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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虞美人令

文/婆娑果
新浪微博:@婆娑果1

自负的姑娘总归是有自负的好处,比如已经被埋入黄土的她到底还是仗着满腔怨气爬出了棺材板,张牙舞爪地重新回到他的身旁。

作者有话说:

写这篇故事时,女主在我心底就是一个明艳动人的红衣小姑娘。不是小红帽那种,她红衣红唇,张嘴就要咬人。可写着写着,她就变了样。可改变她的不是我,是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少年郎(我仿佛在甩锅)。哎呀,希望你们喜欢她!

楔子

血月之夜,她从棺材板里爬出来,灰头土脸。

树梢的雀鸟围绕着她盘旋飞舞,口吐人言:“你本属冥府,缘何归来?”

她摇首不知。

只是觉得不能这样死去,至于缘何归来?她实在不知。

虞潇潇在城西古巷开了一家酒肆。

乱世犹如囹圄,妖鬼横行。难得她的小店还能生意兴隆,贵客不断。

顾惜珃偶然经过,点了一壶桂花香。原道该是甘醇佳酿,谁料竟苦涩难咽。看其他酒客对此一掷千金,他甚是不解。后来方知,酒客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桂花香,而是想要见见那喜着红衣的老板娘。

虞潇潇很漂亮,红衣摇曳,墨发轻绾。左眼眼底一颗泪痣,既妩媚又温婉。她懒懒从楼梯走下,手中拿着绣了沙漠玫瑰的轻纱团扇。酒客们向她吹着哨子,说些不入流的荤段子。她似有嗔怪,却也不恼。称得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太守之子王珅以千两白银在桌面拼出一个平平整整的“心”,求虞潇潇为自己斟一杯酒。老板娘笑眯眯地迎上去,毫不掩饰自己见钱眼开的本性。顾惜珃上前拉住她端着酒杯的手,笑道:“姑娘若肯为我斟酒,在下便用一万两白银给你拼上一幅‘心心相印’如何?”

顾惜珃是皇子,是被皇帝宠上天的小儿子。昔年匈奴来犯,他被送去为质五年。归来后,皇帝为补偿他,事事有求必应。

“我成过亲,我的妻子是大漠的郡主。她喜着红衣,喜欢在团扇上绣沙漠玫瑰的图样。”顾惜珃缓缓将桂花香倒进虞潇潇养的那盆君子兰中,转又淡淡道,“对了,她也很喜欢君子兰。大漠的姑娘,比较喜欢这种好养活的花。”

虞潇潇有些心疼自己辛苦养大的君子兰,可看在一万两银子的分上,还是赔着笑脸道:“殿下的妻子,似乎与奴家有许多相似之处。”

顾惜珃侧身看向她,似笑非笑道:“她也叫虞潇潇。”

老板娘脸色稍白。

“她还有一张与你一模一样的脸。”

“一模一样?”

“倒也有些不同。”顾惜珃轻轻抚摸她眼角的泪痣,“比如这里。”

顾惜珃的妻子没有泪痣,笑起来少些风情,也比眼前这位酒肆老板娘多了几分英气。

“朝夕相对,我不会认错人。她是家中独女,没有长相如你这般相似的姐妹。”顾惜珃掐住虞潇潇的手腕,“可她已经死了,尸体埋在城南竹巷……你究竟是何人?”

虞潇潇答不出,眼泪倒是先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她倒也未觉被人平白质问有多委屈,只是女人的泪水是软化人心的法宝。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在乱世之中将这酒肆开得生意兴隆,总得想些自保的法子。顾惜珃见状,手下的力道果然轻了些许。可他还是忍不住追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潇潇?”

“我是虞潇潇……”她小心翼翼地回应,“可我并非您所识的那一位。”

“你当然不会是她,潇潇已经死了,是我亲手葬了她!”顾惜珃大笑出声,疯疯癫癫走出酒肆。他纵身上马,黑衣飒飒。

一直看热闹的公子王珅凑上来,感慨道:“这位殿下可是一位痴情人,原配夫人死了许久,也未有续弦。倒也难怪,听说若是没有那位大漠郡主,他根本就不能活着从匈奴回来。”

虞潇潇笑了笑,转而嗔笑道:“王公子可是喝多了酒?咱们这般身份,怎敢妄议皇子?”

