林行远躲在小巷里,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大开的粮仓铁门,再看一眼自己旁边的胖子。

方拭非给他介绍了几位大兄弟,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民。这群人已经是上月来的水东县,却一直没在方拭非面前出现过。恐怕没人会想到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林行远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方拭非的?”

那胖子穿着一件宽松的麻衣,胸口露了一半。脸上油腻腻的,还涂了煤灰,点了黑痣。闻言道:“跑江湖的时候认识的啊。”

“跑江湖?!”林行远说,“方拭非还跑江湖?她比我还野?”

“这哪叫野?方拭非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你这是孤陋寡闻了吧。他年纪虽小但剑术绝佳。尤其是她师父,那可是顶顶厉害的。”胖子笑起来满脸横肉,却依旧掩不住他眉脚的匪气:“我们是落难时跟他同行过一段时间,关系算不上多好。这次他出银子找我们帮忙,我们当然就来了。”

林行远心里有点计较。

一个月前来的,那方拭非联系他们应该是更早之前。

她悄悄与王长东联系,或许那时已经在谋算。 N9W0cCkIe5G7tvzTckbH/sv9PB0G9rQ9H//Jrb0EwVTjkRIbtAKid+q+7Gu1xB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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