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读书有个问题:书越来越多,到底该怎么读?
汉朝人东方朔吹嘘他“三冬,文史足用”。唐朝人杜甫自说“读书破万卷”。宋朝以后的人就不大敢吹大气了。因为印刷术普及,印书多,再加上手抄书,谁也不敢说书读全了。于是只好加以限制,分出“正经书”和“闲书”,“正经书”中又限制为经、史,甚至只有“九经、三史”要读,其他书可多可少了。
现在我们的读书负担更不得了。不但要读中国书,还要读外国书,还有杂志、报纸,即使请电子计算机代劳,我们只按终端电钮望望荧光屏,恐怕也不行。一本一本读也不行,不一本一本读也不行。总而言之是读不过来。光读基本书也不行:数量少了,质量高了,又难懂,读不快,而且只是打基础不行,还得盖楼房。怎么办?不说现代书,就说中国古书吧,等古籍整理出来不知何年何月,印出来的只怕会越多而不是越少,因为许多珍贵古籍和抄本都会印出来。而且古书要加上标点注释和序跋之类,原来很薄的一本书会变成一本厚书。古书整体并没有死亡,现在还在生长。好像数量有限度,其实不然。《易经》《老子》从汉墓里挖出了不同本子。《红楼梦》从外国弄回来又一个抄本。难保不再出现殷墟、敦煌、吐鲁番之类。少数民族有许多古书还原封未动,或口头流传。古书像出土文物,有增有减,现在是增的多减的少。也许理科的情况好些,不必再去读欧几里得、哥白尼、牛顿的原著了,都已经现代化进了新书里了;可是新书却多得惊人,只怕比文科的还生长得快。其实无论文理法工农医哪一行,读书都会觉得忙不过来吧?何况各学科的分解、交叉、渗透越来越不可捉摸,书也跟着生长。只管自己一个研究题目,其他书全不看,当然也可以,不过作为一个社会活动中的人若总是好像“套中人”,不无遗憾吧?
现在该怎么读书?这个问题只怕还没到有方案要作可行性审议的时候。不过看来对这问题感到迫切的是成年人或则中年人。儿童和青少年自己未必有此感觉。他们读书还多半靠别人引导。一到成年,便算一进大学吧,开始有人会感觉到了,也未必都那么迫切。有幸进大学的人多半还忙于应付考试,其他人也忙于为各种目的而自学或就业,无暇也无心多读书。老年人还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和读书兴趣的怕不太多。读书能力,至少是目力和记忆力,到老年也会大不如前了。所以书读不过来的问题只怕主要是从二十几岁到五六十岁以知识为职业的人的烦恼。实际上,范围恐怕还要小。从事某一专题研究的人未必都有此感觉。读书无兴趣的人也未必着急要读书。所以真正说来,这问题只是少数敏感的大约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感到迫切。对这些人讲读基本典籍当然对不上口径。这也许是有人想提倡读基本书而未得到响应的原因之一吧?卖得多的书未必读的人多,手不释卷的人也许手中是武侠和侦探小说或则试题答案,嚷没工夫读书的人说不定并不是急于读书,所以不见得需要讲什么读书方法和经验,不过闲谈几句读书似也无妨。
照我的想法,同是读书人,读同类的书,只讲数量,十八岁的不会比八十岁的读得多。这不成问题,所以刚上大学不必为不如老教授读书多而着急。应当问的是:自己究竟超过了那位八十岁的老人在十八岁时的情况没有?若是超过了或大致相等,就可放心;若是还不如,那就该着急了。不会件件不如,应当分析比较一下,再决定怎么办。读书还不能只比数量,还得比质量,读的什么书,读到了什么。我想,教书的人,特别是教大学的人,应当要求十八岁的学生超过十八岁的自己,不应当要求学生比上现在的自己。我教过小学、中学、大学,每次总觉得学生有的地方比我强。这自然是我本来不行之故,却也可供参考。我自己觉得有不如学生之处,也有胜过学生之处,要教的是后者,不是前者。也许这就是我多次教书都尚未被学生赶走之故吧?甚至还有两三次在讲完课后学生忽然鼓掌使我大吃一惊的事,其实那课上讲的并不是我有什么独到之处。由此我向学生学到了一点,读书可以把书当作教师,只要取其所长,不要责其所短。当然有十几年的情况要除外,正如有些书要除外一样。
话说回来,二三十岁的人如果想读自己研究以外的书,如何在书海之中航行呢?我的航行是迷了路的,不能充当罗盘。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诀窍。假如必须说点什么,也许只好说,我觉得最好学会给书“看相”,最好还能兼有图书馆员和报馆编辑的本领。这当然都是说的老话,不是指现在的情况。我很佩服这三种人的本领,深感当初若能学到旧社会中这三种人的本领,读起书来可能效率高一点。其实这三样也只是一种本领,用古话说就是“望气术”。古人常说“夜观天象”,或则说望见什么地方有什么“剑气”,什么人有什么“才气”之类,虽说是迷信,但也有个道理,就是一望而见其整体,发现整体的特点。用外国话说,也许可以算是一八九〇年奥国哲学家艾伦费尔斯(Ehrenfels)首先提出来,后来又为一些心理学家所接受并发展的“格式塔”(Gestalt完形)吧?二十世纪有不少哲学家和科学家探讨这个望其整体的问题,不过不是都用这个术语。从本世纪初到现在世纪末,各门学术,又是分析,又是综合,又是推理,又是实验,现在仿佛有点殊途同归,而且越来越科学化、数学化、哲学化了。这和技术发展是同步前进的。说不定到二十一世纪会像十九世纪那样出现新局面,使人类的眼光更远大而深刻,从而恢复自信,减少文化自杀和自寻毁灭。
