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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追不上的步伐

医院的急救室一直亮着红灯,靠在走廊墙壁上的夏梓明无意识地咬着右手拇指。他的心脏在医院冰冷的空气里剧烈地跳动着,他焦躁不安地不停将注意力转向急救室上亮着的红灯,不知道那红灯什么时候才会熄灭。

沈千雪的出现点燃了他此刻的狂躁。

夏梓明恼怒地扣住她的双肩,那蛮力似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掐碎:“沈千雪,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

“好痛。”沈千雪恐惧地看着像一头怒狮的夏梓明,他的眼里满是怒火。

“你还知道痛?你把林淼推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会痛?”夏梓明松开沈千雪,一步步地逼着她后退,直到她退无可退,后背顶着走廊的墙壁,“你好狠啊!没想到你会下这样的毒手!”

匆忙赶来的车晓曼将夏梓明拦下,情真意切地为沈千雪辩护:“梓明,千雪会做傻事也是因为在乎你啊……”

处于惶恐之中的沈千雪没察觉,车晓曼的辩护之词几乎盖棺定论般将林淼受伤的罪定在她头上。

“所以你就把她推下楼?”

沈千雪惶恐地摇头:“不是,我没有……”

夏梓明手一挥,打断她的话,或者说根本不想听她狡辩:“沈千雪,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林淼吗?因为我厌倦了你的温和,你从来都没有自己的立场,没有主见。哈,连生气、吃醋都不会,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一个怎样的恋人!”

沈千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梓明,她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争执,不会有矛盾,可原来,矛盾一直都在。

她曾以为只要足够坚强、足够努力,她就可以跨过那条将他们隔开的名为现实的河流。

可她错了,她一步步走进那河流里,过不了河,只会溺亡。

“圣诞节那天你对我说,如果我不喜欢你,就告诉你。我告诉你什么?你知道我故意不再联系你,却从不问我为什么,是你一步步把我们的关系推向深渊的!”夏梓明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沈千雪脑后靠着的墙壁上。

沉闷的声响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夏梓明低着头,紧咬着嘴唇,仿佛是在解释:“林淼只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已。”

但其实这是种宣判。

周遭突然沉默,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浓烈,两人对视无言。

急救室的红灯转绿,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林淼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她的脸上包裹着纱布,只能依稀看见那双紧闭着的眼睛。

夏梓明的视线随之转移,沈千雪的呼吸也似乎要在此刻停止。就在两人想要过去询问医生状况的时候,林淼的父母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医生,我的女儿怎么了?”

“我听说她被人推下楼梯摔伤了,有没有大碍?”

林淼的父母追着医生询问。医生摘下口罩,不慌不忙地解说:“病人的身体并没有太大问题,伤都在脸上,只要这几天不出现发炎现象,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

“你们先去把住院费缴一下吧,病人要留院观察几天。”医生说完,又戴好口罩去了别的病房。

林淼的父亲急急忙忙去缴住院费,而林淼的母亲却注意到了走廊上的三个人。

“是谁把我女儿推下楼梯的?”林母的表情变得很可怕,那双愤怒的眼睛仿佛要沁出血来。

三人先是一愣,而后车晓曼缓慢地退了退,担心又为难地看向沈千雪:“千雪……”

车晓曼这个动作和表情让林淼的母亲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转头看向沈千雪。

沈千雪浑身一颤,想要说些对不起的话,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连“阿姨”两个字也说得结结巴巴:“阿……阿姨,我……我……”

沈千雪话还未落音,重重的一巴掌便落在了她的脸上。

林母叫嚣着,张牙舞爪地朝着沈千雪扑来:“就是你推我女儿的吧?我女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撕破你的脸皮不可!”

