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京都的松风工业之后,我被派去进行被称为特殊陶瓷的新型陶瓷、特别是其中的具有高频绝缘性的镁橄榄石陶瓷的研究。同期的其他4个人被分配去绝缘子部门,做与自己专业有关的工作。之后,公司的订单持续减少,工资延发,公司经营不善的状况日益严重。不久,一个人辞职了,两个人辞职了,秋天的时候,五个新人就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人了。
我们商量着也要另觅他处,于是就向自卫队的干部候补生学校提出了申请,并且在伊丹的驻地参加了考试。结果我们两个都通过了,由于要用到户籍副本,我便写信让鹿儿岛的家人寄来。可是左等右等,一直都没有收到。结果错过了截止日期,最终只有同伴自己入学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哥哥把我的信撕了。哥哥觉得,辛辛苦苦让弟弟上大学,好不容易进了京都的公司,可坚持不到半年就要辞职,简直太丢人了。这让我为自己的短浅见识感到羞愧。
转行失败,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进退两难的困境,反而促使我彻底想通了。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是徒劳。于是,我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决心全心投入研究之中。既然待在脏乱的寝室影响心情,我索性便把被褥、锅甚至是炭炉都搬进了研究室。从早到晚埋头于实验研究之中。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获得了骄人的实验成果。
拿出了好的成果,我受到了上司的褒奖,也开始感觉到工作很有趣,于是继续努力,好的结果再次出现。后来甚至连董事都来慰问我。以此为激励,我更是加倍地努力,又获得了更高的评价。在不得不孤军奋战时,我选择改变自己的心态,这使我迎来了人生的转机,开始了良性循环。
这时,公司接受了松下电器的一笔订单,要生产一种U型高压绝缘体零部件,用于电视机显像管的电子枪上。随着电视机需求的激增,他们希望能够把之前从合作商荷兰飞利浦公司进口的零件国产化。我开始考虑是否可以用镁橄榄石陶瓷来做U型管,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合成成功,这在日本尚属首次。
镁橄榄石的合成过程中,最难的地方在于,矿物原料都是干燥的粉末,难以成型。在传统的陶瓷世界,都是用黏土来充当黏合材料的,但这样就会掺进混杂物,得不到品质纯粹的产品。
这个问题终日困扰着我。有一天经过实验室时,大概是因为边思考边走路吧,我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几乎摔倒,不禁叫道:“谁在这乱放东西?”低头一看,有一些褐色的松脂一样的东西黏在了鞋上。那是前辈实验时使用的石蜡。
“就是这个!”我灵光一闪,在粉末状的原料中加入纯粹的石蜡作为黏合物,应该是能成型的。我急忙把原料和石蜡放入锅里,像炒饭那样搅拌,然后放入模子里成型,结果取得了完美成功。之后,我将用这个方法成型的部件放入炉里烧,石蜡在烧制过程中全部燃尽,成品里不会留下混杂物。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大概就是得到了神灵的启示吧。
这样,成功合成的镁橄榄石,不久就作为显像管的U型高压绝缘体零部件的原料被广泛使用。研发的成果被工业化生产,对技术员来说是幸运至极的,我也找到了极大的成就感。我想要发表一篇关于此次合成的论文。偶然间我看到在陶瓷协会杂志上竟然登载着一篇有关成功合成镁橄榄石陶瓷的论文。作者是工业技术院名古屋工业技术实验所(现在的名古屋工业技术研究所)的科长杉浦正敏。论文发表那一天,我赶到名古屋的会场,仔细地听过后,发现他和我的研究方法完全不同,感觉离实际应用还有一段距离。尽管如此,我还是请求和杉浦先生会面,与他交流了自己的研究,也因此与杉浦先生结缘,他后来也加盟了京瓷株式会社。
虽然公司的现状令人失望,可是仍然存在着一些因其优良传统而造就的优秀技术员。有一位技术员前辈,就是这样一个默默无闻专心工作、低调朴素的人。
在混合陶瓷粉末时,要用到一种叫作球磨机的实验器械。为了粉碎原料会在其中放入小球,再放入粉末让它骨碌碌来回转动进行混合。我平时就是这样按照粉碎、混合的顺序进行作业的,没有考虑太多。可有时我会看到那位前辈坐在清洗原料的地方,竭尽全力地用刷帚清洗球磨机。原来,小球上会有一些小坑,那些小坑上会黏上之前实验用过的粉末。前辈是在用刮刀把那些粉末抠出来,再用刷帚洗得干干净净。我当时看着他,心想一个大学毕业的技术员竟然还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是,和他相比,只是简单清洗一下的我,有时在实验中总是达不到预想的效果。探明原因时,我眼前突然浮现出这位前辈的身影,在那一瞬间,我好似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只是简单清洗的话,器具上还会残留之前实验的粉末,在下次实验时这些粉末就会混进去,导致陶瓷的特性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前辈会在认真清洗完实验器具后,再用挂在腰间的毛巾把小球擦拭一遍。即使是简单的清洗作业,也要做得如此彻底啊。教科书上只是写了将原料粉末混合成型,然后在高温中烧制即可,但实际中,仅按那样操作是行不通的。有很多东西,只有自己经过多次失败、吃尽苦头之后才能明白。只有经验与理论的完美结合,才能完成出色的技术开发和发明。前辈的背影教会了我现场经验的重要性。
