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已到尾声了。回想世纪初年,几大科学理论不声不响打开了人类窥探世界和自身的新窗口,那时谁能想得到以后的变化呢?当上一世纪中叶,一八五九年,同时出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时,科学、进化论如太阳上升,几乎无坚不摧。“超人”尼采叫喊“上帝死了!”那时对资本、技术、市场、劳动力(总之是利润)的追求大潮弥漫全世界。一个东印度公司吞下了印度次大陆。一个英国代表团来中国探路,认为大炮加军舰就可以毫不费力吞下这个自命不可一世的天朝大国。世上一切仿佛都照科学的预见进行。但是科学本身走向何方?就只会供资本利用,杀人,吃人,然后毁掉人类吗?
本世纪初出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普朗克的量子论,对世界的认识不受牛顿管辖了。又出现了索绪尔的语言学,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对人类自身的认识也变化了。人类学调查了世界上的偏僻角落的人并有新解说。现在是要从只追求新的转向注意解说旧的了。懂得了才有用,不懂就无用,再多也白搭,自己反会成为俘虏。尤其是要懂得人,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需要懂得对方。两次世界大战以后,地球变得非常狭小了。十九世纪的疯狂追寻此时要指向天上了。地上的浪潮仍在汹涌,但已经是后起的向前追赶。原来十九世纪的前锋浪头在思想上要停下来探索自己了。追赶的人还在和十九世纪竞走,被追的人已觉得二十世纪到了尽头,上天也无路可走,只有原地踏步疯狂跳舞了。然而科学是冷酷的,不声不响的,孤独的,本身就是哲学的。研究的对象是“形而下”,研究本身却是“形而上”。科学不得不由向外转向内而“反思”。
古希腊哲人喊出“认识你自己”。但是两千多年来人类认识自身远远没有认识外界多。科学、哲学、宗教、艺术无不如此。有人苦思冥想,被称为神秘主义。这在个人可能有所得,而人作为一个类,不能靠冥想认识自己。由索绪尔开始的发现是,人区别于动物在思想,而思想的活动不离语言。语言的声音符号用上文字符号就可以保存而流传,破空间和时间限制。遗传信息不专靠内在基因而有外在符号,这是动物做不到的。语言发展了人又限制了人。人只能用语言思考。要懂得人必须懂得语言。不是只作外在形式的语音语法结构的测算而要深入内层。语言和思想同样是有语音学的(phonetic, etic)和音位学的(phonemic, emic)两条研究道路。一个只管客观存在,可以建构符号系统,没有条件限制。一个探索有限范围内的本身内在建构,有条件限制。例如“马家军”跑马拉松,时间和速度是语音学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加速和怎么样加速是音位学的。两者的变化不同,研究也不同。由索绪尔开头的这种思路发展到了和语言及思想有关的其他方面。有人建构符号本身系统。有人探讨符号的意义的解说。由意义发现符号,认识了符号王国,但若不再由符号追索深层意义,依然是“形而下”。符号由于有意义而存在,离开意义,符号就不成其为符号。这又是语音学的和音位学的两种思路。由弗洛伊德开始的心理学发现了人的潜在意识,将对人的考察引向人自己意识不到的深层。但他过早地建立体系,难以成立。尽管印度古人,特别是佛教徒,早已注意到了人的潜在意识,但是由医学和心理学从人的行为来发现,是从弗洛伊德开始的。这样,语言学和心理学对人的内在思想意识的探索使我们对于行为如何接受自觉的和不自觉的内在的和外在的指导,形象和语言如何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出自内心又影响内心,模模糊糊认出了一条道路。社会集团的共同心理同样指导行为,可以由行为追溯,但不等于个人心理相加的总和。社会心理学对集团行为的心理研究不同于以个人为对象,因此受到有利害关系的多方面的极大限制,又不能做实验室的封闭测验,至今还难说已经发展起来。个人心理中有很大成分受社会心理制约,两者密切有关。这一条由外而内的认识人自身的道路在二十世纪不过是开端,到二十一世纪将历尽坎坷而成长。人是不愿意认识自己的,尤其不愿意别人认识自己。人必须穿衣,必须有所遮掩。揭底决不是容易的事,在揭者和被揭者双方都一样。
