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气街,我没看见一个人。这可是一件大大的怪事。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我没有饥饿感。我不想吃任何食物。过去,我放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东西,朝肚子里塞进大量的东西。现在,我走在空气街上,只是大口地呼吸就够了。
大约在夜里十点钟,我听见了蛤蟆歌唱的声音。我顺着它们的声音一路寻觅过去,走到那儿,那里就安静下来了。
我大声地喊道:“这里有人吗?”
没人回答。
我又大声地问道:“空气街有多大多长?”
没人回答。
我信步走去。我想找到那个很老的老人。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还推着那辆没有脚蹬子的破自行车吗?
我想起他来,又大声喊叫起来:“老爷爷!我来了!”
突然间,我发现不远的地上落了一轮白月亮,跟天上的那个月亮一模一样。我疯狂地跑了过去。我看见了一泓清水。那神秘的水把月亮柔柔地托着,不让它沉下去。我在这种飘浮着香气的空气中,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
我脱掉了衣服。我把身上的东西全脱掉了。我把自己脱成了一丝不挂。在我的记忆中,我只在自己家的小小的卫生间里,才会脱光衣服的。在空气街,面对着夜晚的这一泓清水,我站在岸边上,先是对着夜空喊了一句话:“我不会把水弄脏的!”
喊完了这句话,我让自己的身体直直地倒入水中。
谁也不会想到,那真是奇水。我仰身躺在水面上,水像是有无数温柔的小手举托着我,我不会下沉。我看见自己的肚皮露出了水面,上面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只蛤蟆。它的嘴巴和胸膛鼓动着,想要唱歌。我的肚皮,就成了这只蛤蟆的演出舞台了。我不能破坏了这个舞台,我要亲耳听听空气街上的蛤蟆是如何歌唱的。
这只蛤蟆果然在我的肚皮上唱起来了。它不知疲倦地唱着,引得很多蛤蟆都唱了起来,我的嗓子也痒痒了。我想唱,但是我不敢唱,我担心嘴巴一张开,会把它们全吓跑。
蛤蟆们在合唱。它们合唱的水平很高,它们采取的是分部唱,唱得层次分明,就像百条小溪流,在上游欢快地跳跃,冲进下游的开阔地上,突然间就汇聚在一起,进入了大合唱。
我裸身仰躺在水面上,大声地唱起来。因为受了蛤蟆们的感染,我的音色和唱出的旋律,跟它们的歌唱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很庆幸,它们没有因为我的突然加入了合唱而中止了演出,反而把歌声推向了高潮。
我从水里出来,站到了岸边。水也是有香味的。我闻闻自己胳膊上的皮肤,也散发着青草的香味。
我唱得太投入了,现在觉得有点困倦了。我躺在草上,把衣服盖在身上,睡着了。当我静静地躺在空气街的草地上时,我的身边站立着数百只蛤蟆,它们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它们看出我累了,它们用近似摇篮曲的吟唱,把我送入了梦乡。在空气街的梦中,我渴求着醒来。
我睁开眼睛时,看见自己还是赤身裸体地躺在草地上。太阳还没出来。我睡了五六个小时了。
我的身边,除了草还是草,以及那一泓清水,还没醒来。蛤蟆都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间想起了一个人,苗子。
我想把苗子带到这个叫空气街的地方。她一定喜欢这个地方的。我穿上衣服,顺着来时的路走去。
走在空气街的路上,沿途我看见了很多目瞪口呆的蛤蟆,它们都瞪着鼓鼓的大眼睛看着我,对我要离开空气街不能理解。
它们好像跟我说:“这里不好吗?这里留不住你吗?你为什么要离开这儿?”
我对它们说:“我要去找一个朋友。”
我的前边站立着数不清的蛤蟆,它们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对它们说:“我知道这里好,这里不是一般的好,是太好了。可是我必须走,我要把一个朋友带到这里来。你们把路让开吧,我懂得你们的好意。”
我看见它们把路让开了。
我转了三圈,没有找到那块见到过的写着空气街的牌子。我正在猜疑时,我闻到了城市特有的粉尘味和汽车尾巴排出的气味。
我想躲避开这些跟青草的香气格格不入的味道时,我一抬头,竟然看见了楼房和大烟囱,还有马路上的行人。阳光从楼房的夹缝中间透过来,照在我的脸上。
我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就是说,在八小时之后,我走出了空气街。在我怅然若失地回到家里时,爸爸竟然不知道我一夜没有回来,他以为我早晨出门跑步去了。爸爸说:“以后晨练时,顺手带着英语书,可以背几个单词。”
我看见妈妈在厨房里为我们准备早餐。我走近妈妈,从身后把妈妈抱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想抱一抱妈妈。妈妈正在往面包上抹苹果酱,回头对我说:“一晚上没见就想妈妈了,你还没长大啊。”妈妈说着,放下手里的勺子,突然把脸凑到我的身上闻了闻:“哎?好像有一种香味?很好闻的香味。”
“妈,你也能闻到我身上的香味?”