后来,虞潇潇被顾惜珃接入王府,成了得他宠爱却没名没分的女人。府中下人都惊讶于她的相貌,可时间久了,大家也就接受了她并非先王妃的事实。毕竟先王妃端庄得体,不似她,从头到脚的风尘味。伺候先王妃的婢女瞧不上她,冷嘲热讽道:“有些人,就算攀上高枝穿上华服,也变不成凤凰!”

虞潇潇听了,也当没听见。她赖在王府捧着一个白釉瓷瓶便移不开视线,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样忽悠顾惜珃把它送给她。顾惜珃缓步走来,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身。他轻声询问:“一直想问,你的身子为何总是这般凉?”

她微微一怔,转而笑道:“女子天生体寒,也是常有的事。”

虞潇潇可在王府自由出入,唯有书房是她进不得的。她抱着好奇的心思推开房门一角,换来了顾惜珃的怒不可遏。他也没说什么,直接下令送客。虞潇潇回了酒肆,心里满满都是心事。店中小厮劝她宽心:“王爷虽生气,但也没有降罪。等气头过去,一定还会接您回去的。”

“我在想那只白釉瓷瓶,可真是上品,可惜没能带回来。”她挥了挥帕子,笑得妩媚动人,“准备开张了,这日子没了谁,咱们还不都得好好过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珃再一次出现在虞潇潇的面前。

这一次,他提着剑。

顾惜珃幽幽道:“你不是潇潇,是借了她身体苟活于世的厉鬼。”

她笑着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顾惜珃生了怒意:“你怎可搅她死后安宁?”

“我年纪轻轻身遭横祸实在不甘,可费尽周章爬出棺材板才发现身体已经腐烂。虞潇潇死得干净利落,这身子也没什么大用,不如送给我,也算她积了阴德。到阴曹地府,判官也能让她少受一些罪过。”她缓步蹭到窗前,准备随时跳窗离开,“这身子我不知该如何还,你便让我再用上一些时日吧。您可把我当作真正的虞潇潇,咱们先前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你为何要用她的名字?”

“因为我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顾惜珃举起了剑,虞潇潇委屈巴巴地挤下两滴眼泪。

他见状怒气更胜:“你现在便是哭出一条银河来,本王也不会心软。”

她擦干眼泪,笑了笑:“事已至此,我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你书房内有一张女子的画像,那不是虞潇潇的模样。她是谁?我看她左眼眼底如我这般,也有一颗泪痣。”

这话说完,她便准备跳窗逃跑。谁料顾惜珃甩出长剑,钉住她的裙角。

他道:“她是谁,与你何干?”

顾惜珃杀了虞潇潇,用那柄刻了鱼跃龙门的剑。他带着剑离开,留下虞潇潇的身体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鲜血流出,一副睡着了的模样。

春风拂过,岁月静好。

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血月之日,她从棺材板里钻出来时,怨气四散,吓得乱葬岗的老鬼们不敢上前探视这位新邻居。人类志怪书上写道:人死后,有怨念,经埋骨地滋养,便会化作厉鬼。因此,活人在处理那些横死的尸身时大多不敢草草埋葬,至少需要粘着符咒火化才行。

“你怨气这么重却没有被人火化,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住在她隔壁的一只小鬼若有所思地分析道,“为你处理后事之人并不迷信。”

后来,在乱葬岗一众鬼怪的帮助下,她刨开了自己的坟。她看到了粘满符咒的铁索,与一张被毁得模糊不清的脸。她愣怔地问身边的小鬼:“我现在的样子,和躺在里面的这位一样丑吗?”

小鬼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她咬着嘴唇,想要再死一回。

后来,她离开乱葬岗。日落而行,日出而歇,走走停停不知多久,她在竹巷看到了一处新坟。她得给自己寻一副可以在日光下行走的身体,便刨了这座坟,且钻进了墓主人的身体。

“虞潇潇。”她抚摸着那块墓碑,默默念着自己的新名字。

她挖了顾惜珃妻子的坟,占了他妻子的身子,还拿着虞潇潇的身份在酒肆与男人鬼混。这些话说起来轻飘飘的,但仔细想想,当真足够顾惜珃杀她八百回。所以那日他只是刺穿她的心肺,而没有一把火将她烧成灰,她倒是要谢谢顾惜珃怜香惜玉,做事没有太绝。

人间的剑只能杀死人,无法杀死她这冥府恶鬼。

顾惜珃走后,她的魂魄飘出。无其阴气滋养,虞潇潇的身体急速风化,灰飞烟灭。

她得找一具新的身体才行。

眼下世道混乱,每天都有大把的死人被拉去乱葬岗。她在其中挑挑拣拣,寻来一副还算年轻好看的皮囊。这副尸体身份不详,她懒得动脑,便继续占用虞潇潇的名字。

“重生”的虞潇潇跑去水边整理身子与衣物,却听岸边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好巧不巧,竟看到拎着酒壶骑在马背上的顾惜珃!