调查活人有种种障碍,何妨调查死人、古人?以文字符号组成的,表达语言而暗藏思想的,和产生时的内外背景息息相关的,是文献。二十世纪对远古文献有重大发现。考古发掘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在三处获得最古文献。一是在印度河流域出现的两处古城遗址。有许多印章式的带有文字的古物。虽有不少人试图辨认,但因为主观客观障碍太多,至今恐怕还没真正认出来。二是西亚两河流域发掘出来的苏美尔人的泥版文书,有几万枚之多。上面的文字已经辨认出来,对于了解其他处古文献可以大有帮助,可惜至今中国还没有人注意。第三便是河南安阳的殷墟发掘。大量甲骨文献的出现使我们对于中国古史有了确凿无疑的依据。可惜《甲骨文合集》近年才出来,而研究虽比印度河区文字少了一些现代麻烦,但也有先天结论的障碍,不过到二十一世纪必有新进展。
世界古国中,印度的古文献至今还有极大数量的写本藏在公私书库里,另有不少仍在口传中,刊印本已有现代解说的痕迹。中国古文献保存最多,各种形式都有。可惜《金石萃编》式的资料整理及刊行远远不够。写本也不少,从汉代帛书、唐宋人手迹到明清抄本都有,可惜历来只讲版本不讲写本,情况不明。这样,对于寻觅并摘取文献来证明已有的或借来的结论式假说就非常方便了。真要达到欧洲人对于古希腊罗马文献研究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成就,我们还得努力。
文献必出于识字人之手,而古来的识字人的注意方向各国并不都一样。例如印度的识字人,无论婆罗门或出家的沙门多少年都靠“施主”养活,而且到老了便进入森林或移居恒河边上修道,或在庙宇内著书立说,所以他们不关心政治变化。他们与宗教密切有关,但并非依赖政府式的教会。欧洲的基督教教会和政府平行。识字人多年都是在修道院依傍教会。这和古希腊罗马城邦的情况大不相同,产生不出“智者”之群。十八世纪反教会的便依靠帝王。十九世纪的改依靠资本。至于政教合一的元首,如伊斯兰教的“哈里发”(奥斯曼帝国元首),其治下的识字人又有另一种情况。和以上这些人相比,中国古代识字人的显著特点便是依傍政权。从卜筮者和观测天文定四时历法的星历推算者起便直接间接和政治首领结下不解之缘。中国古文献的作者和读者都不能和政治绝缘。为学和为政,山林和廊庙,是同一件事的两面。探索古文献的内涵不能脱离这些文献的著述者、传播者、应用者。《易经》爻辞一开头就从“潜龙”说到“飞龙”“亢龙”。识字人自比是“卧龙”。都是“龙”(乾),不是“牝马”(坤)。
《尚书》或《书经》,这部最古的政治文献集,是我的一位生疏的老友。我十来岁时曾蒙塾师陈先生教过,像念咒一样背诵过一遍。从此一别不再见面。直到一九三九年我在湖南大学滥竽充数教课时才在曾星笠(运乾)先生处见到他的《尚书正读》讲义,上面满是朱笔墨笔的批注。这是第二次见面,但重逢老友也没有话旧,交臂错过。到我八十岁时有人将《尚书正读》的中华书局一九六四年印本拿给我看,这才回到了童年,青年,如在梦中。这部书连韩愈老前辈都说是“诘屈聱牙”的,曾先生告诉我,他能讲得“文从字顺”,只因看通了古文文法。现在我翻阅他的书,想起他所说的几句话,发现他读通了的一是词序,二是省略,三是通假。照他的读法果然是古文如同白话。可惜他对先秦文献语言没有作比较分析,留给了后人。《马氏文通》到现在已经一百年了吧?曾先生冥寿今年也是一百一十岁了。
