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黄是一只老鼠,住在古树街六号。它的眼睛跟其他的老鼠不同,有一种玉米黄的颜色。对于它眼睛的颜色,大披风认为这与它长年吃储藏的玉米有关。“食品太单一了!”大披风心酸地感叹道。在古树街六号废弃的旧楼房的地下室里,水泥地面已经被长年的潮湿浸蚀得露出了土。玉米黄的爷爷大披风老泪纵横地喊道:“我们终于等到了今天!”
房子的主人跟老鼠们明争暗斗了十年后,现在终于搬走了。主人是疯狂地跳着脚离去的。
小老鼠玉米黄当时看见老老鼠大披风在流泪,心里很不理解。主人搬走了,老老鼠走道儿的姿态都变了,它左右摇晃,用自负、不可一世、目中无人等词语都不能准确地形容大披风当时的状态。
跟着大披风打天下的老鼠独牙感触很深地说:“大披风忍辱负重了大半辈子,也该它威风几天了。”独牙说完这句话,还用尖尖的舌头舔了舔那颗牙。其实,它跟所有的老鼠一样,原来都有两颗大牙,不幸的是,它有一次偷袭房子主人的厨房时,被主人精心安放的老鼠夹子打掉了一颗牙齿。
大披风是老鼠家族对最老的老鼠的尊称。它身上的毛皮都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快拖到了地上,猛一看就像是没有爪子,走起路来,样子像是在游动。其实,这是因为皮毛把爪子盖住了。再一细看,它松驰的皮毛就像人穿在身上的风衣。风衣的式样也很像旧房主的风衣,灰色中透出些黑黝黝的诡异。
房主搬走后的第三天,大披风家族就出现了12级地震。老鼠家族狂欢夜的余兴还在每一只老鼠的心中荡漾着,没有一只老鼠会怀疑它们今后的幸福生活。成年老鼠已经忘记了战争年代的紧张和凶险,开始盘算着娶妻生子了。背地里,甚至有两只雄老鼠因为一只漂亮的雌老鼠决斗过两三回。
这时,所有的老鼠都中毒了。只有一只老鼠幸免于难,那就是这个家族中的小字辈儿玉米黄。老鼠家族的成员们在庆贺赶走房主的晚宴上,除了放开肚子狂吃,还放开喉咙尽情地高歌。玉米黄在大家享用美餐的时候,独自沿着一条很少有人走过的室外楼梯,走上了房顶。它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时,耳朵还能听见楼下的老鼠传来的欢呼声。过去,大披风曾经缩在地下室对所有的家族成员说:“谁能说说你们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这句话刚落地,缩在洞里的老鼠们都开始抖动着毛,想站出来慷慨陈词一番。有一只身材很不错的老鼠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吃一顿西餐。”大披风觉得这只想吃西餐的老鼠理想很远大,就说道:“虽说我们距离能够吃到西餐的日子还很遥远,但是,你这样想了,就说明你不是一只鼠目寸光的平庸老鼠。”一只很年轻、但是已经有了小肥肚皮的老鼠不屑地说道:“西餐有什么吃头?能吃惯吗?吃西餐肯定会拉稀。不要以为偷偷看见房主在吃西餐,就觉得西餐好吃,再好吃也不如我们的传统食物好吃。”它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玉米黄当时也缩在洞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所有的老鼠最最关心的话题就是吃。它觉得心里很空,吃饱喝足了也感到很空。
玉米黄在房顶上睡了一会儿,等它醒过来时,楼下的喧闹声还在继续。它从房顶上走下来,看见所有的房间都有老鼠在睡觉,它们一边睡,一边还在打呼噜。当时,玉米黄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是老鼠家族最后的晚餐了。
旧楼的主人撤出时,把所有的角落都放上了食物。他在同老鼠家族的最后一搏中费尽心血,在老鼠认为有毒的食品里都没有放毒,但是他在老鼠认为没有毒的食品中,却放入了剧毒。
暂时的胜利让所有的老鼠丧失了警惕,连经验丰富的大披风都没识破房主的阴谋。大约到了凌晨五点钟,玉米黄惊醒过来了,它是被房主人的脚步声惊醒的。这房子已经有三天没人光顾了,怎么突然间又来了人?玉米黄听到了原房主熟悉的皮鞋声,那皮鞋缓慢地从大门走进来,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快速地奔到地下室去了。
玉米黄突然听见了房主的大笑声,那笑声让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它缩在洞里紧张地发抖。等到地下室的洞外没有了声息,它才小心地走了出来。它这才意识到,家族中的老鼠们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过来。它们都没听见房主的恐怖笑声吗?
等它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判断出房主已经离去时,它才大叫起来,想让其他贪吃贪睡的老鼠们起来,告诉它们房主刚才回来过了。他还大笑了!多可怕的大笑啊!
