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苗子和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尖叫的地方,是学校大楼后面废弃的操场。这个操场现在堆积着木板水泥和还没有立起来的脚手架。听说在不久之后,这里要立起一座大楼,但是,不是学校的大楼。
这里很少有人来了。当我告诉苗子这个无人光顾的地方时,苗子冲我点点头,好像说了一句:“谢谢你。”
我跟苗子的交往就是这么特别。不是去看电影,不是去吃肯德基,不是躲在围墙下面偷偷地吃雪糕,而是找到一处可以尖叫的地方。
那天,心情不好的苗子真的跑到废弃的操场上去了。不过,她还没张开嘴巴发出尖叫声,苗子就看见幽灵一样的副校长出现在水泥袋子的后边。副校长说:“苗子,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苗子说:“散心。”
副校长说:“别在这个地方散心。”
苗子问道:“这个地方不能散心吗?”
副校长说:“不能。”
苗子不再说话,转身走了。苗子后来跟我说:“你找到的那个地方不行了,副校长经常在那里走动。”
第二天,我又给苗子出了个主意,用录音机把自己的尖叫声录下来,一旦憋不住想尖叫时,带上耳机,倾听一下自己的尖叫。这样的话,可以发泄内心郁闷的情绪。苗子对我给她出的这些主意很吃惊,她说:你的办法真多啊!”
苗子果然照我的说法做了,她对我说:“别说,我在录音机里听见我自己的尖叫,心情轻松多了。”
不幸的是,苗子在上厕所时,她放在书桌上的录音机让别人听了。第一个想听偶像歌声的是女班长若非,她听见里面的尖叫声时,脸上先是出现了惊骇的表情,之后,就把耳机摘掉,扔到桌子上了。指着录音机说:“它里边……它里边是……”第二个抓起耳机的人是男生,他大大咧咧地戴上耳机,刚刚倾听了几秒钟,脸色就变了,匆忙从头上除下耳机扔到桌子上了。苗子回到教室里时,正看见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的书桌上,上面摆着录音机。苗子什么话也没说,把录音机放进书桌里。在班主任金光老师走进教室时,班长若非跟金光老师小声说了什么。金光老师抬起头来盯住苗子看。大家都看出来,若非在跟金光老师说苗子的录音机的事。
金光老师走到苗子的跟前,先专注地望着苗子的脸,不说话。苗子被金光老师的目光盯得发毛。苗子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眼光落在金光老师的脸上,还是落在他的第二颗纽扣上。苗子只有把头垂下,躲避所有人的目光。
“苗子,把你的录音带让我听听好吗?”金光老师朝苗子伸出一只手,空空的手心离苗子的脸颊很近。
我看见苗子把手探进课桌里取录音机时,手在里面动了几下。金光老师马上说道:“不用换录音带,我就听录音机里的那盒带子。”
苗子紧张了一下,手在课桌里停顿了:“我不想让别人听这个带子。”
“为什么?”
苗子可怜巴巴地说:“我能不说吗?”
金光老师点点头:“好吧。”他把伸出的手,收了回去。但是,他又补充了一句:“下课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你的录音机,我暂时替你保管。”
就在金光老师把苗子的录音机拿在手里转身走向讲台时,苗子突然间回头无助地看了我一眼。
我很后悔给苗子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这一切怎么跟金光老师解释啊?就说有听自己尖叫的爱好?世界上好听的声音这么多,单单有人爱听尖叫声?还非要听自己发出的尖叫声?
下了课,我眼睁睁看见苗子在大家猜测的目光下,走进金光老师的办公室。我变得焦躁不安,一会儿站起来走到饮水机跟前,喝一口水润润嗓子;一会儿又把作业本上的纸撕扯掉,丢到教室前面的垃圾桶里。当我又站起来在教室里瞎转时,班长若非盯住我的脸问道:“方弟!你在干什么?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
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班长若非的口气显得很冷,她说的“我们”当然是不包括我方弟了。现在的感受有点像走在雨后的马路上,一辆急驶的汽车迎面而来,不客气地溅了我一脸一身的冷水。
我躲避开若非的眼光,想赶紧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但是,若非又追问了一句:“你真的有事瞒着我们?”