车晓曼急忙上前拉住林母,因为力气不够大,被推开了:“阿姨,千雪也不想的,这是个意外。”

夏梓明也不想林母对沈千雪动手,急忙上前阻拦:“这件事是个意外,阿姨,你不要激动。”

沈千雪站在走廊里,被人推搡,被人辱骂,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因为在那段时间里,她脑海一片空白,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医院病床被推过,电子仪器在运作,妇女在咒骂,夏梓明和车晓曼在劝阻,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沈千雪耳边嗡鸣。

张美文赶来的时候,二话不说又把沈千雪骂了一顿。医院里的人都往她们的方向看去,张美文觍着脸问赔偿的事宜,沈千雪反应过来,想要辩解,却被她一巴掌挥过去,勒令闭嘴。张美文最终还是赔了医疗费,气冲冲地拽着不争气的女儿离开了医院。

沈千雪已经记不清回家路上听到的那些咒骂的话语了,她只记得这一天,她很疲惫,从身到心。

直到倒头睡下之前,沈千雪都在不停地问自己:

我做错什么了?

我不是男孩,是我错了?

我不够自我,是我错了?

夏梓明移情别恋,是我错了?

林淼失足摔伤,也是我错了?

是因为我太柔弱了,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是这样吗?

沈千雪侧躺在床上,泪水浸湿了枕头。在深深的质疑和疲乏中,她坠入了噩梦的牢笼。

林淼受伤之后,一直在住院观察。因为有林母在,沈千雪不敢去探望,只能让车晓曼帮忙去看看林淼的情况。沈千雪厌恶林淼,可比起厌恶林淼,她更厌恶自己的软弱无能和妥协。

流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开了,沈千雪害林淼住院的事情成了校园里的新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沈千雪每每走在校园里,都能看见别人对她指指点点,都能感受到周围人可怕的目光。

林淼变成大家口中的“可怜人”,林淼的那段恋情也变成了真爱。沈千雪因为这次意外,从有理变成有理也没地方可说。

所有人都在针对她、排挤她。

她期盼着林淼快点好起来,她不想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罪人,不想再被任何人指责。

可是是谁让她变成这个罪人的?

是夏梓明,她深深爱着的夏梓明。

“千雪,你和夏梓明现在打算怎么办?”一周之后,车晓曼约沈千雪出来散心。

沈千雪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回答,但眉眼间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于是在那个夕阳似血的傍晚,沈千雪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将夏梓明约了出来,在他们初次约会的地方谈了分手。

沈千雪将夏梓明曾送给她的项链还给他,将一切物归原主。她不想欠他一分一毫,包括感情。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冷傲不可一世的夏梓明拽住了她:“分手?我和林淼根本没有做越界的事情,分什么手?是你伤害了无辜的人,为什么还敢提分手?”

“因为我很喜欢你,而你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沈千雪将手链塞进夏梓明的手里,然后甩开他的手。就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如果哪天你不喜欢我了,告诉我,我会离开。

沈千雪就是一个这么懦弱的人,她很认真地对待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不懂争取,害怕受伤。她曾经为了喜欢夏梓明而卑微到尘埃里,可他彻彻底底地将这粒尘埃碾碎了。

也许是她不够成熟,无法原谅背叛,所以她没有选择面对,而是选择了逃避。

沈千雪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却不知道医院里的林淼已经快疯了。

林淼端坐在病床上,护士小心翼翼帮她解开纱布。林淼不经意间瞥到边上的镜子,捂着脸大叫:“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我的脸!不是我的!”

林淼一直等着拆纱布的日子,可在纱布拆开的那一刻,她被镜子里斑驳可怕的脸吓傻了。

那怎么会是她的脸呢?她那么漂亮,皮肤那么好,怎么会有一张布满伤疤的脸?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绝对不是我的脸,不是,不是!”林淼大喊着,掀翻了桌上的所有东西。

摔在地上的镜子支零破碎,所有药水泼洒在地上,林淼瑟缩着:“我的脸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的脸,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林淼不住地摇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

恐惧支配着这具身体,让这具身体不住地颤抖。林淼又哭又笑,像忽然疯掉了一样:“这不是我的脸,我的脸不可能是这样的!”

林淼的父母心疼地看着她,想要上前安慰却又不敢。

“是沈千雪!是沈千雪害我的!就是沈千雪推我的,要不是她推我,我不会摔下去,我的脸也不会变成这样!报警抓她,报警抓她啊!”林淼忽然疯了似的跑到父母面前,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是她害我变成这样的,不能让她逍遥法外,快报警,报警!”

