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嗅觉灵敏，是慢慢发现的。饭菜稍微有点味了，我就会说：“它变馊了。”一听说菜馊了，爸爸和妈妈就端起碟子使劲地闻，然后问我：“没有啊。它没味儿啊！”我坚持自己的立场：“它馊了！”

爸爸不想把菜倒了，就吃掉了。第二天早晨五点钟，我和妈妈都还躺在床上没醒，就听见爸爸下了床翻抽屉，要找治拉肚子的药。但是，爸爸忘记我曾经提醒过他。大人都不在意孩子说出的真理，他们的最大本事，是从孩子话中的真理里边找出错别字。

爸爸和妈妈都戴着高度数的近视眼镜。在我的记忆中，妈妈经常从超市里买大量的碗和碟子回来。因为常常能听见妈妈在厨房里传出一声惊呼，我和爸爸就会同时问道：“又摔了一个碗？”

妈妈说：“不是。摔碎了七个……”

我说：“不对啊，三口人吃饭只用了三只碗啊！”

妈妈带着委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还有四个碟子呢！”

爸爸有一句口头禅：“人要受到最最良好的教育，要多读书。肚皮吃大了容易得病，但是书读多了不是累赘。”

每次，我从学校拿回考卷，爸爸都要从头看到尾。他把我叫到跟前，跟我说很多很多的话，然后，才在我的考卷上签下他的名字。

要说清的是，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从来就没尝过第二名的滋味。就是他面前摆着我的满分考卷，他也有很多的话要啰唆。他指着一道数学题说：“这道题是做对了，但是，你知道它还有几种解法吗？”我摇头。

见我摇头，爸爸就会高兴起来：“我告诉你，方弟，它有五种不同的解法。”

不想再让爸爸给我上课了，我头朝两边看，手就不停地抠抠鼻子摸一摸耳朵。爸爸说：“精力要集中，看书上的题。”

我却盯住爸爸的头发说：“你的头发酸了。”

爸爸说：“看书上的题。”

我说：“你的头发酸了。”

爸爸说：“我最近正忙着写一本书，有五六天没洗头发了。”

我抽动一下鼻子说：“闻这味道，起码有一个月没洗了。”

爸爸嫌我在他讲题时三心二意，瞪着我问道：“五六天没洗跟一个月没洗有区别吗？”

我说：“有很大的区别！五六天没洗，头发有一种乱七八糟的味道，让你分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味儿；一个月没洗，它就酸了，发酵了，就像酸啤酒一样。”

妈妈听我一说，把鼻子凑到爸爸的头发上闻了闻，赶紧把脸躲避开：“是酸了。”

爸爸一听，就说：“好，我先讲完这道题的多种解法，然后就去洗头。”

我说：“爸爸先洗头，然后再解这道题。”爸爸挠了挠头皮，说：“行，先把头发处理了，再讲题。”

爸爸洗头把眼镜摘掉放在旁边时，我偷偷把他的眼镜藏到他的皮鞋里。不幸的是，爸爸洗完头发时，没找到眼镜，又从他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副眼镜。他有备用的。他冲我喊道：“方弟，过来，我先给你讲这道数学题的五种解法！”爸爸在掏备用眼镜时，我觉得他像是掏出一根绳子，要把我套住，就像套住要杀的猪一样。

我的大脑里一盆桨糊。

爸爸怎么讲，我就是搞不懂。爸爸的脸急得胀红起来：“你怎么就不懂了呢？”

我说：“爸，你的袜子臭了。”

爸爸火了：“别说我的袜子，现在说的是这道题！”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砸桌子，那样子看上去很霸道。

我突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尖叫起来：“我要休息！”厨房里马上传出摔碎了东西的声音。我故计，我这一声尖叫，惊着了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

爸爸的表情看上去也明显是受到了惊吓：“你，你，方弟，你怎么啦？”

我说：“爸，以后再给我讲数学题时，你要洗头发，你要把自己的袜子脱下来。”

爸爸还是没搞懂我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我指着自己的脑袋瓜子说：“这儿真的受不了了！”

爸爸看了看墙上的钟说：“让你休息十分钟。然后我再给你讲这道题。”

我一听爸爸说的这句话，根本没有放过我的意思，我就做了一个动作。下意识做的那个动作，是深深吸一大口气，让胸脯里注满了气，收紧肚子，把气顶到胸腔，喉咙张开，让气体像点燃的卫星发射器一样。刚要发出尖叫，爸爸和妈妈就冲了过来，伸手要堵住我的嘴巴。爸爸和妈妈同时朝我伸出的四只手上，我抓住了妈妈的一只手，并告诫妈妈：“妈，肉有味儿了。”

妈妈说：“不对，猪肉一直放在冰箱里的。”

我说：“它有味儿了。”