“我为什么就闻不到你身上的香味?”妈妈的眼神马上认真起来:“这香味从哪里来的?”
“妈,你知道空气街吗?”
妈妈一听,就挥动着手说:“去去去,别影响我做早餐。你几天前就跟你爸爸问这个傻问题。哪里有空气街?做梦时自己建的一条街吧?”妈妈说着,把一块抹好了苹果酱的面包塞进我的手里:“把书包准备好,要上学了。你昨天的作业做完了没有?”
我手里的面包差一点就掉在地上了。
我猛然想起了检查。我今天要在早自习课上念我的检查。我都忘记了。但是,我心里掠过一阵狂喜。因为我想起来,今天就是我跟那个很老的老人相约的日子。
我准备放弃上学。
我跟爸爸和妈妈告别之后,先去找空气街。但是,在半路上我站住了,我知道自己是找不到空气街的。一定要等到自己的鼻子能闻到青草的气息。不然,就得等到今天的傍晚,跟那个很老的老人见面。
空气中还是我早已经熟悉的粉尘味和汽车排出的臭哄哄的尾气。
我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同学们都看着我。我要做检查。照金光老师的话讲,要做深刻的检查。
我没有写检查稿。从昨天傍晚离开学校到现在,一共过去了十二个小时,我在空气街就呆了八个钟头,剩下的时间都耗费在路上了,哪里还有时间写检查?
金老师站在我的身后问道:“方弟,你可以开始了。”
这时候,我的目光同苗子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抱歉和对不起。我没有丁点儿怨她的意思。
身后的金老师又说话了:“方弟,拿出检查稿,开始吧。”
金老师的严厉催促,让苗子的眼里泪光闪闪了。
我说:“你们没见过空气街吧?你们没听说过空气街吧?那里的空气散发着青草的香味,那里的蛤蟆会合唱,那里的夜晚是蓝色的,那里的水可以把人托起来,在那里呆上一小时、两小时,你的身上就会带着青草的甜味……”
金老师打断了我的话:“方弟,你在做检查吗?你怎么在这里背童话?”
我继续我的叙述:“我离开时,数不清的蛤蟆围住了我,想让我留下来,但是,我想回来,把一个人带到那儿去……”
“方弟!你在干什么?”金老师站到了我的前面,把我的脸遮挡住了。他这样一做,我看不见同学们的表情了。当然,也看不见苗子了。“回到你的座位上去!”金老师用手指着我的课桌位置。
早自习课结束时,班长若非走过来问我:“方弟,你在早自习上背诵的童话是谁的?”
“我的。”
“你说是你的?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的。”
“你写的?”
“写什么?都是真的!”
“什么都是真的?你把我搞糊涂了。”
“我说过的,都是我昨天晚上经历过的。有些事,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你真能胡编乱造!”就在若非转身离开时,她又转回头盯住我的脸看,她的目光从我的头发上看到我的下巴颏儿。
“干吗这样看我?”
若非不答话,而是把她的鼻子凑到我的头发上,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有一个女生会离我这么近,让我的脑袋瓜子有点发昏。她说:“你头发上的香味很特殊啊!什么味啊?”
我说:“是青草味。”
“对,是青草味。就是青草味道。”若非一嚷嚷,就引得男生和女生都凑到我的身上闻起来。
苗子没走过来闻我身上的青草香味。她一直用愧疚的眼神望着我。其实,我身上的青草香味,她是最应该闻到的。
当若非把我身上的青草香味告诉金老师时,金老师对我说:“方弟啊方弟,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上中学的男孩子,喷什么香水啊?你脑瓜子有问题了吧?可别忘了你是个未成年的小男生!”
若非瞪着她的两只大眼睛看着我:“原来你朝身上喷香水了?”
我无话可说。但我还是说了一句话:“你们长的都是什么脑子!”
若非说:“你长的什么脑子啊?金老师说得对,你的脑瓜子里真的有问题了!”