林淼在医院发疯般叫喊,而远在校园的夏梓明正和沈千雪作最后的纠缠。两人对桌而坐,剑拔弩张,或者说夏梓明单方面的火冒三丈。

“沈千雪,你就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和我分手?”夏梓明抓住沈千雪的手臂,他不能接受自己被抛弃,“我说了,我和林淼根本没有交往,我跟她之间根本就没什么,你为什么始终不相信呢?”

“就算你们没有交往,林淼已经在我们中间存在,我没有办法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没有办法面对林淼。”沈千雪甩不开夏梓明的手,可她却用了最大的声音去回应。

“其实你早就想和我分手了对不对?你已经想好了分手之后和那个郑生在一起对不对?”手链被夏梓明愤怒地砸在地上,黑色的珠子散落一地,“我都看见了,圣诞节那天他来找你,你其实一早就找好备胎了吧?想等着我闹出什么新闻,好撇得一干二净!”

周遭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沈千雪抬头,眼神里满是失望和迷惑:“在你心里,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一阵骚动过后,几个警察从人群后面钻进来:“让开让开,沈千雪是哪一位?”

人群散开,警察直接与沈千雪、夏梓明面对面,为首的警察看着她道:“沈千雪,由于你涉嫌故意伤人,现在我们警方请你协助调查。”

“什么故意伤人?”沈千雪反应过来时,一左一右已经各站了一位警察,两人抬手压着她的肩以防她反抗,推着她离开。

沈千雪在众目睽睽下被带去了警察局,警察对沈千雪做了一系列的逼问,每一句都在逼迫她承认自己的罪行。

录口供的警察坐在沈千雪的对面,粗声粗气地问话:“我们接到报案,说你故意推林淼下台阶,请你简单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没有做过的事情,沈千雪是不会承认的。她目光毅然地望着那名警察,坚持自己是无罪的:“我没有推她,本来是我要摔下去的,林淼想拉我,结果自己失足摔下去了。”

“但是在场有很多人都看到你动手了。”警察又强调了一下周围的证人。

“我说了,我没有推她,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查监控。”沈千雪不知道为什么警察非要她认罪,但她没有做过,心无所惧。

“那你就在这待着,想清楚再跟我说。”最后警察不耐烦了,丢下沈千雪便离开了审讯室。

张美文是在晚上的时候来到警局的,此时距离沈千雪被带到警察局已经过了五个小时。张美文看见沈千雪的第一瞬间,没问她受没受委屈,而是破口大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说你除了整天惹事还会做什么?你都还没学会赚钱,就知道让我跟在你屁股后面赔钱!”

“你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你休想我拿钱来赎你!我告诉你,没钱!”

“在你爸给我钱之前,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待着吧!”

张美文并没有将沈千雪保释出去,她的咒骂声在警察局回荡,然后在警察们不耐烦的目光中离开。

沈千雪望着头顶的白炽灯,叹了一口气。原来被全世界厌恶是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不应存在一样。

张美文走后不久,夏梓明便来了。夏梓明和沈千雪隔着一张长桌相对而坐,夏梓明靠在椅背上,手指在长桌上轻敲,显得很悠闲。

他懒懒散散地问:“在这里的感觉不好受吧?”

沈千雪眼睛自下而上,深深盯着他:“你来看我笑话吗?”

“如果你答应不分手,我可以保释你出去,也可以证明林淼摔伤的事情是个意外。”夏梓明看着沈千雪,依旧是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似乎捞个人只是他一句话的事。

沈千雪低头笑了笑:“夏梓明,你觉得做情侣做到像我们这样,有意思吗?我们居然需要靠交易来决定分不分手,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可笑?没人能在我不想喊停的时候下车,沈千雪,即使是你也不可以。”即便是到了分手的时刻,夏梓明还是保持着自己的傲慢。他从不放低自己,也从不放过别人。

“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沈千雪苦笑着问。

谁知夏梓明却咄咄逼人起来:“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被关在这里吗?因为你家境不好,没有林淼家那么有钱有势,所以没有我保护你的话,你就只能被欺负。”对于沈千雪的冷漠,夏梓明有些按不住脾气,“如果你还是我的女朋友,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保释你,告诉所有人你也是受害者。”

“如果我坚持说不呢?”

