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宗方的儿时印象里,他们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搬家。父亲的收入不稳定还经常换地方,他们家就跟着父亲来回搬。房子是越住越小越搬越破,北京城里的穷人又有几个不是这样过的呢。师父师娘家当年两人一起卖艺,一起挣的钱尚且置办不起一处房子,何况李宗方家只有父亲一个人工作,那点薪水也就能支巴着饿不死罢了。
就算是租的房子,有父亲母亲在,那也是家啊,如今都没了。
花婶瞅了瞅巷子口压低声音告诉还在抽噎的李宗方:“房东换人了,老房东被人骗去宝局,一开始赢钱就上了瘾,然后开始输,一口气把房子老婆全输了。现在的房东是宝局的人。他们才不管穷人死活,房租一天都不能耽搁,你爹也是逼得没法才走了这一步。”
李宗方明白,以前老房东在的时候人还和善,有时候拖欠一两个月房租也是有的。
花婶又叹口气:“你爹是怕你一回家碰上宝局的人,你一个半大小子再被他们欺负了所以才给你挂个信号。哎,你等会儿我,就在原地千万别走,我回家去去就来。”
李宗方懵懂的点点头,看着花婶匆忙往胡同里走去。他现在浑身没有力气,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父亲被拉去了左家庄,那就意味着连个囫囵尸首也找不到了。他靠坐在墙根底下,两眼无神的望着冬日里的太阳,命运……
花婶怀里抱着个包袱匆匆回来,她硬把李宗方拉起来两个人又往巷子里走了一段躲在一个角落里。
李宗方机械的跟着花婶,他坐在地上看着花婶一层层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黑色羊毛马甲,李宗方认出来这是有一次他随父亲跟包在一个府里唱堂会。府里小少爷嫌太旧了死活不穿这件马甲,太太看见站在一旁的李宗方就随手把马甲给了他。这件做工精致的马甲是李宗方家最值钱的衣服了,简直就跟一件宝贝一样藏着掖着,从来不舍得穿,怎么父亲没当了去换药吗?
花婶抹着眼泪告诉李宗方:“你爹走那天晚上悄悄去了我们那,给了我这个包袱。他交代说你小年会回来过年,让我千万拦住你,然后把这件衣服留给你。谁曾想他后半夜就走了。他是觉得自己的病没指望,给你留点儿能活命的东西。孩子,穿上吧,别回去了,自己去找个吃饭的地方。把东西交给你,花婶也要搬走了。”
李宗方从花婶手里接过马甲套在棉袍外面穿上,花婶把包袱皮叠好塞到马甲里,这样就像多了半层棉布一样。
花婶还是有些不放心:“孩子,你还有地方去吗?实在不行,你等我半天,你和我们家一起走吧。”
李宗方摇摇头:“花婶,不麻烦你了。我去找我师父的师弟去,我师叔在南城撂地呢,我去他那里混口饭吃。”李宗方怕花婶担心就撒了个谎,花婶家负担也重,自己不想给花婶添麻烦。
李宗方和花婶洒泪告别,往南城方向走去,现在要去哪儿?李宗方没有想法,先离开这个伤心地吧。
寒冷、饥饿都无法替代悲伤,被悲伤折腾到麻木的李宗方像丢了魂一样一直往南城走,似乎他真的能一直走到保定见到他师叔一样。
天快黑了,看看周围的幌子和街道,李宗方已经走到了菜市口附近,这地方自己有些熟悉,师父家就住在附近,李宗方每天出门溜嗓子都去天坛那边,这个路口是必经之地。
说到天坛,师父家和天坛之间有个地方,那里是天桥。据师父说他以前也去过天桥撂地,只是因为和联穴的艺人闹了别扭才离开的。那地方生意好啊,有时候一天能赚好几块钱,就是有一条不能刮风下雨下雪,所谓平地茶园,雨来就散,刮风减半,下雪全完。
要不要去那里看看?自己好歹会唱戏,哪怕只帮人家唱个开门柳儿赚个饭钱也行啊,至少不会饿死就行。对于自己唱戏的水平,李宗方还是有自信的。
可一条,天黑了,天桥肯定已经散了场,就算明天有人请自己去当穴头也是明天的事情了,今天晚上怎么过?
现在,被悲伤麻木了半天的李宗方终于被饥饿感刺激到了,他现在身上只有二十个大子儿,按照平时的饭量这只够他吃两顿饭的,吃完这两顿以后怎么办?最要命的是现在街上那些便宜的小饭摊都收了,想吃饭的话那些酒楼和饭馆有的还开着,自己这点儿钱进去连个炒菜都点不起。
李宗方决定先饿着,对他来说饿两顿饭也是常事,但比吃饭更难解决的是住哪儿?
现在天已经黑了,街上基本没人了,偌大的北京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接纳李宗方去睡一觉哪怕是打个盹。
好在还有父亲留下的羊毛马甲,再加上身上的棉袍至少能暂时抵挡住寒冷,可要是在街上过夜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非冻死不可。
李宗方站在街上有些踌躇,四面都是街道,到处是房子,可自己该去哪儿?不知道!
街道边的墙上有些贴上去的戏报,哎,自己要不要学着流浪汉去扯下来塞到衣服里?李宗方犹豫间,两个流浪汉已经蜂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戏报扯了下来,为了谁多谁少还互相打了两下,两个人争先恐后把抢到的纸张往衣服里塞。李宗方不禁双手往胸前抱了抱迅速转身离去,他怕这两个人会来抢自己的衣服。
那两个人抢完塞完戏报又向李宗方跑来,李宗方瞬间脊背发凉,街上没什么行人,他们要抢的话自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实在不行,只能掏钱免灾了,可他们要的是衣服啊,这个天气衣服比一顿好饭重要得多!
就在李宗方吓出冷汗的时候,两个流浪汉迅速超过了他,他们没动李宗方一根汗毛,而是直奔前面一家还亮着光的房子边。
李宗方松了口气,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他看到前面墙根底下已经躺了一堆人,他瞬间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