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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姑庵与格子门

千重子的父亲佐田太吉郎,三四天前去了嵯峨山深处一座隐蔽的尼姑庵隐居。

说是尼姑庵,庵主已年过六十五了。小小的尼姑庵和古都的众多建筑一样,历史上是有些来头的,但隐在竹林之后,和观光游览沾不上边,因此默默无闻。只有偏房偶尔举办茶会,但还算不上知名的茶室。庵主有时会外出教授插花。

佐田太吉郎在这里租了一间屋子,也可以说他本人的状况现在就和这尼姑庵差不多。

他家的店铺位于中京区,是一家和服批发老店。受时代风气影响,和周围的店铺一样,形式上已改为股份有限公司,他自然就是董事长,生意则交由掌柜的(如今称为专务或常务)打理。但是,店铺的经营方式很大程度上仍沿袭传统。

太吉郎年轻时起就有些名士气质,不喜与人交往,也完全没起过雄心为自己设计的布料办展览。即使办了个展,在当时也会因为过于新奇而难有销路吧。

父亲太吉兵卫在世时,对太吉郎的事向来只是默默观望,不置褒贬,反正不缺人手,自家的设计师也好,外请的匠人也好,有的是人画那些流行的样式。可当父亲得知并非天才的儿子苦于灵感枯竭而染指大麻,借其魔力画些怪里怪气的友禅染花样时,毅然将他送进了医院。

太吉郎接手家业后,画风也变得中规中矩,这让他很是伤感。这次到嵯峨的尼姑庵中离群索居,也是企盼能重新获得构图的灵感。

战后,和服的式样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想想,当初借助大麻画出的怪异样式,拿到今天说不定会成为富于新意的抽象作品。可惜,太吉郎已经年过半百。

有时,他会嘀咕说:“干脆来个彻底的古典风算了。”这时眼前便浮现出无数种古代逸品的花样和色彩,从布料到成衣,一股脑全都涌进脑海。当然,他也遍访京都的名园山野写生,看图案能不能用在和服设计上。

大约中午时分,女儿千重子过来探望父亲。

“爸爸,中午吃森嘉的汤豆腐吧。我买来了呢。”

“啊,谢谢……森嘉的汤豆腐,真不错,不过,你来看我,可是更让我高兴啊。你就多待会儿,晚上再回去,帮我放松放松大脑,想出个好图案来……”

布料批发商老板本没必要亲自画花样,或者说,这反倒妨碍做生意。

可太吉郎即使在店里,也在客厅最靠里的窗边放了张桌子,从窗子向外看,正是放有基督教灯笼的庭院,他经常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桌子后面摆着两个古香古色的桐木柜子,里面装着中国和日本古代的布料。柜旁的书箱里,放的都是世界各国的布料图案画册。

厢房仓库的二层,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很多能剧戏服和古代裆,还有不少南洋的印花布。

这是太吉郎的父祖辈收集的,每当古代布料展览会的举办方前来请求展出这些藏品时,太吉郎总会很不讲情面地断然拒绝道:“祖辈立下的规矩,藏品概不出门。”

家里是京都的老房子,人们去厕所都要经过太吉郎桌旁狭窄的走廊。他不好说什么,只能皱起眉头。但只要店里稍有嘈杂,他就会不客气地喊:“能不能安静点儿?”

掌柜的赶紧过来行礼:“是从大阪来的客人。”

“不买就算了。让他们去别人家。”

“是老主顾了……”

“买和服是要用眼睛的。用嘴的,根本没眼光。真做生意的看一眼就明白,虽然咱们店里也是便宜货多。”

“是呢。”

太吉郎在桌下铺了一大块外国产的绒毯,坐垫也放在上面,又在四周围了一圈南洋产的高档印花布,当作帘子,隔出一个小空间。这是千重子的主意,多少可以减弱店里传来的声音。千重子还经常更换帘子的布料。每次更换,父亲感念女儿的体贴,便给她讲这些布料的来历,爪哇的,波斯的,哪个时代的,图案画的是什么等等。详细的解说里,有些确实是千重子所不知道的。

有一次,千重子环视着帘子说:“这块料子做手包可惜了,做茶巾又太大。做和服腰带,不知能做几条?”