“沈千雪!”夏梓明拍桌而起,显然已经控制不住怒意了,“你现在和我对着干对你没有好处!”

“我对你唯命是从的时候,你说我没有个性。”沈千雪抬头直视着夏梓明愤怒的双眼,唇边噙着一丝无法言喻的轻笑,“现在我不听你的话了,你却说我变了。夏梓明,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夏梓明无言以对。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有没有人保释和你没什么关系,再说这事本就跟我无关,清者自清!”

“沈千雪,你一定会后悔的!”夏梓明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了。

翌日。

沈千雪被沈少海保释出去了,而警察放人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学校的监控录像并没有录到什么,故意伤人罪因证据不足而无法成立;第二,车晓曼也出来提供了口供,证明是林淼自己失足所致,和任何人都无关。

林淼的父母心有不甘,他们要求警方关押沈千雪,要求沈千雪的父母对此进行民事赔偿。但没有证据能证明沈千雪有罪,也没有办法证明林淼摔下楼跟沈千雪有直接关系,因此即便林母在警察局叫嚣了一整天,最后连民事赔偿都不能达成。

事情在警察局拍了板,有了结果,但舆论似乎有不同的意见,学校里流言四起,不管沈千雪走到哪里,听到的都是同学们的议论声。

“你们看,那不是沈千雪吗?”

“听说她前不久被警察抓走了,说是涉嫌伤人,怎么就这么被放出来了?”

“我听说那个叫林淼的女生好像毁容了。”

“真是可惜了,林淼之前可是系花。”

“你说沈千雪怎么还有脸回学校?”

沈千雪行走在流言蜚语之中,妄图辩解却只换来更多的议论。沈千雪走到无人的角落,蹲在那里抱头啜泣。原来流言蜚语这么可怕,它可以扭曲所有的事实,可以让一切都变成落在心头的巨石。

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说她?为什么?

幽幽的啜泣被将逝的夏风带走,沈千雪就这样蹲在无人的角落,一直哭到再也掉不出眼泪……

林淼事件之后,沈千雪不敢再回学校上课,辅导员虽然知道警察局对这件事的判定,但因为学校里的流言,他只能建议沈千雪先去找地方实习。

沈千雪听从建议,准备好自己的简历,去寻找实习公司,想借此摆脱所有的舆论。可比舆论更可怕的事情又到来了。

车晓曼打电话告诉沈千雪,林淼脸上的伤口二次化脓了:“千雪,刚才我听系里的人说,林淼脸上的伤化脓了,现在正在医院紧急处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啊?”

沈千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她本要去一家公司面试,可在接到车晓曼的电话之后,她急忙赶往医院。

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传出女子撕心裂肺地叫喊声:“镜子,给我镜子,让我看看我的脸怎么了!我要镜子,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沈千雪停在病房门口的时候,林淼正被几个护士强行拽住,她歇斯底里地叫喊,像疯了一样地寻找镜子。沈千雪看不到她毁容之后的样子,因为她整张脸都缠着纱布,除了那双充满愤怒和疯狂的眸子之外,沈千雪什么也看不到。

“你别太激动啊,这样对伤口不好啊。”护士们连忙劝阻,表情也是十分担忧。

“沈千雪?”林淼忽然安静了下来,看着病房门口的沈千雪,就在护士们以为她要镇定下来的时候,她忽然扑倒沈千雪。

“是你害我的,是你要害我!”林淼死死地掐住沈千雪的脖子,双眸通红,如同魔鬼,“你为什么要换我的药,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沈千雪,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病人的情绪不可控制了。”

护士急忙上前拉住林淼,医生动作娴熟地给林淼注射了一支镇静剂:“给她打一支镇静剂,以免她太激动撕裂了伤口。”