我的心情坏透了。我不想跟若非说一句话。我要保持沉默。我干脆趴在课桌上,把脸埋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这时,若非的话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了吧?”
我受到这句话的刺激,抬头看着若非脱口而出:“讨厌!”
没想到,班长若非却激动起来:“你骂人?你骂人?”
我把头又埋到双臂间,想躲避开这场突然间刮来的瘟疫。但是,班长若非没有罢休的意思,见我埋着头不理睬她,她干脆就用手拍起了课桌:“你凭什么骂人?你有本事就把头抬起来,干吗把脸藏着?”
我忍着。我通过自己的耳朵判断,我的课桌周围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同学。我听见有人小声在议论:“方弟怎会变得爱骂人了?他为什么要骂人啊?方弟应该跟人家若非解释一下呀?”
若非受了这些议论的鼓励,情绪更加激动起来:“方弟,抬起你的头,你要向我道歉!”我抬起头来,看着同学们的脸。
我看见有的女生被我的眼神盯得胆怯起来,不由朝后退去。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里射出去的是什么样的光,我看不见。但是,我把有些胆小的女生吓住了是千真万确的。
就在这时,不肯饶恕我的若非把我的忍耐力逼到了墙角,没有一丁点儿退路了:“你少用这种眼光吓唬人,我可不怕你!走,咱们找金光老师说说理!走啊?”若非伸出手来抓我的衬衣袖子。有的同学说:“到金老师的办公室说清楚去!”
我是突然站起身来的,并打掉了若非抓住我袖口的手。本来把我的身体围得很死的人,在一瞬间都让开了。
我觉得有一股气涌到了头顶上,它们吼叫着想在我的脑瓜上寻找到一个出口。结果,它们选择了我的嘴巴。
“啊!”我大声尖叫起来。就在我尖叫时,我看见有的同学伸出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只尖叫了一声。没想到这声尖叫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别的教室里的同学听见后都面带惊愕的表情涌到我们班教室的门口。“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声音?”“这么大的声音,很吓人的!”……
我尖叫完之后,我平静下来了。
接下来的音乐课金光老师没让我上,而是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谈了整整四十五分钟的话,就是想让我说出为什么要尖叫,为什么在苗子的录音机里也会发现她的尖叫声?
我一句话都没法说。我如果告诉金老师我想尖叫的话,他肯定会说:“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的话,那你就可以去杀人了?”
所以,我什么都不说。我干吗要逗他把我脑子里的念头斩尽杀绝呢?
我后来听说,那节音乐课上发生了一些我想不到的事情。一直对我们班的音乐课表示很满意的音乐老师在课堂上大发脾气。她不断地发火:“停停停!你们又跑调了!你们没有感觉吗?你们的音乐感觉都丢了吗?你们受了什么刺激了吧?”
班长若非犹豫不决地站起来说:“我们是受了……刺激。”
音乐老师反问道:“是吗?受了什么刺激?说说看。”
若非说:“没上课之前,我们被方弟的尖叫声吓坏了。”
“是这样?”音乐老师在教室里走了一个来回之后,说道:“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一个人的喊叫声能够把所有人的乐感吓跑了。”
若非纠正道:“不是喊叫,是尖叫!”
“就算是尖叫声吧。现在,为了让你们能找到音乐的感觉,我请你们都站起来,并拢双脚,在原地蹦跳一百次,让你们通过紧张的运动,达到忘记耳朵受了刺激所带来的不良影响。开始蹦吧。一二三四五六……”
有男生说:“老师,这音乐课干脆改成体育课得了!”