喝得醉醺醺的还敢骑马?他倒不怕摔下去被马蹄子踩在脸上。

“你是谁家的姑娘?”顾惜珃皱眉询问,“怎、怎这般不知羞耻?”

虞潇潇这才发现自己衣不蔽体,模样着实失礼。她缩进水中,羞怯道:“奴家本在这里沐浴,明明是公子失礼。”

她上岸时,顾惜珃还未离开。王爷喝多了酒,眉眼略有迷离。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吓得她以为自己身份暴露,心惊胆战。终于,顾惜珃笑道:“我认识一位女子,她与你有些像。”

“哪里像?”

“左眼眼底那颗泪痣。”

真正的虞潇潇没有泪痣,转换身体后泪痣还跟着自己,所以这应该是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顾惜珃不会去怀念一只恶鬼,所以他身边还有其他有泪痣的姑娘?她想起书房内那张画像,看似温婉的女子别有一股子英姿飒爽。

顾惜珃说:“她是苏箐,是我的暗卫。匈奴为质五年,是她在护我周全。”

顾惜珃为什么会被送去匈奴为质?因为他年纪小,母亲又是婢女出身,身份低贱。认命离京的他故作可怜博取皇帝对自己的爱怜,为此哭肿了眼。苦肉计得逞,皇帝答应五年后便将他从匈奴接回,并将自己最喜爱的暗卫苏箐送给了他。

苏箐比顾惜珃长了三岁,虽模样高冷,可脸颊还留有一点儿婴儿肥。他忍不住伸手掐住她的脸颊,软软笑道:“姐姐你生得这么可爱,怎么不笑一笑呢?”

苏箐瞬间红了脸。

“王爷切莫胡闹……”她小声呢喃,“我哪里担得起您唤这一声姐姐?”

一路相伴,顾惜珃对苏箐极好。大漠生活艰苦,吃穿极其短缺。他宁可苦着自己,也绝不让苏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旁人欺负了他,他会忍。可若有人欺负了苏箐,他便是拼个头破血流也断断不依。

他说:“现在你我二人相依为命,我不护你,谁又能护你?”

苏箐念着他的好,自然同样舍命相护。那日有刺客闯入营帐,她持剑将他护在身后。纵然身中剑伤无数,却至死不曾离开半步。直到所有刺客全部倒下,她才放心摔入他的怀中。顾惜珃抱着她,茫茫大漠,二人是彼此相拥取暖的小兽,再大的风暴也不会将他们分开。

虽无承诺,可他知道自己日后会迎娶苏箐。至于苏箐,心底应该也是这种想法。心意相通,隔在中间的似乎只剩身份这一道鸿沟。可父皇将他送来匈奴,便是嫌弃他身份卑贱。同等的卑贱,他又为何不能迎娶苏箐呢?

那时他太过单纯,完全没有想到临别前父皇所有的悲戚转眼之间便被遗忘于脑后。五年,因为觉得还有回去的希望,他才拼了命地活下去。谁料五年过后,燕国音信全无。

五年零六个月后,他绝望了。

他,顾惜珃,一辈子要在此处茹毛饮血风餐露宿,再也回不去大燕了。

顾惜珃的故事没有讲完,便侧身闭上了眼。许是醉了,许是倦了。虞潇潇转身欲走,却被他扯住手腕。

“相识一场,在下还不知姑娘的名字。”

她脱口回答:“虞潇潇。”

“你不该继续占用她的名字!”顾惜珃睁开眼眸,冷声道,“你如此挑衅,我怎能留你?”

在被顾惜珃杀死第二次后,她又给自己寻了新的身子,准备展开全新鬼生。

可无论她换了几副身体,顾惜珃都会寻到她。第一是因为无论如何变幻,她左眼眼底那颗泪痣都不会消失。其二,她实在太懒,所以不愿换掉虞潇潇这个名字。她这种因为懒而略显偏执的行为在顾惜珃眼中便是挑衅。所以,即便知道杀不死她的魂魄,他也要一遍又一遍地杀死她的躯壳。

看起来,他像是在为自己逝去的妻子讨回公道。

可苏箐呢?那个与他互许终身的姑娘又在扮演怎样的角色?被顾惜珃放在心尖上的姑娘究竟是何人?是真正的虞潇潇还是苏箐?