林淼掐住沈千雪脖子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她眼里的愤怒也被困倦所取代。

护士们上前,将她扶回床上休息。

“我不会放过你的!”林淼的眼睛一直盯着沈千雪,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小,却能传达到沈千雪的大脑深处。

“千雪,你没事吧?”车晓曼在这时赶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沈千雪用长发遮掩脖子上鲜红的指痕,不想被太多人注意到。

车晓曼似乎比沈千雪更早一步到达医院,但她为何现在才出现,沈千雪也没有心思去追问。车晓曼推了她一下:“我看林淼已经疯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然一会儿林淼的爸妈来了,又说不清了。”

沈千雪点点头,和车晓曼一起离开病房。

临行前,沈千雪看了林淼一眼,林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是那么无助。

忽然之间,沈千雪不那么恨林淼了,她觉得林淼现在比任何人都要可怜。

“千雪,别看了,她就是个疯子,我们走吧。”车晓曼拉着不时回头的沈千雪离开了医院。

林淼彻底毁容的消息是在两周后传来的。那时候沈千雪刚找好实习单位,上班还没满一周,家里便打来了电话。

“千雪,快回来,家里出事了。”张美文打来电话的时候,沈千雪正在打印室打印会议文件。

沈千雪了解张美文,若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她不会打电话来。

“李主管,我要请一个下午的假,我家突然有急事,我要回去一趟。”沈千雪将打印好的文件交给了李主管,李主管还没回话,她便已经跑远了。

“什么嘛,现在的实习生怎么都这么毛毛躁躁,才上班几天就请假。”李主管埋怨着,给沈千雪的工作态度打上差评。

沈千雪赶回家的时候,张美文站在自己家门口。她们家的门被人泼了红色的涂漆,大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去死”,还有许多垃圾被倒在她们家门口。

“什么人干的?”

“报警吧。”

“太可怕了。”

“你们招惹了什么人吗?”

邻居们也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妈,怎么回事?”沈千雪从人群中走进去,一脸无措。

“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你,让你攀高枝,让你在学校和有钱人争风吃醋,你看,家里都成什么样了!”张美文不由分说地骂了起来。

周围的邻居见她开始教训女儿,便都散了。

“妈,我们报警吧。”

“报警?”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

沈千雪和张美文转头看过去,一群打扮像不良青年的人拿着棒球棍,从楼梯上走下来。

“你们居然还有脸报警?我妹妹被你们害得毁容,这笔账,警察解决了?”

“你妹妹?林淼?林淼毁容不是我害的,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沈千雪站出来,护在张美文前面。

“不管是不是,警察不给我们公道,我们自己找!”带头的男人瞪大了双眼,挥了挥手,他身后那群社会青年一拥而上。

“你们在干什么?”张美文想要阻拦,但那群人已经闯入了她们的家里。

打砸的声音轰然响起,满耳是玻璃碎成渣的声音,沈千雪茫然地看着家里所有东西被砸碎。

那群人将她们卧室的门全部踹倒了,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沈千雪一下子慌了,她站在原地,身体像被施了魔法,无法移动。除了报警,她还可以找谁?

车晓曼!

对,车晓曼!

车晓曼一定能帮上忙的,一定可以的!

沈千雪第一时间想起的人是车晓曼,她拿着手机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慌张地拨通了车晓曼的电话。

“喂,晓曼,我家出事了……”电话接通了,沈千雪慌乱地说着。

只是她还没说完,电话里便传来一阵男人喘息的声音。

“是千……”

车晓曼还没把名字说完,便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这时候谁的电话都没必要接!”

沈千雪浑身一颤,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手机从耳边滑落,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

沈千雪不知道自己是被施了定身咒,还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变成一片狼藉,却始终无法挪开脚步。

那些令人觉得耻辱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盘旋不去。

车晓曼为什么会和夏梓明在一起?他们在干什么?一定是她听错了,一定是这样的。

沈千雪愣在原地,脑海里生出无数的疑问。

张美文的声音拉回了沈千雪的思绪:“你们干什么?强盗,那是我的钱,还给我!”