“帮我把剪刀拿过来。”太吉郎说。

父亲拿起剪刀,干净利落地裁开了做帘子的印花布。

“给千重子做腰带,应该很不错。”

千重子吃了一惊,眼睛湿润了。

“别,爸爸,您这是……”

“没事儿,挺好的。你系上它,我也许就有画图案的灵感了。”

千重子来嵯峨的尼姑庵时,身上就系着这条腰带。

太吉郎当然立刻注意到了女儿的腰带,但他故意不正眼看。印花布的图案大而华丽,颜色浓淡有致,可作为花季少女的腰带真的合适吗?太吉郎这样想着。

千重子把半月型的餐盒放到父亲身边。

“您现在吃吧?请等一下,我去准备汤豆腐。”

“……”

千重子起身,顺势转头看向门边的竹林。

“已经是竹秋 了呢。”父亲说道,“土墙也塌的塌,歪的歪,不成样子了,跟我一样啦。”

千重子早就习惯了父亲这样的自嘲,并未出言安慰,只是重复了一下父亲的话:“已经是竹秋了……”

“路上樱花怎么样了?”父亲轻声问道。

“连水池里也漂着掉落的花瓣。山上满眼嫩叶,一两棵树上还有残花,从远处望去,别有一番情趣呢。”

“哦。”

千重子进了里屋。太吉郎听到切葱和削鲣鱼干的声音。千重子端着樽源老店做的汤豆腐餐具走了回来。这些餐具是事先从家里拿来的。

千重子殷勤地伺候父亲用餐。

“一起吃点儿吧。”父亲说。

“嗯,谢谢爸爸。”女儿回道。

父亲看了看女儿的肩膀到前胸,说:“太素了。你总穿我设计的图案。这些卖不出的图案,只有千重子一个人穿了。”

“我喜欢才穿的,挺好的。”

“唉,太素了。”

“颜色是素的,可……”

“年轻女孩穿素色,不好。”父亲突然严厉地说。

“仔细看的人都夸我呢。”

父亲沉默了。

设计图案,现在成了太吉郎的爱好和乐趣。自家店铺主要批发一些面向大众的普通款式,掌柜顾及太吉郎的面子,才让人把他设计的图案印出了两三件。女儿千重子总是主动穿起其中一件。布料是精心挑选的。

“不用总穿我画的图案。”太吉郎说,“也不用都穿我们店里的。不需要这个人情。”

“人情?”千重子一惊,“我从没想过什么人情。”

“千重子要是穿得鲜艳些,早就找到意中人了。”不苟言笑的父亲朗声笑道。

千重子伺候父亲吃汤豆腐,父亲那张大桌子上的东西自然映入了她的眼帘。根本没有跟画京染布料图案有关的东西,只在桌角放着江户莳绘的墨盒和两张《高野切》抄本。

千重子想,父亲来到尼姑庵,是想忘了店里生意上的事情吧。

“活到老,学到老嘛!”太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藤原写的假名那流畅的线条,画图案时还能用上呢。”

“……”

“可惜不争气,手发抖呢。”

“您写大字呢?”

“写得够大啦。”

“墨盒上那串旧念珠是……”

“哦,那个,是我硬从庵主那里讨来的。”

“您带着它叩拜吗?”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吉祥物吧。有时候也想含在嘴里,把珠子咬碎。”

“呀,好脏的。这么多年,有多少只手摸过呢。”

“有什么脏的?那是几代尼姑虔诚的心。”

看来千重子触到了父亲的伤心处,她不再说话,低头收拾起汤豆腐的餐具,拿进厨房去。

“庵主呢?”千重子从里面出来,问道。

“快回来了。你要回去了吗?”

“在嵯峨一带散散步再回家。岚山现在人太多了。我喜欢野宫神社和二尊院那条路,还有仇野。”

“你这么年轻就喜欢那些地方,真让人担心将来是个什么样。可千万别像我啊。”

“女的能像男的吗?”

