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周礼》分医为四：有食医、疾医、疡医、兽医 ^① ；后乃有十三科 ^② ，而未闻有“走方”之名也。《物原》记岐黄以来有针灸 ^③ ，厥后巫彭制药丸，伊尹创煎药 ^④ ，而未闻有“禁、截”诸法也 ^⑤ 。晋·王叔和纂《脉经》，叙阴阳、内外，辨部候、经络、脏腑之病为最详。金·张子和以汗、下、吐三法，风、寒、暑、湿、火、燥六门为医之关键，终未闻有“顶、串”诸名也。有之，自草泽医始 ^⑥ ，世所谓“走方”是也。人每贱薄之 ^⑦ ，谓其游食江湖，货药吮舐 ^⑧ ，迹类丐；挟技劫病，贪利恣睢 ^⑨ ，心又类盗；剽窃医绪，倡为诡异 ^⑩ ；败草毒剂，悉曰仙遗；刳涤魇迷，诧为神授。轻浅之症，或可贪天；沉痼之疾，乌能起废？虽然，诚有是焉，亦不可概论也。为问今之乘华轩、繁徒卫者，胥能识症、知脉、辨药，通其玄妙者乎？俨然峨高冠，窃虚誉矣！今之游权门、食厚俸者，胥能决生死、达内外、定方剂十全无失者乎？俨然踞高座、侈功德矣！是知笑之为笑，而不知非笑之为笑也。

【注释】 ①《周礼》分医为四：有食医、疾医、疡医、兽医。《周礼》中的食医，指专门为奴隶主贵族管理饮食卫生的医生。疾医、疡医、兽医，大体相当于内科医生、外（伤）科医生以及为牲畜治疗疾病的医生。②十三科：元代太医院治分十三科：大方脉科（内科）、杂医科、小方脉科（小儿科）、风科（神经精神科）、（妇）产科、眼科、齿科、咽喉科、整骨科（伤科）、金疮科（外科）、针灸科、祝由科、按摩科。③《物原》：书名，明代罗颀（qí，音琪）撰。针：通针、箴。④巫彭、伊尹：巫彭，相传是黄帝的臣子；伊尹，是商汤的厨师，后启用为宰相。药物制剂，是人民群众在用药过程中逐渐总结出来的，未必是巫彭、伊尹所创制。⑤“禁、截”诸法：走方医有禁、截、顶、串四种治法。禁，包括水法和祝由法，治病时喷洒焚烧、画符念咒，迹近神秘；截，用断然手段处方用药，能出奇制胜，使病速愈，也不外是汗、吐、下等法；顶，用上行药；串，用下行药。故顶药多吐，串药多泻。但串中有顶，顶中有串。⑥草泽医：对民间医生的贬称，俗称走方郎中。⑦人每贱薄之：当时往往认为草泽医（民间医）是低贱鄙薄的（是对民间医的轻视、看不起）。⑧货药：卖药。吮舐（shǔnshì）：吮，嘴吸；舐，用舌头舔。对民间医生的轻视，有污蔑的意思。⑨挟技劫病：凭着自己技术以要挟病家，敲榨钱财。贪利恣睢（zīsuí，音兹虽）：贪图私利，不择手段。恣睢，放纵作恶。⑩剽（piào，音票）窃医绪，倡为诡（guǐ，音鬼）异：窃取点滴的、皮毛的医学知识，妄称为诡秘奇异的东西。仙遗（wèì，音味）：神仙赠送。假托神仙的一种骗术。刳涤（kūdí，音哭敌）：剖开，冲洗荡涤。即手术治疗。魇（yǎn，音演）迷：用画符念咒、喷洒焚烧的迷信方法治病。贪天：偷窃已有的成绩，作为自己的功绩。沉痼（gù，音固）：重而且不易治好的病。乌能起废：怎么能使病废振起。起，使动用法。乘华轩：乘坐华丽的车子。繁徒卫：随从的人繁多。这里指的是为权贵服务的医官。胥：都，皆。俨（yǎn，音演）然：形容一本正经，像煞有介事似的。峨高冠（guān，音官）：戴着高贵的帽子。今之游权门、食厚俸者：指奔走权贵门下、享受优厚俸禄的医生（医官）。踞（jù，音句）高座，侈功德：指盘踞着高位，夸大自己功德的那帮医官。是知笑之为笑，而不知非笑之为笑也：只知道被耻笑的走方医的行为可笑，而不知不被耻笑的医官们的行为是更为可笑的。

