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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尖叫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在流行熊猫是国宝的岁月里,我狂热地喜欢上蛤蟆。别人都叫它青蛙,我觉着绕口。我迷恋蛤蟆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喜欢它在半夜里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叫喊声。我在想,随便找到一只蛤蟆,它都能举办自己的演唱会。它们的嗓子是不会哑掉的,那是名副其实的真唱。熊猫就不一样了,我听不到它的声音。在动物园里,在电视上,跟熊猫面对面,或是同它间接地接触中,都无法听到它的声音。我问了很多的人,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一个不能发出声音的动物,只知道啃光大片大片竹林,你还跟它有什么好交流的?当然了,把它定格在一张纸上,印成画片,告诉人们,还有这么一种动物就行了。

所以,所以我喜欢蛤蟆。我爱蛤蟆。

我费尽心机搞到了一只蛤蟆,一只非常年轻的蛤蟆。说它年轻,是因为它有一双一眨不眨的情意绵绵的眼睛。我把它放入一个细瓷的大碗里,遮上一层塑料薄膜,在上面扎了无数个小洞,把它郑重其事地摆到冰箱上了。我望着它的眼睛时间一长,我就问自己,是它看上我了,还是我看上它了?我和它像是老朋友了。我告诉你,世界上只有蛤蟆的眼睛会说话。

这只蛤蟆把妈妈吓了一跳,爸爸闻声跑过去看时,又把爸爸吓了一大跳。爸爸受惊吓的样子有点滑稽,他像蛤蟆一样朝后一跳。那一跳,让爸爸的背疼了十多天。爸爸后来说到他背疼的原因,是那块背部的肌肉从未使用过,所以才会疼。再说,有谁闲着没事朝后蹦啊!招惹那块肌肉干什么?我不明白,这只蛤蟆让他们怎么了。

我在学校从不说话。我从老师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他们都不喜欢我。人的语言可以骗人,但是,人的眼睛不会骗人。班主任金光老师对待我的态度非常地特别,他一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来。这种想念人的方式让我受不了,我宁愿被他遗忘。他把我从座位上叫起来,向我提出一个我不可能答出的问题,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彻底地出了丑,他的心情就好起来了。他心情不好时,他额头上的两道眉毛就会揪到一起,变成了一道眉。他心情变了时,眉毛就断开了,就恢复了拥有两道眉毛的正常人的脸了。

我憋闷死了。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到有东西在胸口那里堵着。那块东西不上不下,故意捣乱。有一天,我受不了了,独自一人跑到学校大楼的最顶层去了,扯着嗓门儿乱叫了一通。我喊叫的声音只有一个发音——啊!单调的汉字。跟蛤蟆的发音差不多。喊叫完了,心里感到舒畅一些后,我才走回教室上课。告诉你,随着刚才的尖叫,在我嗓子深处捣乱的东西喷出去了,使我的心情气管变成了一条又直又宽敞的通道。在我从楼顶上下来时,正看见蓬头垢面的副校长从下面急匆匆地走上来,见到我就问:“刚才是谁在楼顶上尖叫?”

我给他让开楼梯的路说:“是有个人在上面乱叫呢,我也听见了。”说完,我逃了。下楼梯时,竟然跌了一跤。但是,心里很愉快。

“开玩笑!”副校长上楼去抓乱叫的人去了。

副校长的头发也太脏了。全是土。他正监督着一个施工队给学校加高围墙。副校长每年都在给学校搞工程,先是改造厕所,然后建灯光球场。他就是不把头发洗一洗。我经常看见副校长站在学校围墙底下,老是嫌围墙太矮了。

我开始注意女生苗子是因为她说话时总带着口头禅。那天她一走进教室,大家都把目光直直地对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一层黑灰。她的同桌肖婉把一张面巾纸递给她,说:“把脸擦擦。”结果,苗子用纸一抹,脸上的黑点就被抹成了黑道道。好几个女生都围着苗子的脸看,想搞清楚那些黑点是从哪儿跑到苗子脸上的。苗子回忆道:“我刚才在路口等一辆车开过去,它的后面喷出一股特别黑的黑烟,都喷到我的脸上了。要是在另一个世界就好了!”

