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方腊月生人,现在正好16岁。两年前他母亲因病去世,为了给娘治病家里是家徒四壁,他爹是给唱戏的角儿跟包的,挣不了几个钱。所谓跟包就是帮着角儿背行头包袱。办完白事,父亲要跟着角儿去趟天津,就把李宗方送到了师父这里学戏。唉,其实也是怕他饿死。虽说李宗方自己已经能走街串巷卖点小玩意儿挣个饭钱,可早晚也得学门手艺啊。
师父不是在戏班唱戏的,他是专门跑堂会唱戏的艺人,艺名三季红。所谓三季红乃是他小时候落下的毛病,哮喘。一到冬天唱不了戏,别人开玩笑起了这个名字,一直用到如今。师娘十里香以前是唱大鼓的,自从嫁给师父越来越不爱唱,后来索性就在家里操持家务。
师父以前有过学徒,挨不过师娘的打跑了一个,跳井了一个。在学戏的学徒里这都是常事儿,打戏打戏,不打怎么学成戏。只是别的地方都是师父或者师兄打,这边是师娘打。师父人心软,看不了这个就不收徒了。他和师娘多年也不生养,两口子就这么过着。
也许是看李宗方模样好人机灵,也许是李宗方他爹跟包的角儿面子大,师父还是重开山门收了他。师娘估计也是这两年在家里干活干累了,虽然还打,但下手据说没以前那么重了。
李宗方每天早上天不亮起来做家务,烧水扫地,小心翼翼的不能惊醒了师父师娘。干完家务还得出门溜嗓子。然后上午就是学戏,师父负责教,师娘负责打。李宗方明白,师娘这是着急让他学会好赶紧挣钱去,学慢了师父家就要赔钱的。打戏这些事他父亲早就叮嘱过他,所以李宗方能忍,这是挣钱活命的活计,再难也得学!
学了半年李宗方就能跟师父出门卖艺了,堂会不是总有,师父就带着他去撂地,晚上还要去妓院敲门递单子挣点小钱。师父讲,他和师爷以前从来都是唱堂会,那时候看不起撂地的,谁知现在世道越来越难,以前最看不上的也得干。
辛辛苦苦披星戴月的唱戏,谁知挣点钱全被师娘给祸害了,也罢,起码人还在。
李宗方一边往家走,一边想着师父的事,手插到棉袍的兜里一是取暖二是抓住那二十个大子儿,他还在合计要不要买点什么点心带回家,毕竟自己一年没回去了。想了想还是回家把钱交给父亲吧。
走到胡同里面一点,李宗方忽然怔住了,他猛然发现家里的窗户上栓了一根小黑布条,这点东西别人不会在意,但李宗方清楚,这是暗号!
两年多前为给他母亲治病,他爹也借了印子钱,还不上被人催债。他爹担心李宗方被人拉走,就和李宗方定了个暗号,每天白天李宗方出门去卖个报纸或卖个糖水什么的,挣点小钱贴补家用。晚上回来时先看窗户,如果窗户上有黑布条就别进来。什么时候黑布条没了再回家。
李宗方记得,那些印子钱他爹预支了几个月的薪水又找角儿借了一些都囫囵还上了。可这次为何又有暗号了呢?
进还是不进?李宗方颇为踌躇,他爹绝不会无缘无故放黑布条的,一定有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自己都16了,已经是大人了,不能不管。他想好了抬腿就往大门走,腿还没到门槛,院子里有个大婶忽然冲他喊了一句:“那个卖糖水的,你给我站住,我找你算账呢,上次卖的糖水都不甜。”
李宗方怔住了,什么意思这是?他认出来那是住在东屋的花婶,她眼睛上有个萝卜花,所以街坊都管她叫花婶,她也不介意,对街坊都很热情。在这个院子里,李宗方家住南房,花婶家住东房,可见院子里最穷的就是他们两家了。北京城有句俗话嘛: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花婶对李宗方颇为照顾,有时候看他在家没饭吃,还硬把他拉到自己家吃一口。这年月,只能穷帮穷啊。
怎么,难道花婶她没认出来自己吗?
正当他犹豫间,花婶不由分说走过来推着他走到了街上,她小声在李宗方耳边说了句话:“跟我走。”
李宗方明白了,肯定是出事了。他只能先跟着花婶过去,听她怎么说吧。
两人走到胡同外面一个药铺的后身,这里没人。花婶舒口气:“小方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还没到年下呢。”
“我师父家里出事,他去保定了。花婶,你快告诉我,我家里出什么事了?”
花婶叹口气,欲言又止,还是狠狠心:“孩子,你爹,没了!”
李宗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坐在了地上,爹没了?怎么了这是?两年多前,他没了娘,今天早上他没了师父,刚回到家,爹也没了?
悲到极限处,人是没有眼泪的。李宗方两眼发直坐在地上,花婶赶紧给他舒心拍背,怕他一口气憋了过去:“孩子,哭出来,哭出来吧……”花婶自己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李宗方没哭出声,他的眼泪刷刷的从眼睛里往外冒,花婶看他哭了出来放心了很多,默默陪着李宗方掉眼泪。
有几个走街串巷路过的人就默默的从他们俩身边过去,对这两个人的样子视若无睹,这世道,每天大街上的倒卧都懒得关心,谁还有闲心情搭理其他人的悲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李宗方使劲抹了抹脸上的泪:“花婶,我爹是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
花婶又叹口气:“上个月,他犯了肺病,大夫说是肺痨治不好。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你爹饭都吃不上了。就……就……”
李宗方抓住花婶:“就怎了?就怎了!”
花婶抹着眼泪:“我也是听我男人说的,你爹他半夜从家里走了,一直走到你娘坟前在那里上吊了!”
“我爹尸首呢?”
“听说被官府收倒卧的人拉到左家庄去了。”
花婶说完和李宗方同时陷入沉默。
李宗方还是不解:“那我爹为啥在窗户上绑黑布条,为啥不让我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