父亲站在廊子上目送千重子离去。

不久,老尼姑回来,开始打扫庭院。

太吉郎坐在桌前,脑海里浮现出宗达和光琳画的蕨菜,以及春日花草的绘画,心中想着刚刚离去的千重子。

来到马路上,父亲隐居的尼姑庵就隐入竹林中,看不见了。

千重子打算去参谒仇野的念佛寺,便沿着古老的石阶拾级而上。她来到左手边矮崖上立着两尊石佛的地方,听见山上嘈杂的人声,就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几百座朽坏的石塔,人称“无缘佛”。最近常常有摄影爱好者聚集在这里,让女人穿上出奇单薄的衣服站在小石塔群中,为她们拍照。今天大概又在举办这类活动。

千重子从石佛处开始往台阶下走去。她想起了父亲的话。

就算要避开春游岚山的游客,仇野和野宫神社也不像是年轻姑娘去的地方,比穿父亲画的素色图案还不合适……

“爸爸在尼姑庵好像什么也没做,”一丝淡淡的感伤涌上千重子心头,“他咬着脏兮兮的念珠,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千重子知道,在店里,父亲有时要压抑激烈的情绪,那是能把念珠咬碎般的激烈情绪。

“咬自己的手指也好呀……”千重子自言自语着摇了摇头,随即想起和母亲一起在念佛寺撞钟的事来。

钟楼是新建的,身材娇小的母亲根本撞不响。

“妈妈,深呼吸!”千重子把手叠放在母亲手上,跟她一起撞过去。钟声十分洪亮。

“啊,余音好长。”母亲很高兴。

“嗯,跟平时和尚撞的钟声也不一样。”千重子笑了。

千重子在通往野宫神社的小路上一边走着,一边回忆往事。不久以前,这条小路还被称为通向竹林深处之路。如今,那种幽暗已经不复存在,神社门前的小店也响起了叫卖声。

不过,小小的神社仍毫无变化。《源氏物语》中也有描述,出任斋宫的皇女在去伊势神宫侍奉前,要以清净无垢之身在这里幽居三年,完成斋戒,所以称作宫居遗址。此处带着树皮的黑木鸟居和杂树墙尤其有名。

沿着野宫神社前的田间小路继续走,眼前一下开阔起来,是岚山。

千重子在快到渡月桥的松岸处乘上公共汽车。

“到家该怎么说爸爸的事儿呢……妈妈倒是早就料到会这样了……”

中京的商铺,大部分都在明治维新前“禁门之变”引起的火灾中被烧毁过,太吉郎的店铺也未能幸免。所以,尽管这一带有些店铺还有红格子门和二楼竖格子窗,保留着古色古香的京都风格,实际上也只有不到百年的历史。不过,据说太吉郎家店铺后面的仓库当初倒是躲过了一劫。

他家店铺重建时没有追逐时下的潮流,一来是主人性格所致,二来也是生意本身有些没落的缘故。

千重子回到家,打开格子门,一眼望到了店铺的最里头。

母亲阿繁坐在平日父亲用的桌前,吸着烟。她左手托腮,屈着背,看上去像是在读或是写着什么,可桌子上空空的。

“我回来了!”千重子走到母亲身边。

“啊,回来了,辛苦你了。”母亲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你爸怎么样?在干些什么呢?”

“怎么说呢……”千重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先告诉母亲说,“我买了豆腐带过去。”

“森嘉的?你爸爸一定很高兴吧。做汤豆腐吃了?”

千重子点了点头。

“岚山景色怎么样?”母亲问。

“人特别多。”

“你爸送你到岚山了吗?”

“没。庵主不在,他得看着……”

千重子接着回答母亲之前的问题,说:“爸爸在练字。”

“练字啊。”母亲似乎并不意外,“书法能静心,我也练过。”

千重子端详着母亲白皙优雅的面庞,从中看不出任何波澜。

“千重子。”

母亲平静地唤她。

“千重子,你不一定非得继承我们的家业……”

“……”

“你想出嫁,随时都可以的。”

“……”

“你听明白我说的了吗?”

“您为什么说这个?”