后边的这句话就是苗子的口头禅。

大家都在说自己喜欢的歌手时,苗子说她喜欢恩雅的歌。先是有的男生问苗子,恩雅?恩雅是谁?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龄了?长得怎么样?头发是红的还是黄的?

苗子说:“她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女生梅林不慎把苗子的白衬衣的前胸甩上了一串蓝色的墨水,让梅林不知如何是好。苗子说:“没事。”她看着由小变大的一串蓝色墨水,就想了个主意,用红笔画出一条线,把衬衣上的那些要散掉的蓝色珠子串在了一起:“这像不像另一个世界的树?”

很多同学呆呆地望着苗子,像看一个怪物。

有一次,我找到了一个单独跟苗子说话的机会,问她:“你是从哪一个世界来的?”

苗子看看我,表情看上去有点难过:“我要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就好了。”

我说:“你老说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太做作了了吧?”

苗子转头看着我说:“我在恩雅的歌里能闻到空气的味道。”

我忍不住抽动一下自己的鼻子:“什么味道?”

“另一个世界的空气味道。”

“……”

这话让别人听了,觉得苗子的思维离奇,可我觉得苗子的话一点也不玄,就像邻居家的小妹妹同我耳语一样亲切。

后天是队列比赛。金光老师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所以,他抓得很紧。下午的自习课,本来要给我这样的数学差劲的学生补课的,却让我们去搞队列训练。有一点我想说清楚,我除了数学差以外,更差的是站在队列里不知道东南西北。我老是问体育老师:“向左看齐,是向你的左手看齐,还是向我的左手看齐?”

体育老师说:“都一样。”

我懵了。这怎么能一样?完全是两个方向啊!如果按着他的左手方向,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如果是按着我的左手方向,那就是太阳落下去的方向了。所以,从那时开始,东南西北在我的大脑里就失去正确的概念了。现在,班主任金光老师亲自喊口令,操练我们的队形。我们排成了四行,我最怕老师喊向左转或是向右转了,我总是跟旁边的人撞上。

金光老师急了:“方弟出列!”

我一个人在队列前表演了。大家都爱看我出丑。这一回,金光老师让我自己喊口令,自己按着口令走。这是新法子,我就喊向左转向右转再加上向后转。我喊了一通走了一通之后,发现同学们都没有笑。

我等着他们笑,他们反而不笑了。

没想到,金老师看着我说:“自己喊口令自己走,这走得很不错啊!回队!”我看见金光老师脸上的眉毛从一根变成了两根了。

我一回队,换成金老师喊口今时,我又开始发懵了。这很怪。我在拒绝别人向我发布的口令。

别人跟我平等交流时我会一切正常,一旦向我发布命令,我就会坚决地拒绝执行。我害怕自己的这种生理反应了。

金光老师走过来,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脑门:“你这里有毛病吗?”

我摇头。我当然不承认自己的脑袋有毛病了。

金光老师说:“有毛病!”

他的这声喊叫,让所有列队的同学都听见了。队伍解散之后,好多男生都走近我敲着我的脑袋说:“有毛病!”

在全校队列比赛时,班主任金光老师终于下定决心,不让我参加队列比赛了。他说,他一想到方弟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后背就出冷汗。但是,我还想站到队列里。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另类的人。我说:“金老师,我想参加队列比赛。”他说:“不!”

我说:“你只要不喊口令,我就不会犯错误!”

金老师把两根眉毛又接成了一根:“你说什么?队列比赛不让我喊口令?开什么国际玩笑?你方弟的脑袋里真有毛病了!”