跟他们争论谁的脑瓜子出了大问题有点可笑。我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但是,我发现在我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都不由地抽动着鼻子,用一种复杂的目光追逐着我的脸。
我回头问他们:“你们能买到青草味道的香水吗?”
这时,我看见他们的目光求助地四处乱扫,想找到一处憩栖的地方落下来。我的目光盯到一个人的脸上时,这个人的眼睛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鸟,扑拉拉地逃了。结果,他们的目光都像失落的鸟一样,逃光了。
放学后,我跑到杨树下去等那个很老的老人。我留给老人的纸条还粘在树上。当我的目光落在我写的纸条上时,我的眼睛不由地瞪大了。我看见那张纸条上多了两行字:方弟,我是守信用的人。我已经来过了。你已经知道怎样找到空气街了。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很多想去又没有办法找到空气街的伤心的孩子,我必须让他们知道去空气街的路。
我呆呆地看着老人的留言。他的落款很怪:空气街的引领员。旁边还画着一辆破自行车,仔细看时,发现旧自行车上没有脚蹬子。
他确实来过了。看他的留言,他不会再到这棵杨树下来了。我跟他的约定已经解除了。
我突然间哭起来了:“我找不到空气街的牌子了!我把它丢了!我不知道怎么再找到空气街了!”
就在这时,风把那张纸条吹落了。我想伸出手去抓它时,它却被一辆急驰而过的汽车的轮子卷走了。我追了十几米,放弃了。我不可能撵得上发疯的汽车轮子。
我只剩下了绝望。我对着大树喊道:“我早就是一个伤心的人了,你不是天天找伤心的孩子吗?我现在就很伤心,明天还会伤心的!我就是那个你该找的人!”
那两个我见过的巡警又站在我的身后了。我不说话了,只用眼睛看着他们。我现在只想让这两个爱管闲事的家伙离开。但是,我从他们两个的眼神中看出,我现在就是他们该管的闲事。
一个警察摘掉自己的帽子,用手弹弹上面的灰尘,对我说:“又是你。”
另一个警察走上一步,弯下腰,跟我脸对脸。我和他的鼻子尖都快碰上了:“你刚才跟谁在说话?”
我不吭声。我没有必要跟他讲什么。
这个跟我脸对着脸的警察指了指杨树说:“你跟它在说话?”
我觉得这个警察的眼睛很特别,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像是一种动物的眼睛。我说:“我刚才没说话。”
那个摘掉帽子的警察用帽子砸了砸自己的大腿说:“你刚才说话了,我们都听见了。我们注意你好半天了!”
我被他们逼得生气了:“我说了怎么啦?我就是跟树说话了又怎么啦?”
两个警察互相看看,不知道我会这么回答他们。那个摘掉帽子的警察戴上了帽子,对我说:“我们送你回家。”
我说:“我能找到家。”
两个警察同时说:“必须送你回家!”
这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在住宅区一出现,就引来了无数猜疑的目光。当然,我站在家门口时,身后的两个警察给爸爸和妈妈带来了更大的不安。爸爸有点惊慌失措了:“我家方弟出了什么事?”妈妈手里的玻璃杯子滑落到地上,摔碎了。妈妈只会摔碎手里的东西,没有别的爱好。
其中一个警察朝爸爸和妈妈招了招手:“请家长出来一下,我们有话跟你们谈一谈。”
爸爸和妈妈站到走廊里,我看见两个警察压低了声调跟爸爸和妈妈说着什么。走廊里的灯很暗,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只听到爸爸的声音:“有这样的事?是吗?怎么会?真的很严重啊!”
爸爸和妈妈把两个警察送到了楼下。等他们返身回家时,我看见爸爸和妈妈的眼神变了。确切地说,是他们望着我的眼神变了。
妈妈跟在我身后说:“方弟啊……”
我站住,等着妈妈跟我说什么。但是,妈妈看着我的眼睛时,又不说了,只会说头半句话:“方弟啊……”
爸爸表情紧张地在拨电话号码,一气打了无数个电话。从他的话语里,我知道电话内容都是涉及到我的。
爸爸在这个晚上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金光老师。爸爸在跟金光老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陈旧的话题,无非是方弟最近几天的表现啊,有没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啊,言谈话语正常不正常啊……
在爸爸跟金光老师还没结束这个又臭又长的电话时,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倒在床上,不洗澡不刷牙,就睡过去了。我的一只凉鞋,在我上床之前被甩到了桌子上。
我半夜醒来准备去卫生间时,看见爸爸和妈妈头发蓬乱着坐在我的床边瞪着我。我说:“你们想吓死我?”
