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黄在桥洞下的破棉袄里醒来时,就知道自己的新生活真的要开始了。它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当又一个夜晚到来时,它变得精神起来,心情爽朗地迎接城市的明月。老鼠的早晨就是人的夜晚。它看见乞丐空手儿睡在破棉袄里,那只作为它的大卧室的袖管正从空手儿的身边耷拉下来。河边的街灯让黑暗中的流水有了生命。玉米黄站在桥洞口上,第一次觉得人比老鼠聪明多了,人在地面上盖房子,而老鼠只会在地下掏洞,不管家族多么庞大,也把住的地方挖在土层里。所以,对老鼠来说有没有太阳是无所谓的,天亮不亮是无所谓的,懂不懂人的语言也是无所谓的。现在,玉米黄觉得自己很幸运,它认识了一个叫空手儿的乞丐,学会了人的语言,还能跟人相处,并睡在温暖的棉袄的一只袖管里。
空手儿睡得很香。玉米黄走到空手儿的跟前,细细观察着空手儿的睡相。玉米黄发现,它根本就看不出空手儿的实际年龄。他脸上没有什么很深的皱纹,很光滑。但是,他的头发有点白了。他从入睡到现在,嘴角上一直挂着微笑。
玉米黄还看见空手儿怀里一直搂着那根棍子。他搂棍子的样子,很像是搂着有生命的动物,孩子,或是自己的弟弟。
玉米黄小心地爬到棍子上,先是闻了闻棍子的味道,没什么特殊的味道,跟空手儿身上的气味一样。
玉米黄又仔细看了看棍子的颜色,也没什么特殊的。棍子发青,不是灰色,也不是黄色,就是青色,就像是人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玉米黄记得,空手儿把棍子立起来的时候,棍子的长度刚好到主人的腰部。它站在空手儿的棍子上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空手儿醒了,看见是玉米黄,就说:“你该睡觉了。”他想了想,又咕噜了一句,“我忘了,现在正是你起床的时候。”
玉米黄从棍子上滑了下去,对空手儿说:“你睡吧。”
空手儿说:“你要学会在白天工作,在晚上睡觉。你要把过去的生活习惯改过来,跟我一样,在天亮时起床工作。”
玉米黄为难地说:“我尽量跟你一样。”说着,它重新钻入破棉袄的一只袖子里,强迫自己入睡。但是玉米黄不停地在破棉袄袖子里折腾,不像是在翻身,倒像是在里面翻跟头。
空手儿再度醒了过来:“你不用勉强自己。改变习惯,要慢慢地来,不能着急。”玉米黄的小脑袋从破棉袄袖子里露出来,认真地说:“我能变得跟你一样。”
空手儿平淡地说了一句:“看看再说吧。我们毕竟不是同类。”
玉米黄不高兴地说:“我已经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空手儿把眼睛闭上了:“睡吧。”
玉米黄把头缩回破棉袄的袖子里,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天亮时,空手儿看见袖管里的玉米黄还在睡觉,他伸出手拍了拍玉米黄的头:“起床了。你还真睡着了。”但是玉米黄就是不睁眼,不肯醒过来。
空手儿急了,把玉米黄一把抓了起来,朝空中一扔,接着像接球一样,把玉米黄接在手心里。玉米黄还是不睁眼。
空手儿心里有了问号。把鼻子凑到玉米黄的脸上一闻,闻到了一股酒味。他回身去抓自己放在地上的酒瓶子,发现酒瓶盖子已经被打开了,酒流了一地。空手儿冷笑道:“你喝酒了?你偷喝了我的酒?”