爸爸的兴奋点立即转移到变质的猪肉上了：“别扔，给我炒一下，多加蒜，再放点酒和醋在里面，我吃！”

爸爸吃了那盘放了很多酒和醋的肉。他一边吃，还一边给自己的胃口壮胆：“哪里有怪味儿，很香啊！”吃着吃着，他就忘了别的事了。他是在两个半小时之后进了卫生间的，比上一次拉肚子提前了八个小时。

苗子考试成绩不理想，在全班排名，被挤出了前二十名。她过去可是没掉到前五名之后的。金光老师在班里还专门谈起了苗子，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惯学习很好的苗子这次连二十名都没有进入。这让苗子的头一直垂着，到了金老师说到打扫教室卫生时，苗子的头还没抬起来。

这还不算，苗子的爸爸和妈妈够狠的，连着三天不给苗子一分钱的零花钱。这三天，我没听见苗子大声说过一句话，好像舌头弄丢了。现在的大人在管制孩子时，除了传统的几招外，就剩下在经济上卡我们的脖子了。

就在第四天，苗子出事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跑到学校大楼的顶层上，扯着嗓子大叫起来，让整天在那儿转悠的脏兮兮的副校长抓住了。

副校长抓住苗子的胳膊不让她尖叫时，苗子还尖叫了好几声。然后，苗子就哭了。最后，把校长也惊动了。金光老师也去了校长办公室，苗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眼泪。

就在苗子被校长和副校长还有金光老师盘问时，我就像一条狗一样，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外乱转。

放学后，我一直站在高高的围墙后面等着苗子。我想跟她一起走。等同学们都走光了，苗子才被金光老师从教室里送了出来。原来，金光老师又跟苗子谈了半天的话。我看见苗子细细的身体从大门里走出来，就像是一道影子。我担心有一天，苗子的影子会在地上悄然地消失。

“苗子！”我叫了一声。

苗子回头看见我，就站住了，还是什么也不说，好像她的舌头还没找到。

我告诉苗子：“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尖叫的地方。”

苗子听见我说了这句话，她的眼圈又红了。

就在这时，有一阵微风吹过，我和苗子都打了一个激灵。我们忍不住朝一个方向望去。什么都是原来熟悉的，老街道，老树，老的建筑。苗子突然开口说话了：“方弟，你刚才闻到什么气味了？”

我说：“青草的气味。”我又反问苗子：“还有什么气味？”

苗子说：“水的甜味。”

我很震惊。因为，除了青草的味道，我也闻到了水的甜味。这种青草的气味和水的甜滋滋的气味是从哪里飘来的？

就在我和苗子很惊奇地猜测空气中的甜美味道时，金光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你们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

我伸出手抓住金光老师的胳膊问：“金老师，你刚才感到有一阵风吹过去了吗？”

“哪儿有风？”

“你没闻到草香？”

“哪里有草香？”

“你没闻到水的甜味？”

“方弟，放学了不回家抓紧时间做作业，在这儿白白地浪费时间。还有你，苗子，你就更不该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我不相信金光老师刚才什么都没有闻到，心有不甘，又问道：“就是刚才，金老师，有一阵风吹过去了，我和苗子都闻到了草香和水的……”

我还没说完，金光老师说道：“马上给我回家！不许再在路上耽误时间了！”

晚上十点钟，我还不想上床睡觉。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最后才想起来，给苗子打个电话，再证实一下白天经历过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我把电话打到苗子家里，是苗子的妈妈接的，她的口气硬梆梆的：“苗子在做作业时，从来就不接电话。”

我不罢休，推开爸爸和妈妈的房间门，问他们：“五点钟时，有一阵风刮过，我闻见了草香和水的甜味，你们闻到了吗？”

爸爸从床头柜子上摸到眼镜戴上，看看站在门口的我，说道：“都半夜了，除了作业题外，不要问我别的！”

妈妈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嘟囔着：“这孩子，又把我吓了一跳。刚才在梦里把一摞碗都摔了，一个都没剩下……”

爸爸对我说：“把门关上。”

我把他们的房门关上，一个人在不开灯的客厅里站了很久。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把什么东西弄丢了，一时又找不到。

第二天上学时，金光老师见到我就说：“我想让你代表咱们班参加全校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然后，代表我校参加全市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我望着金光老师的脸问道：“昨天放学时，你真的没有感到有一阵风吹了过去，空气中能闻到青草的香味和水的甜滋滋的味道？”

金光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很恼火：“方弟！你的脑袋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什么东西？我在跟你谈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事！”

我感到金光老师在说话时，有唾沫星子落到我的脸颊上了。我用手去擦时，觉得别人的唾沫跑到自己脸上会立即发酵，散发着一股臭味。我没敢表露出来。 V6UftSypGyG5nqgspqLb2uwgkkWOol70CJqLc3RrNrjbF8LlqL766MeCzGZ5xK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