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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商于废墟间

1945年(昭和二十年)4月,我上了鹿儿岛中学。这晚上了一年的中学,由于空袭频繁,根本无法学习。B29轰炸机投下的燃烧弹如雨倾泻。尤其是6月17日的大空袭烧毁了大半个鹿儿岛市,这一天甚至被称为“市民忌日”。在这个时候奇迹般“幸存”下来的我家的房屋,最终在8月也被烧毁了。

没有用高射炮进行应战,劣势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我而言,战争结束就意味着从燃烧弹中解放出来了。肺结核竟然在拼命逃亡的过程中痊愈了,我想若是安逸的疗养,反而未必能治愈。

战争虽然结束了,可是房屋、印刷机尽毁,生活的压力瞬时袭来。父母为了养老辛苦积攒下来的钱,也由于通货膨胀和“新币封锁” ,一下子变得分文不值。父亲把盐、母亲把和服拿到黑市上卖掉换成了米。盐是我们家自制的。我们把铁桶改造成四方形扁平的锅,然后把海水蒸发,提炼出盐。燃料当然就是废木料。做出的盐有时卖给前来我家买的人,有时也到乡下去换些米和红薯。母亲的和服是在战前、战时辛辛苦苦攒钱置备的,变卖之后,在黑市又买了些衣物。

房子被烧毁之后,我们一家都被疏散到鹿儿岛市的郊区。我和哥哥两个人每天都要从那里到市内的中学上课。战争结束后,家里人在地板下面挖了个地窖,偷偷地开始酿造烧酒。这大概是父亲的主意吧。做法就是先将红薯煮熟捣烂,加入米曲搅拌,然后密封在罐中储藏。慢慢地这些材料就会发酵变成葡萄糖,最后转化为酒精。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将其取出,用手工制作的蒸馏器蒸馏。我买来了比重计,准确地测出了酒精的浓度,将其产品化。我们家的黑市烧酒品质优良,口碑极佳。当时有很多烧酒的味道很淡,都喝不醉人。

我们把酒灌入水袋中,一前一后绑在腰间,然后拿去黑市卖。一个水袋能装2升多。结果我们的产品出奇地畅销,大大地贴补了家用。不过,由于整夜的蒸馏作业,我家附近弥漫着红薯独特的气味。父亲害怕事情暴露,于是中途停止了酿造。这就是那个时代。我倒觉得,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如果当时再大胆些,说不定能置下一大笔家业呢。

我的身体康复之后就开始专心学业,下定决心文武双修,与悲惨的人生告别。为了补习成绩最差的数学,我甚至翻出小学五六年级的教科书重新学习。到后来,数学反而成了我最得意的一门学科。

但打架的事依然还有。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班里最蛮横的那个家伙故意找碴儿挑衅我。他用当时很流行的赛璐珞制的写字垫板朝我砸来,差一点打到我。在大家的围观之下,我们在校舍的后面展开了决斗。所有人都相信我一定会输,因为我和他的体格悬殊太大。

先下手为强,我竭尽全力高高跃起,照着那家伙的脸上便是一拳。因为用力过猛,我也被反弹起来摔倒在地。再看对方,鼻血四溅,恼羞成怒的他便要拔出匕首,引得四周一片骚动。我也不甘示弱怒目而视:“要抄家伙吗?!”正在此时,高年级的学长闻讯赶来,“真是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将我俩一顿狂揍。勇气是男子汉的第一美德,这就是我们那里彪悍的民风。

当然我也交了好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川上满洲夫(原久保田公司常务董事),他出身风雅之家。家的会客厅里,摆放着他父亲在德国留学时买的留声机。在他家里,他曾经打开留声机,给我放了一首非常悦耳的乐曲——《流浪者之歌》 ,我沉醉在小提琴柔和的音色中,不禁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有品位的家庭。喜欢上棒球也是受此君的影响。作为投手的我,那时每天都追着棒球跑直到天黑。

1948年,我修完了鹿儿岛中学的学业,此时学校正好是处于由于学制改革而向新制高校过渡的转型期。听说周围的同学几乎都升学了,我开始犹豫了。虽说我也知道家里人多,生活压力大,应该尽早就业,可是一听到父亲说:“你也去工作吧!”我还是很抗拒:“把乡下的那块地卖了不就行了!”我知道我们家在郊区还有一小块地。

最终我坚持了自己的主张,答应高中毕业后一定会工作。那时,鹿儿岛中学、市立高等女学校、市立商业学校合并成了鹿儿岛高中第三部,报名的人都可以免试升学,我也因此得以入学。两年后,我转入了玉龙高中,成为这个学校第一届毕业生。

从初中到高中我遇见了很多老师。其中教历史和品德修养的斋藤老师印象最为深刻。先生对卑劣懦弱的行为极为痛恨,他经常会拿下面这场棒球比赛的事情举例子。

在鹿儿岛县的县中学生棒球比赛中,一中和鹿儿岛商业学校两校进入了决赛。一中是多次的冠军校,商业学校也是紧追不放。比赛打到平分迎来了最终局,商业学校打出的球落在地上紧紧压着边线。裁判裁定为界内球,商业学校得分获胜。对此,一中表示强烈抗议,认为其是界外球,但是裁判没有接受。