从前“看相”的人常说人有一种“格局”。这和看“风水”类似。王充《论衡》有《骨相》篇,可见很古就有。这些迷信说法和人类学、地理学正像炼丹术和化学,占星术和天文学一样,有巫术和科学的根本区别,却又不是毫无联系,一无是处。不论是人还是地,确实有一种“格局”(王充说的“骨法”),或说是结构、模式,不过从前人由此猜测吉凶祸福是方向错了,结论不对。但不必因此否认人和物自有“格局”。
从前在图书馆工作的人没有电子计算机等工具。甚至书目还是书本式,没有变成一张张分立的卡片。书是放在架上,一眼望去可以看见很多书。因此不大不小的图书馆中的人能像藏书家那样会“望气”,一见纸墨、版型、字体便知版本新旧。不但能望出书的形式,还能望出书的性质,一直能望到书的价值高低。这在从前是熟能生巧之故。不过有些人注意了,可以练得出一点这种本事;有些人对书不想多了解,就不练这种本事。编书目的,看守书库查找书的,管借书、还书的,都可能自己学得到,却不是每人都必然学得到。对书和对人有点相似,有人会认人,有人不会。书也有点像字画。
从前报馆里分工没有现在这么细,没有这么多栏目互相隔绝,也没有这么多人合管一个版面,更没有电子计算机之类现代工具。那时的编辑“管得宽”,又要抢时间,要和别的报纸竞争,所以到夜半,发稿截止时间将到而大量新闻稿件正在蜂拥而来之时,真是紧张万分。必须迅速判断而且要胸有全局。一版或一栏(评论、专论)或一方面(副刊、专栏)或整个报纸(总编辑负责全部要看大样),都不能事先印出、传来传去、集体讨论、请示、批准,而要抢时间,要自己动手。不大不小的报纸的编辑和记者,除社外特约的以外,都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其他;既要记住以前,又要想到以后,还要了解别家报纸,更要时时注意辨识社会和本报的风向。这些都有时间系数,很难得从容考虑仔细推敲的工夫,不能慢慢熬时间,当学徒。这和饭碗有关,不能掉以轻心。许多人由此练出了所谓“新闻眼”“新闻嗅觉”“编辑头脑”。当校对也很不容易,要学会一眼望去错别字仿佛自己跳出来。慢了,排字工人不耐烦;错了,编辑会给脸色看。工资不多,地位不高,责任很重,非有本领不可。
以上说的都是旧社会的事。“看相”早已消灭了,图书馆和报馆也不是手工业式了,人的能力很多都让给机器了。可是读书多半还是手工业式,集体朗诵也得各人自己听,自己领会,所以上面说的“望气”本领至少现在对于读书大概还有点用处。若能“望气”而知书的“格局”,会看书的“相”,又能见书即知在哪一类中、哪一架格上,还具有一望而能迅速判断其“新闻价值”的能力,那就可以有“略览群书”的本领,因而也就可以“博览群书”,不必一字一句读下去,看到后头忘了前头,看完了对全书茫然不知要点,那样花费时间了。据说诸葛亮读书是“但观大略”,不知是不是这样。这也不见得稀奇;注意比较,注意“格局”,就可能做到。当然搜集资料、钻研经典、应付考试都不能这样。
其实以上说的这种“格式塔”知觉在婴儿时期就开始了。辨别妈妈和爸爸的不同不是靠分析、综合、推理而来,也不是单纯条件反射。人人都有这种本领,不过很少人注意自己去锻炼并发展。科学家对此的解说还远未完成,所以好像有点神秘,实际上平常得很。可惜现在图书馆不让人人进书库,书店不让人人走到书架前自己翻阅,书摊子只卖报纸杂志通俗书,报馆不让人人去实习,而且分工太细又互不通气,时间性要求不强,缺少紧迫感,要练这种“略览”又“博览”的“望气”工夫比学武术和气功还难。先练习看目录、作提要当然可以,另外还有个补救办法是把人代替书,在人多的地方练习观察人。这类机会可多了。书和人是大有相似之处的。学学给人作新式“看相”,比较比较,不是为当小说家、戏剧家,为的是学读书,把人当作书读。这对人无害,于己有益。“一法通,百法通”,有可能自己练出一种“格式塔”感来。也许这是“宏观”“整体观”的本领,用来读书总是有益无害的吧?
我来不及再学这种读书本领了,说出来“信不信由你”,至少是无害的吧?再重复一句:这说的是“博览”“略览”,不是说研究,只是作为自我教育的一个部分,不是“万应读书方”。
(一九八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