妈妈带着哭腔说:“是你想吓死我们!”
我撒完尿,爬上床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是七点钟。我看见爸爸和妈妈的眼睛都是红的。他们的眼神里全是不安和恐惧。
我问他们:“你们昨天不睡觉,熬夜看恐怖电影了吧?”
爸爸说:“看什么恐怖电影?只看你了。你就是恐怖电影!”
妈妈把爸爸拉进厨房小声地问:“你看方弟有问题吗?”
爸爸皱着眉头说:“这很难说,必须专家看了后才能下结论。收拾一下,我们去医院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道:“谁病了?”
爸爸苦着脸说:“你。”
我问:“我有什么病?我感觉挺好啊!”
爸爸不理睬我,对妈妈说:“去楼下拦一辆出租车,我跟柴医生定好是七点四十分见面的。过了时间,柴医生就不接待我们了,快点吧!”
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爸爸领着我下楼,让我先坐进出租车里,他后坐进来,紧紧攥住我的手。好像我是一只鸟,不小心就会飞了。
我问爸爸:“今天,同学们都来医院检查身体吗?”
爸爸阴着脸说:“不!只给你一个人检查。柴医生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专家,他把外出的事都往后推了,就为了留下来给你看病。”
我紧张起来:“我得了严重的病了?”
妈妈坐在车的前边,这时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昨天把妈妈吓死了。”
我说:“昨天发生了什么?是因为那两个爱管闲事的警察吗?”
爸爸打断妈妈的话:“别说了。”
在医院一间很大的房间里,我看见了那两个爱管闲事的警察坐在椅子上,金光老师也在,还有一个白头发的身穿白大褂子的人,他胸前的细绳子吊着一副老花镜。两块浑浊的镜片,像在脏水里刚刚捞出来一样。从我走进那间屋子开始,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看。当我坐下时,他把老花镜子戴上了,还是死盯住我的脸看。我想,这么脏的镜子,能看清什么?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叫他柴医生。
大家都等待着柴医生说话。我也等着他说话。他说完话,我才能快点离开这里。但是,柴医生并不急着说话,他把老花镜戴上又摘下,重复了三次之后,才把脸转向了金光老师:“你说,方弟犯了错误,你让他在早自习课上做检查时,他却给同学们编了一个童话故事?”
金光老师点头,做了一个很痛心的表情。
柴医生把脸转向了两个警察:“你们是在傍晚的时候看见他的,一开始,你们两个并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躲在一边偷偷地观察着他,发现方弟对着那棵杨树又说又哭的?”
两个警察点头。意思很明确,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
柴医生把脸转向了爸爸和妈妈:“昨天晚上,一惯都洗澡和刷牙的方弟,在睡觉前,把这所有良好习惯都忘了。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躺倒在床上睡着了?他还把一只鞋摆在桌子上,而不是放在地上?”
爸爸和妈妈点头。爸爸还补充道:“我们一夜都没合眼。”
柴医生说:“看你们发红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们的心情很不安。我也很不安。”
爸爸慌乱地问道:“柴医生,你想说什么?”
柴医生的语气沉重起来:“根据我四十多年的经验,我敢肯定这孩子患的是一种叫做精神空想狂的病症。”
大家的脸都跟挂了霜一样了。爸爸哆嗦着站起来:“很严重吗?”
金老师小心地望着我的脸,又盯着柴医生的脸问道:“有什么治疗手段?”
柴医生说:“当然有了。这不用担心。我们会根据孩子的不同病症采取不同的治疗办法。”
在这时,我觉得该轮到我说一句话了。我问柴医生:“什么是精神空想狂?”
大家一起用高度紧张的目光看着柴医生。
柴医生一字一顿地说:“精神空想狂,说白了,就是精神病!”