第八次被顾惜珃杀死时,虞潇潇心里憋着的火终于烧了起来。因为那副身子她很喜欢,来自西域的舞娘,眉眼甚是漂亮。被顾惜珃发现时,她委屈巴巴地扯着他的衣袖求饶道:“这副身子我甚是喜欢,您便放我一马可好?”

顾惜珃手起剑落,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他得寸进尺,她总得报复回去。自己好歹来自冥府,怎能被一介凡人如此相欺?正巧圣上赐婚,将尚书之女许给顾惜珃做了妻子。那姑娘身子孱弱,喘了上气便似没有下气。体虚招鬼,虞潇潇便趁势钻了进去。新婚之夜,顾惜珃掀开新娘的盖头,瞧着她眼底泪痣,瞬间火冒三丈。他咬牙问道:“姑娘芳名?”

她挑衅似的回应:“虞潇潇。”

皇帝赐婚,顾惜珃不敢谋杀妻子。虞潇潇捡回一条小命却不知收敛,日日在其眼前乱晃,碍他的眼。她还惦记着从前看上的那只白釉瓷瓶,此番终于可以大大方方搬回房间,心里真是爽翻了天。从前骂她“飞上枝头也不能变凤凰”的那个丫鬟翠梅现在依旧看她不顺眼,即使她已经换了一张脸。

“先夫人喜欢梅花,这是王爷特意烧了给她插花的。”翠梅小声抱怨道,“夫人若是喜欢,何不让王爷再送你一只新的?”

虞潇潇起了坏心思,说:“人家偏偏想要这个,这可如何是好?”

翠梅因为太过委屈几欲落泪,虞潇潇连忙放下瓷瓶,转而笑问:“顾惜珃说,先夫人最爱的是沙漠玫瑰,你怎说她喜欢梅花?”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先夫人喜欢的不是沙漠玫瑰,而是生她养她的大漠。”

“既然那般喜欢大漠,又为何还要不远万里嫁到燕国来?”

翠梅轻声道:“因为她更爱王爷。”

虞潇潇,匈奴王叔父塔克其的独生爱女。她是大漠的玫瑰,是草原的瑰宝,是塔克其一生最大的骄傲。玫瑰是好看,也是有刺的,是寻常人家不敢采摘的。塔克其曾扬言,定要将他的宝贝女儿嫁给天底下最英勇的男人。可虞潇潇爱上了一个小白脸,那个被燕国皇帝送来大漠为质的男人。

顾惜珃第一次见虞潇潇时,他正在营帐里发脾气。因为父皇已将他遗忘,他注定一辈子都要留在匈奴过茹毛饮血的日子。虞潇潇偶然经过,却听有人在诋毁自己的家乡。她怒气冲冲闯入,而后再说不出一句狠话来——见惯草原粗犷汉子的虞潇潇第一次见到如顾惜珃这般白白嫩嫩的美少年,瞬间便领会了中原人常说的一见钟情是怎样的怦然心动。

草原女孩儿性子直白,既然觉得喜欢了,便没有红着脸离开的道理。她上下打量顾惜珃,转又看向苏箐:“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那二人面面相觑。

虞潇潇盯着苏箐:“你是他妻子?还是他的意中人?”

苏箐的脸又红了,下意识地摇着头,否认了自己与顾惜珃之间某些暧昧的关系。

“没有关系便好。”虞潇潇走上前去,蹲在顾惜珃的面前,“我兄长是匈奴王莫扎里,我的父亲,是塔克其。我是草原的郡主,你可以唤我潇潇,虞潇潇,这是我的汉族名字。自我介绍完毕,你觉得我可配得上你?”

顾惜珃没见过这种姑娘。

虞潇潇看向苏箐,问顾惜珃道:“你喜欢她?”