“一下子也解释不清楚。不过,妈妈也五十岁了,是经过考虑才这样说的。”

“那干脆把店关了吧……”千重子美丽的眼睛湿润了。

“哎,你这也想得太远了……”母亲微微一笑。

“千重子,你刚才说我们家不如关门大吉,是真心话吗?”

母亲说话的声音不高,态度很是坦然。千重子看见母亲微笑,也可能是错觉吧。

“真心的。”千重子答道,一阵疼痛穿过她的胸口。

“我可没生气,你别一副这样的神情。有话直说的年轻人和听着的老人,你也知道哪个更难受。”

“妈妈,请您原谅我!”

“也谈不上原谅不原谅的……”

这次,母亲是真的笑了。

“你的话,跟我刚才同你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呢。”

“我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人呢,包括女孩子,要想清楚了再说话,不要变来变去。”

“妈妈!”

“同样的话,你在嵯峨,跟你爸爸也说了?”

“没有。跟爸爸什么也没说。”

“是吗。那你把这话也跟你爸爸说说吧。他是个大男人,听你这么说,肯定会生气。不过,我想他内心是高兴的。”母亲用手按着额头,“我坐在你爸的桌子前,一直想他的事情来着。”

“妈妈,其实您心里什么都明白吧?”

“什么?”

母女俩一时无言,最终还是千重子打破了沉默,说:“我去锦市场看看有什么菜卖,好准备晚饭。”

“好。你去吧。”

千重子起身回到前面的铺子,下到土间。这土间原本一直延续到里间,十分狭长。在不挨着铺子的另一侧墙边,有一排黑色灶台,是过去做饭的地方。

当然,如今这些灶台已不再使用,在后面安了煤气炉,地面也铺了地板。要是像以前那样的泥灰地,刮起穿堂风,在京都严寒的冬天,实在教人吃不消。

不过,灶台本身没有拆除(大多数人家都保留着)。这是因为灶神信仰已经根深蒂固。灶台后面供着镇火的神符,还摆着布袋神的像。每年二月第一个逢午的日子,人们会去伏见稻荷大社参拜,请一尊布袋神回家供奉。一年请一尊,直至请齐七尊。如果这期间家里有人过世,就要从第一尊重新逐年请回。

千重子家灶上的神像已经请齐了七尊。父母加女儿的三口之家,这十几年来都未曾有过丧事。

神像的旁边,放着白瓷花瓶,母亲每隔两三天便会换水,并把架子仔细擦拭一遍。

千重子拎着购物篮走出门,就看见一名年轻男子从格子门进到店里。

“是银行的人。”

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是那位常来的年轻职员,应该不是什么让人担心的事情,千重子心想。但她的脚步还是沉重起来。她沿着格子门慢慢往前走,手指轻轻划过每一扇格子。

走到格子门的尽头,她转身打量起自家店铺。抬头看去,二楼的竖格子窗前挂着一块古老的招牌,招牌上还盖着小小的屋顶,这是老店的标志,也是一种装饰。

春日和煦的斜阳懒洋洋地照在招牌的烫金字上,反而显出一丝寂寥。印着店名的厚布门帘已经褪色发白,粗粗的线也露了出来。

“就算是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以我现在的心境,看着也觉得落寞吧。”千重子加快了脚步。

锦市场和往常一样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从市场回来,在自家店铺不远处,千重子遇见了卖花姑娘,人们都叫她们“白川女”。千重子主动招呼说:“来我家吧。”

“多谢您。小姐这是刚回来?去哪儿了呀?”姑娘问道。

“去了趟锦市场。”

“那可够辛苦的。”

“我想要供神的花。”

“多谢惠顾。您喜欢哪束,尽管挑吧。”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其实是嫩叶。

每逢初一和十五,白川女都会拿着花过来。

“今天赶上小姐您在家,太好了。”白川女说。

千重子挑选着带嫩叶的枝条,心里也充满了活力。她握着杨桐走进家门,声音欢快地说:“妈妈,我回来了。”

稍后,千重子又把格子门半拉开,望向街上。见卖花的白川女还在,她便招呼道:“进来歇会儿吧。我沏茶给你喝。”