我听见这句话,突然间受不了了。我大声尖叫起来:“啊!”所有人都被我的声音吓唬住了,都不由从椅子上跳起来。只有柴医生稳稳当当坐在他的椅子上。
我听见柴医生说:“从这个孩子现在的表现上看,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没有错。”过去,我只是在电影上见过柴医生这样极端冷酷的人。他伤害了别人,还以为是在帮助别人,让别人付钱给他。
为了表达我的愤慨,我又尖叫了一声。听见我的尖叫声,我看见妈妈捂住脸,哭起来了。
生活的下一幕会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什么样的人埋伏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我不可能知道。
我只想一个人自由地跑到大街上,把鼻孔张开,能闻到一丝一缕的青草的香味。只有它,才能带我找到去空气街的路。
那两天,爸爸和妈妈不让我去上学了。
我从医院一回到家里,左邻右舍的人都赶到我们家问长问短。当时,我正在自己的屋子里收拾过去的玩具。我还有点庆幸,暂时可以不去上学了。那些来我们家的客人要走时,总是轻轻地推开我的屋门,用怜悯的又带点痛惜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回头跟爸爸妈妈说:“多好的孩子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变成了一个好孩子了。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好孩子而惋惜。爸爸和妈妈不让我出门,我想买什么东西时,他们总是说:“我给你带回来,你不用去买了。”
两天之后,爸爸告诉了我一个重要决定,我要转学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苗子也转学吗?”
爸爸非常反感地说:“你别提苗子,你已经给人家带来很多的麻烦了。”
妈妈在一旁给爸爸使眼色:“别这样跟孩子说话。”
看他们的样子,我像是一个用绵花糖做成的假人了,吹不得也啃不得。那天,他们给我换了一身的新衣服,说是带我去一所新学校参观一下。那所学校有一个非常动人的名字:太阳学校。
没想到的是,太阳学校高高的围墙比我原来的学校围墙还要高,高出好多。当时,我站在大门外,红色的大门是紧紧关闭着的,里面有什么建筑,我看不到。当大门打开时,我看见有四个表情一模一样的男人站在红色的大门后边,他们的眼神也是一模一样的,审视着我们一家三口人。最后,一个门卫盯住我的脸问爸爸:“他就是方弟吧?”
爸爸说:“就是他。”
我问那个门卫:“这个学校很好玩吧?”
门卫看了我一眼,没有理我。爸爸说:“别瞎问了。”
走进大门,我惊奇地发现,里边的建筑都是由一个个小盒子组成的。里边竟然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棵树。错综复杂的窄细的水泥路把那些火柴盒子一样的建筑串了起来。每一个火柴盒子里都藏着一个神秘。那神秘令我不安。
门卫把我们领到一座灰色建筑面前,它看上去就像一个站着和趴着没有区别的乌龟。灰色的墙上用白粉涂了一个圆圈,里面划着一字。门卫指着一扇窄小的门说:“这是一号房。你们从这里进去,左边第一道门,就是古校长的办公室了。”门卫说完,转身,嗒嗒嗒地迈着标准的正步走了。
我盯住门卫木板一样的身影问爸爸:“在这里的人都必须这么走路吗?”
妈妈看门卫走路姿态时,眼睛也发直。
爸爸说:“傻看什么?我就欣赏这里的管理,让所有的人都有规矩!”
在古校长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了古校长。那是一个在大热天把自己穿戴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他一身的蓝色制服,给我留下了很冷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看不清他的脸,就像他的办公室的门窗都关着,看不见屋外的景色一样。
他在看爸爸带给他的材料。那上面是有关我所有的情况。古校长在看材料时,爸爸还在一边轻声地提醒他:“我家的方弟,过去的学习成绩非常的好,不是一般的好。他一直在班里考试是第一名,他是突然间……变得……不行了……”
古校长抬头看了爸爸一眼,就让爸爸流畅的叙述变得吞吞吐吐了。
“行了。方弟的所有情况,我都了解了。现在,先去看看他的宿舍。”古校长站起身来。刚才,他是耐着性子听我爸爸介绍我的情况的。
我听到古校长提到宿舍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狂跳起来,我恐惧地问道:“你们要让我住在这里?在这里吃在这里睡?”
爸爸和妈妈低着头不说话。看来,他们是知道我要住校的。
古校长反问我:“难道你不想住在这里吗?”
“我……”我还没来得及表达心愿,爸爸抢在我前面说话了:“古校长放心,我家的方弟非常喜欢这所太阳学校。他从一进入那扇大红门之后,就开始喜欢这里了。”
“好。”古校长点着头说:“先去看宿舍,熟读一下作息制度。来到这里的学生,都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这儿的所有制度,这只是学生进入本校的第一步,然后再认识所有的老师。他们还会有更多的东西告诉方弟的!”
我被领到了七号房。那是我即将在每个夜晚度过的地方。我没想到,在宿舍的门口,也会有一个表情严肃的门卫笔直地立在那里。他们都是太阳学校的保安。
一个个子矮小的女老师,头发剃成了男孩子一样的寸发,两只眼睛射出来的光也像短头发一样,还没照到我的脸上,似乎就消失了。
她跟我们说:“请跟我来!”