他没有回答。

虞潇潇没有过多纠缠,她站直了身子,懒懒笑道:“好吧,我看得出,你是喜欢她的。棒打鸳鸯这种缺德事我不太喜欢,可我也不想就这样放弃你。若是你什么时候变心了,欢迎随时来找我,在你成亲前,我心里会一直放着你的。”

这些话,若是汉家女子说出,便会被认为是不知羞耻。可从她口中吐出,又满满都是霸气。顾惜珃沉默良久,终于回应道:“虞姑娘……再会。”

初见,虞潇潇给人的感觉便是虽然高傲却不至跋扈的大小姐。敢说敢做,脸皮也比寻常汉家女子厚些。身处黑暗之中的男人遇到这样明媚的姑娘,很难不会爱上。

“后来,郡主嫁给了王爷。燕国匈奴联姻,王爷不必继续为质,郡主便随他一同回了燕国。”说起这些时,翠梅笑得格外温柔,“虽然先夫人生病早亡,可是王爷心中再不会有旁人。夫人您即便如今嫁给了王爷,也不会得到他的心。”

她撑着下巴笑了笑:“那苏箐呢?”

自那日她提起苏箐后,翠梅便再未与她讲过真正的虞潇潇与顾惜珃之间的感情波折。倒是顾惜珃自己偶尔喝醉了酒,会吐露一二往事。

顾惜珃这人酒品一般,喝多了不但会变成喜欢讲过往之事的话痨,还总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他这人变脸还极快,醉了抱着她喊“潇潇”这个名字,醒了便拒她于千里之外,嫌弃她冷得像个冰窖。毕竟是恶鬼附身,若身上有人类的温度,才更加吓人吧。

相处得久了,听到的线索多了,她也算可以将过往之事拼凑一二。

顾惜珃十二岁被送往匈奴为质,依靠苏箐一路保护得以幸存。那时苏箐在他眼中并非相拥取暖的依靠,而是可以保护自己周全的棋子。他想方设法对她好,只是为了让她尽全力护自己周全。这算是美人计的回报,所以无论苏箐对他怎样好,他都受得心安理得。可朝夕相处,看苏箐一次次地为救自己舍弃性命,他到底还是心疼了。

想不到,甜言蜜语地哄来哄去,他最后竟将自己一并哄了进去。

他喜欢苏箐,他要迎娶苏箐,然后保护她一生一世。

虞潇潇的闯入是个意外,她说喜欢他时,他本来想当场拒绝的。可他偏偏闭了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不知是被虞潇潇的直白吓到了,还是从她那珍贵的身份中寻到了回家的希望——若是与她结亲,燕国与匈奴变成了姻亲之国,便再无须质子的存在。

不得不说,他心动了。

可当他看到脸色惨白的苏箐时,动摇的心再次沉稳下来。他回身握住苏箐的手,轻声笑道:“我已许诺要娶苏姑娘为妻,不能食言而肥。郡主身份高贵,容色倾城,在下配不上您。”

那日的虞潇潇未做过多纠缠,可她回去便将施压的书信送往燕国。不过数日,顾惜珃的母亲莲妃便亲自来信,希望他可以迎娶虞潇潇。至于苏箐,日后若有机会,娶回来当作妾室也无不可。这样顾惜珃便可还朝,喜得一双美人,坐享齐人之福,没有一丁点儿的坏处。

可顾惜珃道自己的心很小,只能装下苏箐一人。左右父皇认为他这个儿子可有可无,倒不如任他携心爱之人一并困死在秋风瑟瑟的草原上。只羡鸳鸯不羡仙,与苏箐在一起,才能看懂这一片荒芜中的美。

原以为此事会就此终结,不料一觉醒来,他却四处都寻不见苏箐。

侍从说,苏箐死了,因为她于他而言,只是拖累。

他不信,到处去寻……行至黑暗处也不知回头,进而越走越深。终于,他看到苏箐的一点衣角,她的衣衫变得破破烂烂。他追上去,拽住她。她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刀疤密布,狰狞似恶鬼罗刹!他自噩梦惊醒,披头散发闯出营帐,像是发了疯。

苏箐真的死了,再也救不回来了。

杀她的人,是顾惜珃的母亲,大燕国的莲妃娘娘。

而在幕后双手不染血却酿就这一惨剧的人,是虞潇潇。从头至尾,她似乎都没有碰过这些缺德事。可这桩桩件件,又哪一样没有她的安排?