“太感谢了。您总是对人这么好。”姑娘点点头,举着一束野花进了土间,说道,“只是些寻常的野花,您别嫌弃。”

“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野花。”千重子凝视着山野的鲜花。

走进门,灶台的前边有一口老井,上面罩着竹编的盖子。千重子把花和杨桐放在井盖上。

“我去拿剪刀来。对了,杨桐叶子还得洗一下吧……”

“我这儿有剪刀。”白川女一边将剪子弄出声响示意千重子,一边说,“您家的灶台总是这样干净,我们卖花的看了都替灶王爷感激。”

“妈妈爱干净……”

“也有您的功劳。”

“……”

“近来很多人家的灶台、花瓶,还有井盖这些地方,都脏兮兮的,落满了灰,我们卖花的都渐渐泄气了。可到您家一看就放心了,真教人高兴。”

“……”

千重子无法对她说,最紧要的生意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母亲还坐在父亲的桌子前。

千重子把母亲叫到厨房,给她看从市场买回的东西。母亲看着她一样一样从篮子里拿出来,不觉想道:这孩子也节俭起来了。当然,这也是因为父亲离家去嵯峨的尼姑庵了……

“我也来帮忙吧。”母亲站在灶前,问道:“刚才是常来的那位卖花姑娘吗?”

“嗯。”

母亲又问:“你在嵯峨的尼姑庵里看见你送给爸爸的画册了吗?”

“哎呀,没看见呢……”

“他只带了你送的那本去呀。”

那本画册收录了保罗·克利、马蒂斯、夏加尔等人的画作,还有些当代抽象画。千重子买给父亲,希望能给他带来新的灵感。

“咱家店里,不需要你爸爸画图案也可以的嘛,挑一些别人印染的成品布料来卖就行了。可你爸爸却……”母亲说道。

“话说回来,千重子总是穿爸爸设计的图案,妈妈也要谢谢你呢。”母亲继续说道。

“谢什么呢……我是喜欢才穿的。”

“爸爸看到你身上的和服和腰带,觉得有点儿凄凉吧?”

“妈妈,瞧您说的!那些衣服虽然乍看不打眼,细看是很有味道的。总有人夸呢。”

千重子想起,今天跟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有时候,漂亮的女孩子,穿朴素的衣服倒是更好看……”母亲打开锅盖,用筷子搅着锅里的炖菜,又说,“也不知道你爸爸为什么就画不出华丽、时尚的图案了。”

“……”

“你爸爸过去画的图案,都很华丽新奇呢……”

千重子点了点头,说道:“妈妈为什么不穿爸爸设计的图案呢?”

“我年纪大了呀……”

“您老说年纪大了,年纪大了,您才几岁呀。”

“年纪大了……”母亲只是这样说道。

“被称为人间国宝的那位小宫先生,他设计的江户小纹图案,年轻人穿上反而出彩,抢眼得很。擦肩而过的人都要回头看个不停呢。”

“你爸爸比不得小宫先生那种名人吧?”

“爸爸在精神层面……”

“瞧你说得怪深奥的。”母亲扭过脸,那是一张典型的京都人的白皙面庞,“不过,你爸爸跟我说,等你举办婚礼时,给你做一身光彩夺目的华丽衣服。我一直盼着呢。”

“我的婚礼?”

千重子的表情凝重起来,有一会儿不再吱声。

“妈妈,在您的一生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是什么呀?”

“这个呀,以前也跟你说过吧,一是跟你爸结婚,再就是我们把可爱的小婴儿千重子偷了逃跑的时候啊。偷了你坐车逃回来。已经过了二十年啦,现在想起来心还怦怦乱跳,不信,你摸摸看。”

“妈妈,我是个被人丢掉的孩子吧?”