闭户闭目遐想,是否可以有一种钻探读书法,找几个点深钻一下,由点及面,由表及里,又由内而外,仿佛想绘出潜在的地质图。文献的表层是语言文字,是“文体”,可否由此深入其中潜在思想,再从功能或效用方面结合其作者、读者、传播者、有意无意应用者,由此可能窥见其共识和异识,测出变化。这种读书思路和接受现成结论去求证及推演不同,是发现疑问去探索解说,也许少费工夫抄写而多用心思考问题。
何妨试看《尚书》的语言文体?无论典、谟、诰、誓全是对话体。有的表面不是,如《禹贡》,实际也是在作者心中有个预定读者即听话者的范围的。《禹贡》《洪范》甚至全《书》都不是写下来给足不出村的不识字的农民看的。从对话人到对话的话题,即所提问题及答案和怎么提出问和答的方式,都是这样。这里有明有暗,而答案常有趋向,指向其预定的效果,也提示其功能,并且透露其背景及用意。因为是古代的书,所以还可以检查以后的实际效果。“今文”《尚书》二十八篇,据说是先由秦代“博士”伏生(伏胜)在汉初背诵出来,后由大小夏侯二人传授写定,这是下限。若作为历史资料引用自然必须分析,如同对待《论语》(不等于孔子)、《孟子》(不等于孟子)、《左传》(不等于《春秋》)那样。《书》中的尧、舜和《论》《孟》中的尧、舜若都当作人,文本就必须分别层次。对人和文本定性就不必这样。“六亿神州尽舜尧”和两千多年前“言必称尧舜”用的是同一符号,有同一意义。
《尚书》中的对话人可以作为实体,也可以作为符号。一个个人可以作为一种身份的符号。不难看出,书中从尧到秦穆公(照文献传统说法)都是帝王,从舜、禹、皋陶到周公姬旦都是大臣。(舜、禹是先为臣,后为君。)从发言人可以看出这部文献集是什么书。不论本来有多少篇,或者照孟子说法一篇只能“取二三策”,也不论作者是哪些人,这都是一部政治书,是“经世文编”,类似上古拟作的“策论”,准备给帝王将相阅读采纳应用的。帝王常是有决定权而不自己办事,办事的宰相常是身兼文武(如曹操、诸葛亮、文天祥、史可法和未当上宰相的王守仁阳明先生),所以此书可称为宰相读本。《尚书》中最大部分是《周书》,其中主要人物是周公。他正是宰相还兼摄政王。周朝开国元勋是“太公望”姜尚,姜子牙,是助周武王打仗夺天下的,所以后代兵书战策托名于他。周公则是“制礼”定天下的。梁襄王问孟子:“天下乌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这个“一”当然是帝王,但办实事的是将相。刘邦定了汉朝天下,靠的是张良、韩信、萧何。张出谋划策,韩打仗,萧办后勤。最后萧当了宰相,韩被杀,张躲了起来。这三个人才是定天下的,尤其是萧何。他的继任者曹参是“萧规曹随”,按既定方针办,照前任定下的老规矩办事。将《尚书》定为宰相读本可以概括内容及功能。不用说,这只是定性的一种,若当作史料或文章又当别论。
再看对话中所提问题及问答方式及内容。这就多了,只说开篇的《尧典》。前半叙述帝尧派定观天授时的官。这说明农业是经济本体。不定四时不能定种植收获。收不上贡税,财政受影响。老百姓没饭吃,天下不能定。忆苦顶不住挨饿。随即是御前会议。帝尧和大臣们对话。中心议题是政权接班人问题。这是中国古代所有王朝中的头等大事。从娃娃周成王到娃娃清宣统皇帝,从少年秦始皇、汉惠帝到明建文帝,还有明末三大疑案,清初三大疑案,全是围绕着这个中心的。《春秋》从鲁隐公开始,也是这个问题。霸主齐桓公、晋文公也有继位问题。武则天皇帝、慈禧太后也是这个问题。还不仅中国,英国的玫瑰战争、印度莫卧儿帝国的王位继承,全是同一问题。《尚书》第一篇在论天时以后便揭出这一问题,仿佛有预见。定天下,首先是定天时(还派鲧治水),经济第一,老百姓先要吃饱,政府得有贡税。(不是抢夺、没收、铸币,那是一次性的。)孟子说的“不违农时”就是此意。工业社会也不能饿肚子,不管农产品。现在世界上还闹农产品出入口关税问题。其次便是定传位。传位不妥当,天下也定不下来,还会乱。
