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委托书

玉米黄要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一个叫毕生的人。

玉米黄把思念空手儿的伤心泪水，洒在了万人声广场。他曾命令自己不再伤心的，可是经过这个散发着咸味的广场，他眼里的泪就是止不住地要往下流。

玉米黄打开那封信。感觉就像是从破棉袄的袖管里钻进去，拱到了空手儿的胸口，他在距离空手儿的心脏最近的地方停下来，闭上眼睛，欣赏这个不寻常的乞丐的心跳。

这是一份委托书。

毕生及夫人：

这是我的孩子玉米黄，我想托付给你们。我相信，这个孩子会在你们的照顾下，生活得很好。

我在另一个世界，选择一个离你们较近的地方，还是做一个自由的乞丐，走遍所有的地方，并祝你们幸福。

乞丐空手儿
2010年1月1日

在年月日的后边，玉米黄看见空手儿画了一根棍子。他忍不住用手指在棍子上摸了几下……

玉米黄抬着头，看着高高的围墙，面前的门慢慢吞吞地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的老人，他的头发也是白色的，还闪着光，给玉米黄的第一印象是他像个雪人。玉米黄从老人的头一直看到脚，老人赤着脚，穿着一双宽松圆口黑色布鞋，脚像发酵过度的面包一样，胖胖的，企图向鞋外逃跑。

老人吃力地问道：“我的门铃很少有人按的。你是万人超市送食品的？我让你们下午三点钟送货上门，怎么提前两个小时就来了？现在是我睡午觉的时候，我不想被人打搅！你们超市再这样不守时，我就不会再买你们半点东西了！”

看着气愤的老人，玉米黄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超市，我也从没去过超市。我只是想找一位叫毕生的老人。”

老人的白眉毛朝上挑了起来，从活跃的眉毛上，玉米黄看出了老人年轻时的影子。老人说：“我就是毕生。孩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玉米黄把空手儿的那封信从口袋里取出来，递给这个叫毕生的老人。老人没伸手接玉米黄递给他的信，只是说：“我现在看不见，眼花了。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是什么。”老人在说话时，胖胖的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把大门的门缝塞得死死的。

“一封信。”

“什么信？”老人的身体动都没动，随时准备关上大门。

“一个叫空手儿的人交给你的。”

老人一听空手儿的名字，抓着门的手松开了，白白的脸上有了血色，他显然是激动起来了：“空手儿？他在哪里？你在哪里看见他的？他还活着吗？是他让你给我送信的吗？快进屋吧。”

毕生老人把身体让开，让玉米黄进了大门，再把大门仔细地关好。他对屋里喊道：“把我的老花镜拿出来。”

屋门开了，门口同样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妇人。就在老头从老妇人手里接过老花镜看空手儿的那封信时，玉米黄觉得面前的这对胖胖的老夫妻，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毕生老人在看那封信的过程中，身体一直在颤抖，他身上的大花睡衣像露天舞台上的幕布一样抖动着。老妇人没戴花镜，也不知道丈夫手里拿的是什么，见丈夫激动起来，她也站在旁边激动起来：“谁来的信？我们所有的亲戚都不在了，谁还给我们送信来？”

毕生老人打断了老妇人的话：“你让我没法读信了，你别说话。”

老妇人把手捂住嘴巴，好像嘴巴里的话不听她管理，会自己一个个不听话地溜出来。毕生老人生气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又得从头看。看到第二句话，我就把第一句话忘掉了……”

玉米黄再看老妇人，她的手还是挡在嘴巴上，不让自己的嘴巴再犯错误。

毕生老人终于把空手儿的信读完了。当他看见信的结尾除了有空手儿的名字外，还画着一根棍子，他失手把信掉在地上。他太激动了，他颤抖着手去捡信，嘴巴里却说：“空手儿的棍子，他的棍子……”

玉米黄把信捡起来，递给了毕生老人。老人在接过空手儿的信时，两只眼睛盯着玉米黄：“你叫玉米黄？”

玉米黄点着头说：“我是玉米黄。”

“他走了？”

“走了。”

“为什么要走？像他这样善于帮助别人的人，是能够长寿的。能比我多活一百年。他为什么走了？”

“为我。”

“我想就是为你。你是孤儿？”

玉米黄想起了自己的家族，想起了自己的经历，点着头说：“我是孤儿。”

毕生老人摘了花镜，开始擦眼角的泪：“你受过苦吧？”说过这句话，老人用无力的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脸：“这还用说，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哪个孤儿没受过苦？”

