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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大哉言数”:中国传统数学的社会性 |
《周髀算经》开篇记载着“周公问数”的故事,其文如下:
昔者周公问于商高曰:窃闻乎大夫善数也。请问古者包牺立周天历度,夫天不可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请问数安从出。
商高曰: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故折矩以为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既方之,外半之一矩。环而共盘。得成三四五。两矩共长二十有五。是谓积矩。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生也。
周公曰:大哉言数。
周公“大哉言数”的一声感慨,表明他的确认识到数学对于治理国家的重要意义,从仰观天象,至俯察大地,无不需要数学。
《周礼》卷一“天官冢宰第一”开篇即称:“惟王建国,辨方正位”。郑玄注称“……以景为规,识日岀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是别四方”。显然,这里“辨方正位”用的是数学测量的方法。甚至测定皇权象征的“地中”,更离不开立竿测影的数学方法。如刘徽《九章算术序》记载:“《周官大司徒》职,夏至日中,立八尺之表,其影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就能理解为何王子王孙从小就要学习“九数”。按照《周礼·地官·司徒》记载:“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据东汉郑玄考证“九数”的名目是“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后来又有“重差、夕桀、勾股”。因此,刘徽在注释《九章算术》时写道:“周公制礼而有九数,九数之流,则《九章》是矣。”
《九章算术》可谓是一部国家体制的数学经典,像汉北平侯张苍、大司农中丞耿寿昌这样的政府高官都曾参与《九章算术》的编纂、修订。如刘徽《九章算术注》“序言”中的记载:
汉北平侯张苍、大司农中丞耿寿昌皆以善算命世。苍等因旧文之遗残,各称删补。故校其目与古或异,而所论多近语也。
《九章算术》的篇名“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均与行政管理有密切的关系。正如李约瑟所说,从《九章算术》的“社会根源来看,它与官僚政府组织有密切的关系,并且专门致力于统治官员所要解决的(或教导被人去解决的)问题。土地的丈量、谷物容积、堤坝和河渠的修建、税收、兑换率——这些似乎都是最重要的实际问题”。
比如《九章算术》的“商功章”,今天人们更多关注本章中的柱、锥、台、球等各类体积的计算公式,却忽视了本章记载的“穿地”之后的不同土类的体积折算以及土方输运的工程安排。如“商功章”第1题:
今有穿地,积一万尺。问为坚、壤各几何?
答曰:为坚七千五百尺;为壤一万二千五百尺。
术曰:穿地四为壤五,为坚三,为墟四。以穿地求壤,五之;求坚,三之;皆四而一。以壤求穿,四之;求坚,三之;皆五而一。以坚求穿,四之;求壤,五之;皆三而一。
“穿地”为“壤土”(或谓“息土”),体积增大,折算比率是“穿地四为壤五”;若夯实为城墙或堤坝,则谓之“坚土”(或谓“筑土”),折算比率是“穿地四为坚三”。刘徽称之“此皆其常率”。因此,“商功章”第26题“今有穿地,袤一丈六尺,深一丈,上广六尺,为垣积五百七十六尺。问穿地下广几何?”就需要首先将“垣积”按照“以坚求穿地,当四之三而一”,复原为“穿土”,然后再用体积公式反求下广。
此外,“商功章”有关“四季人功”的记载,如“冬程人功四百四十四尺”“春程人功七百六十六尺”“夏程人功八百七十一尺”“秋程人功三百尺”。这样,在计算土方输送需要的人力时,就需要考虑不同季节的工程定额。例如“商功章”第21题:
今有盘池,上广六丈,袤八丈,下广四丈,袤六丈,深二丈。问积几何?
答曰:七万六百六十六尺、太半尺。
负土往来七十步,其二十步上下棚除。棚除二当平道五,踟蹰之间十加一,载输之间三十步,定一返一百四十步。土笼积一尺六寸,秋程人功行五十九里半。问人到积尺及用徒各几何?
答曰:人到二百四尺。用徒三百四十六人一百五十三分人之六十二。
可见,本题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土方体积计算,它涉及工程现场的各种因素,如“负土往来”“上下棚除”“踟蹰之间”“土笼积”以及“秋程人功”,最后确定“人到积尺”和“用徒人数”。
最能表现服务国家管理的数学问题,莫过于“均输章”的前四问。第一问“均输粟”,四县共输运粟米25万斛,用车1万乘,按照“道里远近、户数多少衰出之”;第二问“均输卒”,五县共赋输运役卒1200人,服役一月。按照“道里远近、人数多少衰出之”;第三问“均赋粟”,五县共赋输粟1万斛,而各县粟价不同、至“输所”道里远近不同,欲以县户赋粟而要“令劳费等”;第四问“均赋粟”,六县赋粟6万斛,但“粟有贵贱,佣各别价”,欲“以算出钱,令劳费等”,还要考虑输运途中的重车去、空车返等因素,来确定“均平之衰”。
正是这些服务国家经济管理的因素,人们把《九章算术》看做一部“官书”。曾有人指责说中国传统数学过于依赖社会,它囿于经验,满足实用,致使其丰富的理论蕴藏未能得到充分的发掘,从而未能抽象到理论的高度。这种说法有其一定的道理,但是我们怎么能要求在关注现世生活的文化土壤中,长出一株抽象的数学之树呢?正如在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中不会给出三角形的面积公式,也不会有圆周率的各种近似值。当然,理论数学和应用数学如何交相辉映、并肩前进,这也是令人深思的历史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