如何传天下?孟子说:“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是说不能个人私相授受。《尧典》里讲了个戏剧性故事,写出皇帝和大臣的生动对话,讨论传位问题。不说思想,只论文章,也是构思下笔极其巧妙。因为这不是讲道理摆条条能答复的问题,所以不能像文章前半论述定天时那样四平八稳排列整齐而要采用文学创作形式了。我曾有一小文《上古御前会议》谈这一段,这里不重复,只想再谈一个问题。这出戏中,尧将传位,挑选接班人,为什么那么彬彬有礼?为什么大臣个个“谦让为怀”,终于找了个老百姓来做皇帝的女婿,接受几次考验,才定下来?不必引后来的历史事实,便在《尚书》中,商王汤的《汤誓》是伐夏王桀的。周武王的《牧誓》是讨殷纣王的,全不是客客气气的“禅让”,更谈不到尧对舜那样培养接班人。为什么偏偏在《尧典》中要写下禅让传位故事?如是记传说,为什么要选择这一个?《孟子》里不是有种种说法吗?
《尧典》明显是一篇拟作,不会是甲骨文以前的实录。说是对往古公社的回忆也不像。酋长传位各有传统方式,并不那么文雅。何况回忆而记下来也必有原因,不会无缘无故。拟作《尧典》发表政见时期,不论在东周何时,甚至在西周幽王亡国以前,传位都是传子而众子中不能选贤以致出问题。着重描绘禅让的一个可能是由此见反差,树理想,有讽喻之意。另有可能是提出另一种传位方式。从后来多次禅让史事来看,后者更显示其功能,不一定是其意图。传位即授权,对方即得权者。《尚书》中的权位传递方式有三种。一是以武力打仗夺取,如商汤的《汤誓》,周武王的《牧誓》。二是尧舜禅让,见于《尧典》。三是周公,不居其位,无虚名而掌实权,也还要让来让去如《洛诰》中的对话。在周秦以后两千多年政治史中,将后二者合并而成功的有王莽、曹丕、司马炎。暗害篡位的除了《尚书》设计模式以外,那是《春秋》开篇记录的鲁隐公、桓公的事。到《通鉴》开篇,三家分晋,已不是传位了。
这部周代文献集,宰相治天下读本,有许多可供探索之处。性质和功能类似其他民族的口传史诗。中国早有文字,不仅靠口传,文字统一,语音纷歧,而且没有职业歌人如荷马。后来才有“变文”说唱。各民族并非都先有史诗形式(看《旧约》)。《孟子·万章》上篇中有不少尧舜故事,尚未定型。孟子说这是“齐东野人之语”。大约当时齐鲁一带有人创作并流传史诗型而用散文讲故事的政治总结。(楚语另有一套。)中国古识字人善于总结历史。例如西汉徐乐据战国及秦末历史结合汉初形势,总结出“土崩、瓦解”论,比贾谊高明。“土崩”指老百姓造反。“瓦解”指诸侯分裂。这就是在公元前约一百年概括了前后三千年政治形势变化的基本模式。《尚书》中的总结性报告有《禹贡》九州(经济地理),《洪范》九畴(治国大纲),《吕刑》五刑(法律要旨)。这些文中以数排列,以事归数,展示了有条理的数字式丰富思想,也便于记诵。背后应当有故事供口头解说,文中只留引子。从文学角度说,《尚书》中有极为生动的古代口语和故事。这要从古文中得其神气,白话只能译解或改作,不能代替。照字句译便索然无味,好像古人都是傻瓜。我尝试写过《读西伯戡黎》和《兵马俑作战》两小文,此处不重复,只想再略谈一点:《尚书》写定时的东周形势和在书中反映出来的对形势的认识及心态。
战国时,也就是《孟子》和《尚书》等作者由认识当代而总结古史时,分崩的列国已趋向统一。齐、楚、秦三强鼎立,好像后来的魏、吴、蜀三国,又像南北朝时的齐、周、南朝。统一局面必然到来已经为关心政治的有知识的识字人(士,文士,辩士)所觉察到。他们(包括老、庄、墨、苏、张)纷纷以种种形式出谋画策为帝王将相设计一统江山的方案。《禹贡》《洪范》《吕刑》以及《周书》中主要由周公出面作的不少总结性发言都指向这一点。这是乐观心态。另一方面,悲观心态也出现了。《无逸》中周公指出了“代沟”,描画了青年造反派的形象和言论。“厥(他们的)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不仅如此,而且)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老家伙知道什么)。”不知稼穑即不懂经济。不追字义、句义只凭语气也可读出其愤慨和忧虑。