玉米黄还是没有醒来。
空手儿抓着玉米黄说:“你的小肚子到底喝了多少酒?你闻一下就会醉的。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玉米黄打着呼噜,嘴角还流出了一条长长的哈喇子。
空手儿的心突然间就变软了:“你想跟我一样在早晨起床,也不用非逼自己喝酒啊!这酒是人造出来的,是给人自己喝的,不是给你这样的老鼠喝的。你喝了就会死的。”空手儿一说到死就慌了,就手忙脚乱了。他想起一个洗胃的办法。他对手心里的玉米黄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了,我只有给你洗洗胃了。”
他两只手捧起玉米黄朝水边跑去。他担心玉米黄醉死,不再醒来。酒能让人忘掉烦恼,却能要了一只老鼠的小命。
空手儿到了水边,就把手里的玉米黄浸入水里。他看见水里冒出了水泡,就把玉米黄捞了出来,让它喘一口气。玉米黄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空手儿又把它浸入水中。反复几次过后,玉米黄醒来了。
洗胃成功。
玉米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快把我淹死了。”
“你快醉死了!”空手儿说。
玉米黄可怜巴巴地说:“我实在是睡不着了。我看你在睡觉前喝了好几口酒,我就学着你喝了几口酒。”
“你喝了几口酒?”
“你喝了六口酒,我也喝了六口酒。”
空手儿一听又急了:“不行,我要继续给你洗胃,不然,你的胃会被烧坏的。”
玉米黄吱吱地乱叫:“不,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水,根本就没有酒了。”
空手儿不容玉米黄争辩,再一次把它的身体整个儿浸入水里。空手儿看见水里冒出气泡时,把玉米黄捞出水。
玉米黄已经喘不匀气了:“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空手儿笑了:“洗胃是假的。不让你喝酒是真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酒对一只老鼠来说是什么?不是安眠药,是毒药!”
玉米黄跟空手儿相遇的第二个晚上的十一点钟,空手儿就睡了。而且入睡得很快,让玉米黄羡慕得要死。它睡不着,又不敢在破棉袄的袖管里瞎折腾,更别提碰摆在空手儿头边上的酒瓶子了。它可不想再被空手儿洗胃。
于是,玉米黄就干脆坐在空手儿的旁边,为空手儿守夜。玉米黄想想这些变化,就自己偷偷地笑起来,过去是专门咬坏房主人的衣服,咬坏房主人的鞋,偷吃主人厨房里的食物,现在竟然老老实实为一个乞丐守夜,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做事。
空手儿正笑着的时候,就看见从圆圆的桥洞的水泥墙壁上露一条黑线,那黑线越来越长,并朝着空手儿睡觉的地方延伸。玉米黄很奇怪这条黑线是什么东西。它走了过去,看见黑线已经延伸到空手儿的光脚丫子跟前了。它仔细一看,才看清是一队兴奋的蚂蚁,它们正扑向酣睡的空手儿。有一只大个儿的蚂蚁已经爬倒空手儿的脚背上,还有一只正准备朝着空手儿的裤管里钻。玉米黄冲了过去,把已经爬到空手儿光脚上的大蚂蚁抓下来,踩了一下,把那只蚂蚁踩晕了。等那只大蚂蚁稍有点清醒时,已经不会分辨方向了。
玉米黄就坚守在空手儿的腿脚边上,阻止蚂蚁们的偷袭。它就像一个神手不凡的足球守门员,让那些必进的球成为臭弹。它用自己的四只小爪子挡、抓、踩、踢,终于让这些蚂蚁失去了耐心,在一只蚂蚁的带领下,排着乱哄哄的队伍开始溃退,最后那条墙壁上的黑线,变成了稀疏模糊的虚线。
天亮了,空手儿伸了一个懒腰,他正准备起床,却看见了脚边上的蚂蚁尸体,他立即就明白了玉米黄忙碌的一夜。
乞丐空手儿没说什么,他把这都记在了心里。他对玉米黄说:“今天跟我一起出去工作吧。”
玉米黄说:“我可以跟你在大白天逛大街了?”
“你不愿意?”
“当然愿意。”
乞丐空手儿说:“这是工作,不是逛大街。”
玉米黄激动地说:“我能在大白天出现了。但是,我现在有点困……”
空手儿笑了:“我的白天,就是你的夜晚。”
玉米黄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你的夜晚,就是我的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