可是接下来,玉米黄就看见了所有老鼠的尸体。它的嗓子里也发出了很大的声音,那是悲惨的哭声。
玉米黄找到了大披风,也找到了独牙,它们都留给玉米黄一个同样的表情:睁着一双小眼睛,不肯闭上。
玉米黄开始把散乱地躺在各个房间的老鼠尸体拖回地下室的洞里。每拖回一具尸体,它都要默念一句:“这才是你永远待着的地方。”
搬完了所有老鼠的尸体,玉米黄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了。
晚上,它孤寂地坐在洞里伤心时,大门外却喧闹成一片。房主领了很多人来看老鼠的尸体,他要告诉别人,他是怎样收拾掉这些可恶的老鼠们,这场马拉松式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但是房主没有看到一只老鼠的尸体。难道它们被一阵风刮走了吗?眼前的一切,让房主根本想不明白。
“你是做梦时看见每个房间都躺着老鼠的尸体吧?”有人说道。
“不!它们明明躺满了每个房间的!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房主大叫起来。他像疯了一样,在每一间房子中乱窜,嘴巴里不停地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像是在默念一种咒语。
“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想问你呐!”那些人对房主开这样低劣的玩笑十分不满。他们舍弃了约会和电影院里的大片,跟房主来到这所房子,是想看一场情景喜剧,没想到却白白浪费了时间。
旧房子再次安静下来。
有人说老鼠的悲伤最多不超过三秒钟,但是,玉米黄心中的悲哀却持续了三天。第四天的晚上,玉米黄准备开始新的生活时,这所旧楼里,突然间闯入了另一群老鼠。它们是另一个家族的老鼠。这个家族的老鼠数量比玉米黄家族的老鼠多很多倍。
唯一不同的是,它们是一群不吃粗粮的城市老鼠。它们的血管里流着城市老鼠贪图享受的血。不像玉米黄,是被大披风爷爷在一次水灾之后,领着家族从乡村硬是闯入城市的。
一开始玉米黄心里还暗自高兴,它觉得自己不孤独了,它可以跟这个家族的老鼠生活在一起。因为这个家族老鼠众多,玉米黄没有被它们发现。玉米黄沉默的性情没有让这群老鼠发觉它是个异类。
没多久,玉米黄发现这个很多代之前就生活在城市里的老鼠家族的成员都喜欢吃西餐。它们如果搞到了香肠和奶油之类的东西,享用前总是煞有介事地在脖子处围上一块布,有时玉米黄看到它们的脖子上围着的是房主遗留下的臭袜子。见到这好笑的一幕,玉米黄忍不住笑起来。它的笑声让这些老鼠感到吃惊,因为它们吃饭时的矫揉造作和搔首弄姿已经成为习惯,它们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一只老鼠要嘲笑它们的行为和做派。它们看着玉米黄,都在用眼睛斥责它,你笑什么?你怎么会笑起来?我们吃西餐的样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笑?
一只小老鼠带着疑问,把这个情况汇报给这个家族中的家长。玉米黄一见那只老老鼠,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安。它看见这个家长的身上布满了伤痕,除了伤疤就是伤疤。这些刺目的伤痕就像一本没打开的历史书,记录了这只老鼠的生活史。老老鼠的眼睛里似乎也写满了沧桑。它在看玉米黄时眼睛斜视,让玉米黄误以为它并没在看着它,其实老老鼠的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玉米黄。
老老鼠观察了一会儿玉米黄,说了一句话:“你不是我们家族中的成员。你是从哪里来的?”
所有的老鼠都站了起来,像是看见一群饥饿的猫站在洞口。
“你的眼睛是黄的。”老老鼠又说道。
所有的老鼠都跑上来,围住了玉米黄,它们都想仔细地看玉米黄眼睛的颜色。
“是黄的!”“真是黄的!”“它的眼睛为什么是黄的呢?”……
满身伤疤的老老鼠说:“它是从乡村来到这座城市的。它们常年吃生玉米粒,眼睛就变了颜色。当然,眼睛变色的老鼠非常少见。你们要记住,玉米粒是黄色的,常年吃生的玉米粒,对我们的身体是没有好处的。这只老鼠就是一个反面教材!”
玉米黄垂着头,觉得自己的身份被老老鼠贬得有些低贱,但是,它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就笑了一声,是冷笑。
老老鼠听见玉米黄的笑声后气坏了,大叫道:“把它赶出去!”
玉米黄被十几只粗壮的老鼠撕扯着,撵出了这座旧房子。在一个垃圾箱旁边,它用一张旧报纸把脸上的血擦掉。刚才,有一只老鼠张开它的臭嘴,拼命咬玉米黄的脸颊。玉米黄哀求道:“别咬我的脸,别咬我的脸。”但是对方却咬得更狠了。
那天晚上,玉米黄不知道该去哪里,它独自在城市的夜里游荡,结果无意中来到了一个广场上,听人说,这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广场了。玉米黄躲藏在水泥台阶下,觉得这样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可以驱除心中的孤独和凄凉。
它发现来到这个广场上的大多是孩子,都是一些伤心的孩子。他们站在那里不说话,都默默地流着眼泪,流够了泪,才转身离去。等到夜深人静,广场上没有一个人时,玉米黄从藏身的水泥台阶下走出来,跑到有人站过的地方,闻着水泥地面上的眼泪味道,伸出舌尖舔了舔,是咸的。
在一只老鼠的眼里,这是一个伤心广场。但是,人为什么会流出这么多的眼泪?这是一只没有温饱的老鼠想不清楚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