更严重的是,等不到下一代,老百姓已站起身来讲话了。《汤誓》中说:“汝曰:我后(王)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干涉夏国)。”“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 yì 我,如台,奈何)。”农民抱怨王爷不顾庄稼而出兵打仗,即不管国内经济而出兵到外国去干涉内政。“外国王爷有罪又怎么样?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大有当年美国人民反对出兵越南的口气。最后还是只有用恩威两种手段,胡萝卜加大棒。“予(我)其大赉(赏赐)汝。尔(你们)无(勿)不信。朕(我)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杀你全家,一个也不饶恕。)”《盘庚》中更严重。老百姓不愿迁移,聚众请愿。盘庚只好再三发表讲话,甚至说:“今予(我)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我的)志(意思)。罔(不)罪尔众。尔无(勿)共怒,协比谗言予一人。”他对“共怒”的舆论有点担心了,觉出了“土崩”趋向。《皋陶谟》中说:“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对照《论语》末篇《尧曰》中帝尧的话:“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不是《尧典》中口气了。《孟子》末尾说圣人“然则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读来如闻叹息之声。一方面见到一统江山的必然出现,一方面又预感到江山一统后会有新的不幸。是不是“百姓”起而“圣人”亡?是不是政治一统后思想也必趋一统,百家游说从此绝响?这些圣贤预感的是“焚书坑儒”吗?未见得。但“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是有的。古卜筮书《周易》的《系辞》中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同样的话可以用于《尚书》。其他同时同类书中也有同样悲观论调。至于乐观与自信,请看《尚书》最后一篇《秦誓》。秦穆公打了败仗,提出“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批评别人不难,接受批评,“从善如流”,可不容易啊!他认为这就是“群言之首”,第一条原则。只有具备充分自信,毫不心虚,才能接受责备。他提出选大臣的标准是:“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能够容人。坏的便是:“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妒贤嫉能。只有具备充分自信,才能容下别人长处,不怕胜过自己。秦穆公提倡“休休”“有容”,又以身作则,打败仗不怪手下将领,怪自己用人不当。所以他能用五张羊皮换来奴隶百里奚作宰相。这便是秦国必兴之道。《尚书》编定时以此文结束。
二十世纪不是白白过去的。十九世纪提出的许多问题和答案,不少已经如同欧洲中世纪的神学一样逐渐退隐。圣经圣训锁不住人的思想。特别是在两次世界大战后,新问题如潮水一般涌来。人类还在互相残杀,而且加速毁坏环境而自杀,对于现在并不容易乐观。但对过去,包括对古文献,好像比以前看得明白一些了。那么对未来呢?正如古印度诗人迦梨陀娑的诗句:“光明又黑暗,仿佛明暗山。”(印度神话:环绕可见世界的大山,一边光明,另一边黑暗,故名“明暗山”。)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