我朝她跟前站了站,发现她没有我的个子高。
古校长介绍她时,使用了让我感到可笑的字眼:“她叫母老师。她非常关心学生。她把所有的学生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我看见妈妈从走进太阳学校大门以来,第一次点点头,吐出一口长气。她肯定认为,把我交给这么负责的“代理妈妈”,她就彻底放心了。
母老师推开一间宿舍的门,指着一处写着十八号的床说:“这就是方弟的床了。”我看见这个屋子一共是十八张床,被褥都叠得刀切的一样。床下的洗脸盆和鞋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退一步看,它们都摆在一条线上。只是有一个洗脸盆不在直线上,母老师也发现了,她快速地走过去,伸出脚,把那个不听话的洗脸盆朝里边踢了踢。
爸爸感叹道:“真整洁啊!”
母老师的脸上立刻就现出一种自豪感来。
我问道:“同学们呢?”
古校长说:“他们正在上课。”
我说:“我想认识他们。”
古校长说:“当然可以了。不过,要等他们下课之后。现在只能在教室的窗外参观一下。不,在门缝里参观一下,为了学生们专心地学习,我们给所有的教室,都安装上了深色的窗帘。”
爸爸说:“我也想参观一下上课的教室。”
古校长为了打消爸爸的顾虑,说道:“我们这里的课堂教学和教师的能力,都是本市最好的。堪称一流。你们应该放心!”
爸爸连忙说:“放心放心。”
古校长说:“不是放心,而是要绝对地放心。”他说完,就在前面领着我们参观教室。
我要上课的教室在三号房。让我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大白天,教室的窗户悬挂着蓝色的窗帘。古校长为了让我们一家三口看清楚教室里边的情况,只能把教室的门推开一道缝隙,让我们三个人朝一边歪着头,都把自己的一只眼睛贴近门缝朝里看。我觉得我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像小偷。
教室里很静。让我误认为教室里边根本就没有人。此时,一个老师正背着手在教室里走,所有的学生都趴在桌子上做题。老师说了一句:“时间到!”学生们都齐刷刷坐直了身子,听老师说话。看那情形,学生们都像是假人,身体的某个部位被安装了操纵杆,操纵者就是背手踱步的老师。
古校长在我们身后问道:“怎么样?”
爸爸说:“没想到!没想到!真没有想到!还有这样训练有素的学校。”
我说:“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爸爸和妈妈?”
“两个星期。”
“可以打电话吗?”
“一个星期可以打三分钟。”
“我可以出校门买东西吗?”
“不。你想买任何东西,只要告诉母老师,她会把你所急需的东西代买回来的。”
“什么时候放假?”这个问题从我的嘴巴里一出来,我觉得自己的嗓子里都带着咽下去的泪了。
古校长脸上的颜色跟他身上的蓝制服一样了:“你还没上一堂课呢,就已经想着放假了?”
我求助地看着爸爸和妈妈。爸爸慌忙地说:“这里让我很满意。我想,太阳学校非常适合你。方弟,在这里好好学习吧。一个月之后,我和妈妈都会来看你的。别忘了,一个星期,你可以给家里打三分钟电话。”
古校长对我说:“现在,你可以跟爸爸和妈妈告别了。”
我说:“不!”
古校长好像当我不存在,对爸爸和妈妈说:“我送你们出大门。”
就在爸爸和妈妈跟古校长握手告别时,我大叫一声:“啊!”
妈妈哭了:“别怪妈妈,方弟。都是为你好!”
我听见古校长平静地对爸爸和妈妈说:“比方弟发作厉害的孩子多的是,我见得多了。”爸爸和妈妈难过地跟我道别了。妈妈抱我时,还往我的衣袋里塞了一块巧克力。古校长看见了,马上对妈妈说:“这所学校有明确的规定,平时不许吃甜食。想吃的话,我们有专门让他们吃零食的时间。请把口袋里的零食交给我!”妈妈把巧克力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递到古校长的手里。他们被古校长送出了学校的大门。我看见敞开的深红色大门重新关闭。
我站在那里,看着脚下网状的水泥路,不知道朝哪里走。我纳闷儿,我怎么突然间像一块石头一样掉到了这个地方?空气街,那个老人,都像是我做过的梦,被遗失在一条伤心的小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