予幼嗜岐黄家言 ^① ，读书自《灵》、《素》、《难经》而下，旁及《道藏》、石室 ^② ；考穴自《铜人内景图》而下，更及《太素》、《奇经》 ^③ ；《伤寒》则仲景之外，遍及《金鞞》、《木索》 ^④ ；《本草》则《纲目》之外，远及《海录》、《丹房》 ^⑤ 。有得，辄抄撮忘倦，不自知结习至此，老而靡倦 ^⑥ 。然闻走方医中有顶、串诸术，操技最神，而奏效甚捷 ^⑦ 。其徒侣多动色相戒 ^⑧ ，秘不轻授。诘其所习 ^⑨ ，大率知其所以 ^⑩ ，而不知其所以然，鲜有贯通者。以故欲宏览而无由，尝以为憾。

【注释】 ①予：我。嗜（shì，音式）：喜欢，爱好。岐黄家言：岐伯黄帝问答有关医学方面的言论。即《黄帝内经》。②《道藏》：书名，其中收有医学部分。石室：神话传说：晋·王烈入河东抱犊山中，见一石室，内藏素书二卷。这里泛指珍贵的医籍。③考穴：考查穴道（指研究经络腧穴学说）。《铜人内景图》：北宋王惟一铸成铜人，上刻针灸经穴，并著有《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太素》：即杨上善所著的《黄帝内经明堂》。《奇经》：是指此书中论奇经八脉的一卷。④《金鞞（pí，音皮）》、《木索》：是《伤寒金鞞疏钞》（十九卷）及《摩索金匮》（九卷）两书的简称。是明代钱塘卢不远子繇（由）父子所作。详见《医籍考》。⑤《海录》：据李时珍《本草纲目》“引据古今经史百家书目”所载，《海录》似指《海录碎事》。《丹房》：疑指独孤滔的《丹房鉴源》，确否待考。⑥靡（mí，音迷）倦：靡同没。靡倦：不厌倦（坚持学习研究，不厌倦，不懈怠）。⑦奏效甚捷：收效很迅速。⑧动色相戒：面色严肃，示意相戒（不能说出来）。⑨诘（jié，音洁）：问。⑩大率（shuài，音帅）：大抵，大概。知其所以：知道他们做的事（“只知当然”之意）。鲜有贯通：很少有全面通达了解的。宏览：扩大眼界。无由：没有缘由（机会）。憾（hàn，音汗）：遗憾的事。

有宗子柏云者 ^① ，挟是术遍游南北，远近震其名 ^② ，今且老矣。戊寅航海归，过予谈艺 ^③ 。质其道颇有奥理 ^④ ，不悖于古 ^⑤ ，而利于今，与寻常摇铃求售者迥异 ^⑥ 。顾其方，旁涉玄禁 ^⑦ ，琐及游戏，不免夸新斗异 ^⑧ ，为国医所不道 ^⑨ 。因录其所授，重加芟订 ^⑩ ，存其可济于世者，部居别白，都成一编，名之曰《串雅》。使后之习是术者，不致为庸俗所诋毁，殆亦柏云所心许焉。昔欧阳子暴利几绝，乞药于牛医。李防御治嗽得官，传方于下走，谁谓小道不有可观者欤？亦视其人之善用斯术否也。

【注释】 ①宗子柏云：同宗（本家）（赵）柏云，可能为赵学敏的晚辈。②远近震其名：远近都闻名，很有威望。③过予：访问、探望我。谈艺：谈论（讨论）医学。艺：才能，技术，此指医学。④质其道颇有奥理：论及他的医术，还很有些深奥的道理。⑤不悖（bèi，音倍）于古：跟古代不违背，理论见解与前人所述不矛盾。⑥迥（jiǒng，音窘）异：迥然不同。迥：远、大之意。⑦玄禁：深奥、玄妙、不公开的（医方）。⑧夸新斗异：以方的新奇、药的特别相夸耀争胜。⑨为国医所不道：为国医所看不起的，不值得一提的。⑩芟（shān，音山）：同删。部居别白：分门别类，区别得很清楚明白。部：义同“类”。诋（dǐ，音底）毁：诬蔑，毁谤。殆（dài，音代）：只怕，恐怕。欧阳子暴利几绝，乞药于牛医：欧阳修得暴痢，病危，无计可施，其妻向草泽医买药一贴，一服而愈。牛医：原指兽医，此处泛指民间医生，是对民间医生的轻蔑之称。李防御治嗽得官，传方于下走：李防御（防御，宋代的官职），北宋人，曾为徽宗宠妃治咳嗽病无效，将被诛杀。后向市上走方医买药十贴，服后即愈，继续做官，并得到重赏。小道：儒家学者对儒学以外的农、仆、医、卜的贬称。这里是对民间医术的贬称，与国医所谓“大道”相对。斯术：这种医术。此指走方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