“不对,不对。”母亲使劲摇头,这是她很少有的举动。

“人一辈子,总会做一两件可怕的坏事。”母亲继续说道,“偷婴儿,比偷钱、比偷什么罪孽都大。也许比杀人还要坏。”

“……”

“你的亲生父母,一定难过得发疯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立刻把你还回去,可是已经晚啦。你要是想去找他们,我也拦不住……只是我这个做妈妈的就活不下去了。”

“妈妈,您别说这些话了……我就您一个妈妈。我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想的……”

“妈妈知道,所以才觉得自己罪过大啊。我和你爸想好了,下地狱就下吧。这辈子有这么可爱的女儿,下地狱也值得了。”

母亲的措辞十分激烈,只见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千重子的眼睛也湿润了。

“妈妈,您就实话告诉我吧,我是被人扔掉的,对吧?”

“不是,我跟你说过了,不是的。”母亲又摇头,“千重子,你为什么非觉得自己是个弃儿啊?”

“爸爸妈妈怎么会去偷人家的孩子,我才不信。”

“我不是说了吗,人这一生,总会干一两件可怕的坏事,就像疯了似的。”

“那您说,我是在哪儿捡的?”

“在祇园赏夜樱的时候嘛。”母亲滔滔不绝起来,“不是跟你说过嘛,樱花树下的椅子上有个婴儿,看到我们俩,笑得像花开了一样,让人忍不住就抱起来了。一抱起来,就激动得胸口发紧,再也放不下了。我用脸蹭着你的小脸蛋,抬头看你爸爸。他说‘阿繁,咱们把孩子偷走吧’,我说‘什么’,你爸又说‘阿繁,快跑,快’,然后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拼命跑。一直跑到卖芋棒的平野屋附近,才上了车……”

“……”

“就在婴儿的妈妈转个身不在的工夫,我们就把你偷走啦。”

母亲的话倒也讲得通。

“这就是命运……从此你就成了我们家的孩子,一晃都二十年了。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就算是好事,我也一直在心里合掌谢罪呢。你爸爸也一样。”

“是好事,妈妈,我觉得是好事。”千重子用双手手掌捂住了眼睛。

捡来的也好,偷来的也罢,千重子在户籍上是佐田家嫡生的长女。

父母第一次告诉千重子她不是亲生女儿时,千重子完全没有感觉。那时她刚上中学,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惹父母不高兴了,他们才故意这样说。

父母大概是怕千重子从邻居那里得知此事,索性主动先说了。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千重子跟自己很亲,而且多少懂事了,能够接受吧。

千重子确实感到震惊,却没有太难过。青春期也没为这件事烦恼过。她对太吉郎和阿繁的爱和亲密丝毫没有改变。千重子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从未想过和两人会有什么隔阂。这就是千重子的性格。

然而,既然他们不是亲生父母,那么她就该另有亲生父母,也许还有兄弟姐妹。

“也没什么可挂念的……”千重子想,“他们的生活一定比我们苦吧。”

当然,这些事千重子无从知道。倒是这间老店的格子门深处,父母的忧愁更令她挂心。

千重子在厨房里用手掌蒙住眼睛,也是为这一点。

“千重子……”阿繁把手放在女儿肩上摇晃着,“过去的事,就别再问啦。谁知道这世上,什么时候从哪里就掉下来一块美玉呢。”

“美玉?这玉可有点儿不同寻常,不知能不能给妈妈做枚戒指……”千重子说着,麻利地干起活来。

晚饭后收拾停当,母亲和千重子上到里间的二楼。

朝街带竖格子窗的二楼,天花板低矮,房间简陋,住着店里的小伙计。穿过中庭侧面的走廊,可以上到里间的二楼,从店里也可以上来。这里用来招待重要的客户,有时也作为客户留宿的客房。现在跟一般的客户谈生意,都在对着中庭的客厅里进行。说是客厅,其实是店铺延伸到里间的过厅,两侧的架子上摆满和服布料。客厅是长方形的,打开布料什么的很方便。这里一年四季都铺着藤席。

里间二楼的天花板很高,有两间六叠 大的房间,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卧室。千重子坐在镜前,散开头发。她的长发盘得很整齐。

“妈妈!”

千重子隔着纸拉门唤着母亲,声音里带着千万种思绪。 lu1b0uhFSpnp6FnP21MPh0z7wiatlwzRIZNo2Z1MaRe7DSPWCsq0J8K5AKt0+X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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