站在一旁还在捂着嘴的老妇人憋了半天，终于问了一句：“你们在说空手儿？”

毕生老人点着头说：“是空手儿写来的信。”

“人哪？”老妇人大声地问道，就像空手儿就站在围墙外面。

“走了。”

老妇人开始哭泣，嘴巴里说着不明不白的话。但是老妇人的话让玉米黄听了，觉得都是说给空手儿的。老妇人哭得越发起劲了，她先是哭坐在地上，最后就躺倒在地上。玉米黄急了，要去搀扶老妇人。毕生老人说道：“别管她，她一伤心就会哭成这样。别管她，她哭痛快了，自然就好了。”

果然，老妇人抽搐的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在玉米黄和毕生老人的注视下，坐了起来，又费力地站了起来说：“把信给我看看。”

毕生老人把空手儿的信递给老妇人之前，嘱咐了一句：“不许再哭了，今天已经哭够了。哭多了对身体没好处，刚才，你哭得恰到好处。”

老妇人看一眼信，又抬头看一眼玉米黄，然后说：“空手儿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大孙子。”

毕生老人对玉米黄说：“别站在台价上，进屋吧。”

当玉米黄随着这对胖胖的老夫妻走进屋时，他愣住了。首先闯入玉米黄眼帘的是客厅里摆放的大大小小型号不一的电冰箱，然后，强行进入他鼻腔的是多种食物的混合味道。他吃惊地问道：“毕爷爷，家里是卖电冰箱的？”

“卖？为什么要卖？这都是自己使用的。”毕生老人用手指着屋里的冰箱说道，“这还不够用呐，我正准备再买两个回来。现在食物种类太多了，必须多弄些电冰箱回来装食物用。你看，家里除了冰箱，很少有别的摆设。不过除了电冰箱是个好东西，别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处。”

玉米黄好奇地说：“电冰箱里除了装食物，还装棉被吗？”

“孩子，你的话很怪啊！食物是最重要的东西，电冰箱里不装重要的食物，为什么要装棉被？”毕生老人觉得玉米黄提出的问题让他不愉快。

玉米黄打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冰箱，看见里边塞满了面包。玉米黄打了一个剧烈的喷嚏，他发觉电冰箱里的面包已经开始发霉了。他关上了冰箱门，不让难闻的霉味冲出来：“变味了，它们不能吃了。”

“能吃。”毕生老人脸上一副自信的样子说。

“不能吃了。”

“能吃。”

玉米黄忍不住脱口而出：“连老鼠都不爱吃的。”

“你在胡说八道！”毕生老人瞪着玉米黄，“这是食物！世界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是食物。你竟然说连老鼠都不吃？你在骂人吗？我最讨厌有人提老鼠这两个字了！”

玉米黄慌乱起来：“我这不是骂人。爷爷，它们确实都变味了，发霉了……”

“我说，它们都能吃！”毕生老人大吼了一声。因为用劲太大，他弯下腰喘了起来。奶奶连忙在一边用手轻轻拍着毕生老人的背，毕生老人说：“你拍得太重了，想让我死吗？”吓得奶奶把手缩了回去，跟玉米黄做鬼脸。

玉米黄也做了一个鬼脸。

毕生夫妇把玉米黄领到一间同样摆了很多冰箱的小屋子，里边放着一张由几块木板拼成的简易床，上面同样铺着简单的被褥。毕生老人指着这张床对玉米黄说：“从今往后，你就睡在这里。过去我一跟你奶奶吵架，就躲到这里睡觉，她一跟我吵，我就睡到这里。但是她从来都不敢一个人睡觉，她一睡觉就做噩梦，做那些挨饿的梦。有我在她就不做梦了。你想想，有这么多冰箱陪着睡觉，怎么会做挨饿的梦呐？电冰箱里装满了吃的，要做梦，也该做那些吃饱了很幸福的美梦啊！”

玉米黄站在电冰箱中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生老人接着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如果有这么多的冰箱，冰箱里装满了食物，我不知道自己会幸福成什么样子。你很幸福。”

奶奶在一边点着头说：“幸福，幸福。”

毕生老人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根本不用在梦中去实现它。不用做梦，哈哈哈，我们不用做梦。”

奶奶继续点着头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做梦！”

玉米黄睡在了电冰箱中间。当电冰箱启动时发出的轰鸣声把玉米黄从简易的小木板床上惊醒时，他觉得自己怪异的生活开始了。

他睡不着。他侧耳听着毕生夫妇房间里的声音，以为也是电冰箱发出的轰轰声，仔细一听，最响的却是毕生夫妇睡觉时发出的幸福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