听闻,苏箐死得极惨。被拔了指甲毁了容貌,那般温顺可人好欺负的姑娘,却是至死都不愿听莲妃之言,离他而去。她咬紧牙关,一遍一遍地重复:“我说过要陪他一辈子的,若是现在离去,便是食言了。”

她死后,莲妃怕她怨气太重出来作祟,特寻道士将其封印,想要让她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三日过后,顾惜珃便迎娶虞潇潇,不为情爱,只为报仇。苏箐经受过的种种,他都要她一一承受。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婚后一年,虞潇潇死在燕国国都,衣冠厚葬于顾家皇陵,尸身却被葬在城南竹巷。顾惜珃恨她,生时要杀她,死后也断断不肯与她同穴而眠。可他死后的牌位旁势必要写上虞潇潇的名字,她是他的妻,无论他如何想要抹去,她都注定要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印记。

而顾惜珃与苏箐,相爱之人却注定有缘无分。

还原当年真相后再用虞潇潇这个名字,她总觉脊背寒凉。当初顾惜珃在得知她恶鬼的身份后,那一剑刺得毫不留情。她还心有不解,想着为何赶走她的魂魄后,顾惜珃走得那般利落。即便不能抱着虞潇潇的尸身痛哭流涕,至少也该让其重新入土为安。

可归根结底,顾惜珃还是那个痴情郎。只是,痴情的对象不是虞潇潇,而是苏箐。她笑了笑,眼底荡漾出点点温柔,还有莫名的哀伤。

血月之夜。

虞潇潇想起自己多年前从棺材板里爬出来那一天,无风无月,安静得厉害。于人类而言,血月是异象。于恶鬼而言,这却是重返人世的好时节。人死后,怨念不散,便会化作厉鬼。为仇恨而归,为复仇而来。可她重返人世后,不但没做过一件符合恶鬼身份的事,反倒被顾惜珃追着杀了九回。

她说自己忘却了生前记忆,但她可以断定,自己还会喘气时,也一定没什么出息。

顾惜珃又跑来找她喝酒,她有些烦,毕竟顾公子的酒品实在不好。酒过三巡,他果然又开始拉着她的手碎碎念:“我想让苏箐复生,我以为那是痴心妄想,从未有过多期待,可后来我在一家酒肆看到了她的身影。彼时,她忘却生前记忆,用着虞潇潇的名字,生着虞潇潇的面庞。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眼底那一颗泪痣,还有她一颦一笑的模样。可那只是借尸还魂,我寻来一个道士,求他告诉我让苏箐真正复生的法子。道士说,她是为我而归,那便只有我的心头血可以巩固她的魂魄。他让我用抹了自己鲜血的剑杀死她八次,让她在转换新的身体时吸收我的血液。其后只待血月之夜,九九归一便可。”

“何为九九归一?”

“杀了我。”顾惜珃抓住她的手探向自己的心口,“取尽我的心头血,你便可真正复生。”

虞潇潇……现在该唤她苏箐,她歪着脖子轻轻笑问:“你猜我舍得吗?”

苏箐当然不舍得顾惜珃牺牲自己换回她的性命,否则,当年她的牺牲又有何意义?

那一年,秋风萧瑟,草原大旱,她陪着顾惜珃在这北地荒漠足足熬了五年半。他看不到回去的希望,渐渐变得绝望。她不知如何劝慰,只好安静地站在他的身旁。而后,虞潇潇闯入帐篷,打破了她与顾惜珃的相依为命。因为虞潇潇可以救顾惜珃回到燕国皇城!

因为苏箐的存在,顾惜珃不肯接受虞潇潇。至此,她便真的成了他的拖累。虽说人们都喜欢将“同甘共苦”挂在嘴边,可明明有送他去享受“甘”的机会,她又为何要拖累他陪自己一同“苦”呢?

于是,她扔下顾惜珃,独自返回燕国。她跪在莲妃的面前,求她杀了自己。

“只有我死了,顾惜珃才会迎娶虞潇潇。只有得到这门姻亲,他才有回来这里的机会。”

莲妃心疼她,皱眉询问:“你为我儿牺牲自己……临死之前,可有心愿未了?”

“我希望您能将我的死嫁祸给虞姑娘。”她抬头,笑意温柔如沐春风,“我可以看着他娶她,却不想看他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我爱他,不想拖累他,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啊。”

她的私心到底是成功将虞潇潇算计了。

婚后,虞潇潇喝着顾惜珃日日命人为她熬制的银耳莲子羹,却不知那里面掺了十足的百花落。百花落,无色无味,慢性剧毒。长期服用者,会因身体亏损逐渐走向死亡,医者也不会有所察觉。除此之外,他鲜少见她。人前装作夫妻恩爱,人后冷漠如冰。初初见他这般,她还不服气地抓过他的领子扬言定要让他真的爱上自己。可她没能等到这一天,体内累积的毒素便已发作了。

她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凭什么要被这般对待,遭如此横祸?