音乐老师打断了这位男生的话:“别说话,接着蹦!十六十七十八……”
当大家都软软地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时,音乐老师很有成就感地说道:“现在,我们有效地赶走了尖叫带来的没感觉,可以安心地回顾一下这支曲子的旋律了……”不幸得很,下课铃声响了。
有人看见我就说:“方弟,我不会唱歌了!”若非从我身边走过去时,只是白了我一眼,不再跟我说话了。
那天放学后,我在街上闲逛,就是不想回家。我这几天的感觉非常地不好,呼吸不畅,胸口闷得慌。我看见街边上立着个垃圾箱,就走过去踹了两脚。没过瘾,又看见前面十几米的地方有棵树,就奔了过去,对着树又踢又踹。引得行人都停下来看我。
当发现有人在注意我时,我的表演欲望来了,就对着那棵树又舞动了一阵儿。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很老的老人站在我的身后,用很老很老的声音跟我说:“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
我转身认真地看这个老人时,发现他两只手推着一辆没有脚蹬子的很老很老的自行车。他见我看他,他就重复了刚才说过的那句话:“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
我说:“应该休息的是你。”
老人没接我的话头,而是对着围观的人说:“都散了吧,天快黑了。”
我的视线落在老头身边的很老很老的自行车上。在满大街飞驰着款式新颖的山地车里,我面前的这辆已看不出牌子的自行车,其实就是一堆废铁。我盯住老头的脸,看见老人的上眼皮像帘子一样垂落下来,遮住了老人的眼睛。我指着他的破自行车问道:“没有脚蹬子的自行车,你推着它干什么?”
老人不易察觉地笑了。不认真去看他脸上松松垮垮的皱纹,你根本发觉不了他是在朝你微笑。他脸上稀松的皮肤,就如同戴着一个面具。他说:“它是我的拐棍。”
老人说话时,他下巴上垂下的皮肤竟然能够左右晃荡。我说:“老爷爷,你真的很老了啊!”
老人说:“还行还行。”
这时候,我本来应该跟老人告别了。老人推着没有脚蹬子的自行车准备离开,但是,我突然间被一种气味吸引了。我是从老人的黑色衣服上闻到的,从这辆破自行车上闻到的。我蹲下身子,把鼻子凑近自行车,果然闻到了一种青草的香味,并感到了空气中飘浮着甜滋滋的味道。
就在我贪婪地用鼻子闻这香甜的气味时,我看见老人的眼皮拉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从那里闪现出一道光来。
老人用那种谨慎的声音小声地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说:“我闻到了青草的香味。”
老人的眼皮竟然跳了两下:“还闻到什么了?”
我说:“空气中有甜滋滋的味道。”
老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像是颤栗。
我问道:“您在笑吗?”
老人点点头:“我笑了你都能看出来?”
我说:“看见别人的笑,比做数学题容易多了。”
听我这样说,老人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明朗多了:“你现在的心情好些了吧?”
我问老人:“连我的心情不好您都能看出来?”
老人说:“我长了这么大岁数了,别的看不出来,但是,小孩子心情不好时,我偏偏能发现。”
我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您从哪里来?”
老人说:“空气街。”
我好奇地问道:“有这条街吗?”
“当然有。”
“青草味和空气的甜味就是从空气街飘过来的吗?”
老人感叹了一声:“你是一个伤心的孩子?”
我说:“空气街怎么走?”
“你真想去吗?”
“想去。”
老人说:“一个星期之后,我在这棵杨树下等你。”
我说:“您要领我去空气街吗?不用,我自己会找到的。”老人点点头:“你自己找也好。这样,我会有时间去做许多的事情了!”他推着自行车走了。我望着老人的背影还在想,奇怪,一个老成这样的老人,推着一辆没有脚蹬子的自行车当拐棍,从没有听说过的空气街来,他是干什么的?我看见老人被大街上的人群淹没了。我突然间意识到一件事:我万一找不到那条叫做空气街的街道怎么办?
我撒开两条腿去撵那个老人。
我没有追到。我仰起脸来,抽动着鼻子,还能闻到空气中飘浮着一缕甜滋滋的气味。这绝对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