第二年秋天,我率领的开发团队,作为特瓷科独立出来。在进入公司的第二年,我真正开始负责一个科。为了满足量化生产的需要,我设计了用于烧制特殊陶瓷的隧道式电子炉。可正在此时,公司却要将业绩不好的绝缘子部门的多余员工,调到我们蓬勃发展的特瓷科。
虽然我们部门人手确实不够,但我实在是看不惯绝缘子部门低落的士气。让他们进来,我们一定会深受其累。于是我就与公司谈判,要求自主招聘,征得同意后我便去京都车站前的公共职业安定所 招人。结果召集了一批应届毕业生以及一些中途换工作的人,形成了在公司内极具特色的工作团队。但是,他们不要说专业技术,就连什么是工作的意义也完全没有任何概念。
在当时,陶瓷的开发与制造,需要大量的体力劳动。松风工业的设备并不完善,混合粉末等作业可以说是一项又脏又累的工作。我把这些每晚都是浑身沾满粉末、疲惫不堪的员工召集起来,说道:“为什么我们要拼命工作呢?那是因为,如果没有这个陶瓷部件,就做不成显像管。我们现在从事的工作,是无论东京大学还是京都大学都做不了的高水平研究。没有实践就不会明白陶瓷的本质。让我们为这个世界创造出最完美的产品!”虽然很多次我都谈至深夜,但大家都很耐心地侧耳倾听。
有时我们会一起去附近的货摊儿或小酒馆,吃些素乌冬面,喝点儿烧酒,一直交谈到打烊。“我们都是萍水相逢,现在能够相聚到一起共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缘分啊!因此大家一定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相遇。”就这样我打开了话匣,“人生只有一次,不能一天天地虚度,要竭尽全力奋斗下去。”讲话时的我,仿佛要把自己身上的能量注入部下身上。最后我们商定:“明天用那个方法再来一次,再想想办法。”
我把微薄工资的大部分都寄给了鹿儿岛的父母,剩下的就当作跟年轻伙伴们的酒钱花掉。虽然生活很清苦,但是大家能齐心合力,让我感到无比的兴奋与激动,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松下电子工业的订单逐月增加,每天都等着我们交货。正在这时,春季劳资纠纷和裁员问题不断恶化,大规模的工会罢工很有可能爆发。我为此焦虑不已,如果发展到罢工的事态,势必会导致特瓷科的生产停滞,进而极大地影响松下电器显像管的制造。不仅如此,我们会失去雇主的信任,他们很有可能向其他公司订购U型高压绝缘体。
因此,我决定就算违反企业员工总罢工的决定,也要继续坚持生产,于是召集了特瓷科的全体员工说道:“我们都非常渴望能够涨工资,但是,如果持续罢工的话会怎样?不只是给松下公司带来麻烦,他们一定会马上另寻制造商。我们希望通过新型陶瓷重振公司的雄风,可是,如果被老主顾抛弃,我们就会立于破产的边缘。别说加薪了,我们明天的生活都无法保障。所以,我希望特瓷科不参加罢工,继续加紧生产,请大家都坚守在工厂。”大家都很明白,停止生产一天,就会给客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也许平日里我不厌其烦地讲述的那些工作的意义,已经在大家的心里扎下了根,大伙儿都决定不参加罢工。
由于工会成员在公司的大门设置了哨卡,一旦进入公司就很难再出来,我便花光了手头上的现钱,大量购买了罐头和应急口粮,带着燃料、被褥住进了公司。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发货。特瓷科有一位女员工,因为不可能让她也住在厂里,所以就让她每天早上来到工厂后面的围墙处。我一大早偷偷地将打包好的产品抛出去,让等在围墙外的她拿去发货。这位女士,后来就成了我人生的伴侣。
因为公然破坏工会的罢工,我被骂作是“公司的走狗”“装模作样”。我坚信自己没有做错,所以无论遭受怎样的非难,我都不怯懦,并据理力争道:“我完全没有敌视工会的活动,也绝非是公司的帮凶,只是不想熄灭公司煞费苦心才点燃的希望罢了。”工会自然也知道多亏了特瓷科公司才能幸存下来。慑于我似铁的意志和热情,工会尽管批评我“蓄意破坏团结”,但也不得不默认了我的行为。
由于负责绝缘子出口的第一物产(现在的三井物产)不满意松风的经营状况,来厂进行实地调查。入驻的调查团团长是战前三井物产的纽约支店店长吉田源三先生。他当时作为第一物产顾问,是位有着真知灼见的大专家。因此,松风这边自然是非常紧张,严阵以待。一日,这位吉田先生突然说道:“你们这儿是否有一位叫稻盛的年轻人?我想见见他。”公司的干部们都吓到了,被急忙唤来的我也很吃惊,完全没有头绪。“你就是稻盛吧!叫你过来也没有其他的事,我和鹿儿岛大学的内野(内野正夫教授)是东大的同学,在东京见面时听说了你的事情。”接着他便邀请我晚上畅谈一番。
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西服去了约定的大阪某宾馆。我从未进过那样豪华的宾馆,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内。也许是注意到我过于紧张,吉田先生安慰我道:“随意些,叫我吉田就好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称呼我为“稻盛技师”。他和内野先生一样,很看重我这样一个毛头小子,认真地听我说话。趁着这样难得的机会,我坦率地说出了心里一直在想的事情。比如进入公司以来,我致力于镁橄榄石陶瓷开发,并将其工业化,现在上了轨道;为了重振松风公司,应该给员工明确指出公司前进的方向等。吉田先生听完后说:“稻盛,你虽然年轻,却有着自己的一套哲学。”和吉田先生分别后,我反复咀嚼着吉田先生话中“哲学”这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