所以,该化作厉鬼的人是她,该寻顾惜珃复仇的人是她啊!她从棺椁中爬出,为维持身体不腐而跑去酒馆吸食人类的精气。偶然遇见来此做客的顾惜珃,她灵机一动,在眼底点下一颗泪痣。她编了一个故事,故事中,她是被扔进乱葬岗的苏箐。为何坚持着要用虞潇潇这个名字?大抵这是大漠郡主最后的骄傲吧。她还自嘲故事编得不好,若顾惜珃信了,断断不会连续杀她八次。可他这样做,竟是因为想要复活他最爱的苏箐?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两个恩恩爱爱,却要让我来受这番罪过?

此时此刻,顾惜珃的胸膛裸露在她的手边。只需微微用力,便可挖出他的心脏。为自己复仇,让自己复生。可她的手突然颤抖,无论如何下不去手。因为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他们两个成亲的那个夜晚,他冷着脸对她说:“我娶你,只是为现实所迫。”

她笑眯眯回应道:“没关系,你总会爱上我。”

究竟是谁给她的自信?

虞潇潇忍不住笑出声来:“人死后不投胎而化厉鬼者,大多是要寻仇家复仇的。结果呢?我还真是没出息,生时丢了草原的颜面,死后更是丢尽了厉鬼的脸。顾惜珃,我觉得你之所以可以这般欺负我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只是没能得到过你所以觉得新鲜罢了。谁要挖你的心?谁要取你的命?”她的笑终归是转为了哭声,“你辛辛苦苦这么久想要救活的人其实是我虞潇潇!至于你的苏箐,怕是早就转世投胎去了。罢了罢了,这也算是给你的报应。”

突然,他塞了一柄匕首入她手中,转而抓着她的手腕便往自己心口刺去。

“谁人不知你是虞潇潇?”他呛出一口血来,“以为我是瞎子不成?”

虞潇潇便是虞潇潇,嚣张却不跋扈,自信又有点儿自负。这种气质,是苏箐没有的。所以即便多了那颗泪痣,也藏不住她原本的身份。那日酒肆重逢,他忍不住皱眉:这人死过一次,智商怎么就低了这许多?点下一颗泪痣便想隐瞒身份,想骗傻子吗?

人,有时是奇怪的。

比如长大后怀念起年少之时心心念念的姑娘,却又发现那姑娘生了另外一张面庞。他喜欢的该是苏箐才对,可他每每想着念着的都是虞潇潇掀开他帐篷时那副略显轻佻的模样。等他意识到相约相守并非爱情、那瞬间的心动才是之时,虞潇潇已服百花落整整一年。临死前,她抓着他的领子哭着质问:“顾惜珃,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

哪里都没有,只是他不想承认自己变了心。而付出的代价,便是虞潇潇冤死的性命。他没有将她葬入顾家皇陵,因为他不配死后与她同穴而眠。不如那竹巷,清新自由,更合她的性子。她是大漠的玫瑰花,是他配不上她。

自负的姑娘总归是有自负的好处,比如已经被埋入黄土的她到底还是仗着满腔怨气爬出了棺材板,张牙舞爪地重新回到他的身旁。依旧出言轻佻,依旧大胆会撩。

他抓着她的手,看自己的心头血一点一点流入她的心口:“这条命还给你……”

“我这样挺好,要你的命做什么?”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我再碍你的眼……”他笑了笑,“做什么都是好的。”

他轻轻闭上了眼眸。那一瞬间,似是还清了一生所有的孽,走得无债一身轻。

尾声

虞家酒馆重新营业,只是换了一位老板娘。这一位虽不似先前那位容色倾城,可眉眼神情又七八分相像。

一日她喝醉了酒,倚在二楼栏杆处笑眯眯地问众人:“若有一人自作主张代你而亡,你又有许多话没有同他讲清楚……如此,该当如何?”

“刨其坟,肉其骨。事情没讲清楚,怎能让他轻易闭上眼睛?”

“客官说得对。”她笑了笑,“您这顿酒钱,小店免了。” l64HmJ4hIXOnfC+fzcZDMd/w7G5pkaUbw2d5aL1DW7sIacPZDj+QkvPk7N8Qwz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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