问题出现在之后发生的事情。比赛结束了,一中仍然不断地抗议要求重新比赛。在申诉未果的情况下,一中竟然拿走了挂在决赛现场的冠军旗。

先生以这个事件为素材教育我们:“即使裁判的判罚有误,也不能做如此卑劣懦弱的事情。那之后,一中在鹿儿岛的旧制中学棒球比赛中就和决赛无缘了。”

先生通过这些事例,教会了我们做人的道理。有一次,他问我们:“大家都有好朋友吧。假设这个朋友杀了人跑回来。警察正在搜寻他,他恳求你的庇护。作为朋友,你会怎么做?”

“有人会认为,杀人是重罪。无论关系如何亲密,犯罪就是犯罪。应该狠下心把他扭送到警察局。也许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不认同。”先生的话太意外了,“不管道理是怎样,真是好朋友,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这才是真正的友情。”听起来虽然有些偏激,可正是这位信念笃定、绅士般的老师的教诲,令我至今难忘。

高中时代,我虽然学习用功,但是对棒球的热爱却是丝毫未减。这惹得走街串巷卖米的母亲大发雷霆:“辛辛苦苦让你上高中,你却只记着玩!”这句话让我和棒球彻底绝缘,从此开始行商卖纸袋,把父亲业余时间做的纸袋驮在自行车上,在市内游走叫卖。

我家在战前除了印刷,也制作纸袋。在购进自动制袋机之前,是雇用附近的阿姨们作为副业来做的。我以前经常在旁边看父亲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菜刀上,将500张左右的纸张一口气切割断。阿姨们把裁断的纸张按照尺寸大小折好,再把四周粘好。这些我都记忆犹新,所以提议:“爸爸,我们还做纸袋吧。我来卖。”父亲最初没有理睬我,后来经过我几次恳求,再加上看到拼命工作的母亲,终于好不容易答应了。

总共有大小10余种袋子吧。我们把纸袋装进大大的竹筐,放在自行车的后座货架上。过去的自行车非常实用,货架也大。踩着脚踏板骑车时,由于后面载货过重,有时前轮都要翘起来了。

我刚开始推销时,不得要领,只要碰见商店就往里面闯,效果非常不好。后来,我按照一周七天,把鹿儿岛市分成七个区域,定好每周的某天去固定的区域。平时一放学就径直回家取货,周日也是一大早就骑车出去。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连小巷中的点心店都被我开发成了客户。曾经有一次推销时,我拉开门扯着嗓子喊:“你好!有人吗?”这时从屋子里出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我害羞地一句话没说就落荒而逃。

当时,市内有五六个大的黑市。如果能挺进这些市场,生意就有了着落。在黑市里到处都是那些气势汹汹的大妈把持着生意。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她们就很照顾我,我一来,她们就喊:“小哥来了!小哥!小哥!”有时我的竹筐里还剩下些纸袋,她们会说:“都留在这吧!”熟稔之后,她们也会不断地给我介绍其他的大妈。“纸袋小哥”一下子声名鹊起。

一天,我正拼命地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家店面时被一个大妈叫住。“你是那个纸袋小哥吧?”交谈后得知,她想和我合作,并说如果这样我能轻松赚得几倍与和其他商家的交易额,真是天赐良机啊!“我们这是点心批发店。全县的点心店都会来我们这里采购。客人们经常说想在进货时连同包装袋一齐购买。”于是,她想买些不同尺寸的袋子放在货架上,没有了再补货。真是一桩好买卖啊!我心想,价钱虽然被压低了点,不过这就算是批发销售吧。

后来,其他的点心批发商听到消息后,也纷纷向我下了订单。慢慢地,县里的很多点心店都用上了稻盛家的纸袋子。大量的订单让父亲和我都无比繁忙。一个人忙不过来,家里又雇了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孩子,还给他买了辆自行车。自行车座下挂着个布袋子,那里面塞着货款。每次将满当当的布袋子拿回来交给父亲,父亲都会单手打着算盘算上好一阵子。

作为一个外行的生意人,这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只是,现在想来,当时没怎么考虑成本和收支平衡。每次大致定下卖价后,黑市的大妈一说:“再便宜点吧!”我就答应了。当时如果经过精密计算再定价的话,估计收益就会大不相同了吧。即使现在,每想到这些,这种感受就越发的强烈。

听说由于我猛烈的攻势,从福冈来的同行们都不得不撤退了。我事业的起点就是这段行商经历。三年后我把这个工作连同员工全部移交给了哥哥,专心学业。 pzuhfL7wVb52P3TFzhnbtJ0FOxrZpzCKBUrw5mDkfH+0SFS6B9Y2a8M2QZx5bR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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