我在尽力争取这次集体活动的机会,口气中带着恳求说:“金老师,你只要不喊口令,我就不会出错误的。”

金老师真的很不高兴了:“方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一冲你说话,你的大脑就乱套了?”

这一次,我点头了。看来,在这个问题上,金老师没有糊涂到底。

金老师却说:“你休想参加这一次的队列比赛!”

我还想进一步争取参加这次集体活动,就在他转身离去时,我追上去说:“金老师,我要参加这个活动。”

“不!”金老师走得很快,像是要急着把我甩掉一样。

我没能顺利地参加队列比赛。我们班在全校的队列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十七名。一共有二十八个班级参加了比赛。我觉得这个名次听上去很丢人的,说白了,就是倒数第二名。我以为班主任金老师不会在班里再提这件事了。没想到的是,金老师对这名次很满意,他在班里是这样评价队列比赛的:“我们班在这次活动中不是最差的。但是,很危险。不然,我们班就会是最后一名了。为什么?因为我及时地、果断地让方弟同学撤出比赛,不然的话,你们都想想,那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这时,同学们都回头看我,脸上都出现了庆幸的神色。真的见鬼了,他们都在为没有得到最后一名高兴呢。就在这时,我看见坐在我前面的女生苗子也回头看我了,她的眼神是抑郁的。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女生的眼神是可以代替许多语言的,那里边藏着很多的东西。

就在那天下午自习课休息的十分钟里,我坐在教室里看一本偷偷带到学校来的《我的同伴是青蛙》。为遮人耳目,我在这本书的封面包了一张语文书的皮子。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远处尖叫。

是有人在尖叫。

我看见在教室里的同学都抬起头来相互看,想证实那声尖叫是否真的存在。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心惊肉跳起来。为了不让同学们发觉,我慢慢腾腾地走出教室,一出教室的门,就拚命朝露天楼梯奔去,当我快冲到教学楼的楼顶时,我看见女生苗子红着脸正走下楼梯。

我没问她,只是从她身边走过去,站到了平台上。我心里在猜测,苗子肯定站在楼顶的平台上,也像我一样,大声地尖叫。

我在楼顶的平台上站了一会儿,又沿着露天的楼梯走下去。刚走到最底层时,蓬头垢面的副校长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看见我就斥责道:“刚才是谁在楼顶上尖叫?是不是你?我看见有个穿白衬衣的学生站在楼顶上,你现在怎么穿着一件黄衬衫?”

我说:“现在,那个穿白衬衣的学生还站在楼顶上呢,他正在喝水润嗓子,准备尖叫呢!”

副校长朝楼上赶去,嘴巴里还说:“有这种事?大白天发出这种吓人的声音,到底想干什么?这是在学校,不是在精神病院!”

回到教室,我小声跟苗子说:“以后,别再到楼顶上去喊叫了。副校长已经像个卧底警察,盯上楼顶平台了。”

听到我的话,苗子把头转到了窗外。她的眼神抑郁极了。放学后,我又找到一个跟苗子说话的机会,问她:“你为什么跑到楼顶上尖叫?”

苗子红着脸说:“没有,我没有。”苗子不好意思承认这件事。一个女孩子跑到楼顶平台上大声尖叫,跟别人怎么讲,都不会太好听的。

我突然仰脸大叫一声,然后对她说:“我想叫就叫,怎么啦?”

苗子的脸急得绯红:“你干什么啊?”

我说:“以后,我想叫就叫。就像蛤蟆那样子。啊!”我扯着嗓子又大叫起来。

我以为,苗子听见我的叫声,会躲避别人的注视,迅速跑掉的。但是,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感动的雾,在本来凝固的画面上动起来,要冲出眼眶。

看见她的表情,我暂时不叫了。 Y0rlZOL3E7Ar/yHvKu7Jo4tHujf9DSdp7C+EIs5jb5D0ETRuaOGqlIWrl/aOVq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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