沈千雪眼前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她看着张美文冲上前抢夺自己的存款。

带头闹事的男人皱起眉头,一脚踹开张美文:“就这一千多块,还不够我们兄弟吃一顿饭呢!滚开!”

张美文往后趔趄,摔在了碎玻璃上,她满手是血,却没有哭出来:“把钱还给我!”张美文抓起玻璃片,再次冲上去。

“滚开,疯女人。”被玻璃片剐伤的男人大叫一声,挥着棒球棍就朝张美文的脑袋打去。这一次,张美文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妈!妈!”被吓傻的沈千雪浑身哆嗦,仿佛被钉在原地的脚终于往前移动了。

她冲上前,半抱起张美文,不住地摇晃。

“大哥,该不会闹出人命了吧?”身后的人对打人的男人说。

“就这点臭钱,我还不稀罕呢!还给你!”打人的男人保持着理直气壮的模样,将到手的钱往张美文身上丢去。

一张张红色纸钞在空中飘零,伴随着哭喊声落地。

张美文入院了,她誓死捍卫的那一千来块钱,连付医疗费都不够。有那么一瞬间,沈千雪的世界一片黑暗。沈千雪将自己的存款取出来,才勉强缴了医疗费和住院费。

沈千雪站在张美文的床前,看着还没醒的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她转头询问来查房的医生:“医生,我妈怎样了?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你妈只是有些轻微的脑震荡,问题不大,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留院观察三天。”医生如实相告,“现在天色不早了,你可以先回去,明天再来。”

“谢谢医生。”沈千雪的神色很黯淡,她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后,她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一直到凌晨三点多,她才把一切收拾好。

沈千雪躺在大厅的沙发上,浑身疲惫,手机屏幕显示有许多个公司打来的电话,可她一个也不想回拨。

窗子没有了玻璃,窗帘被外面吹入的风带动,在灯光下翻飞。沈千雪闭起眼睛,所有快乐的不快乐的,都被疲惫取代。眼皮坠下的那一刻,一滴晶莹的泪珠也悄然滑落。

清晨又一次到来。

家里没有了玻璃,隔音效果更加不好了。外面的幼儿园播放的音乐声唤醒了沈千雪,沈千雪睁开眼睛,望着窗帘外明媚的阳光。

茶几上的手机嗡鸣了几下,是车晓曼发来的微信。

“千雪,下午三点,我们老地方见,有话和你说。”沈千雪看了看微信消息,心中不知该做何感想。

另一条短信忽然弹出来,沈千雪点开,是李主管发来的:“沈千雪,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份工作,几点了,还没来上班?”

两个小时后,沈千雪从那栋高耸的办公楼走出来。她抱着一个纸盒,和所有失业的人一样,离开了自己曾工作过的地方。沈千雪站在办公楼外,玻璃幕墙忠实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一个目光呆滞的女孩。

两个小时前,沈千雪还站在李主管的办公室,因为妈妈入院的事情请假:“李主管,我妈进医院了,我想请一个星期的假。”

但李主管并不给面子,而是直言让她收拾东西走人:“请假请假,你才上班多久啊?我们请你来是为了让你请假的吗?你家里有状况就不要来上班!回去处理好再出来找工作!”

沈千雪就这样被赶了出来,拿了三天的工资,成为无业游民。没想到,第一份实习工作就这样结束了。沈千雪没有过多地留念那个地方,她匆匆赶赴医院,给张美文打了饭,等她吃完,才赶去与车晓曼约定的地点。

下午三点,守护咖啡屋。

沈千雪推开了咖啡厅的门,门上的风铃响起,声音清脆悦耳。

日式装修的咖啡厅内有许多人,沈千雪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随后很快找到了靠窗而坐的车晓曼。

“千雪,你来啦?”车晓曼一如既往的热情,她见千雪走来,便急忙招呼服务员点单。

沈千雪虽然没有心思笑,但仍保持着惯有的微笑。坐在她对面的车晓曼一身紫色雪纺裙,纤细的胳膊裸露在外面,细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叠着。她将一头卷发绑成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小公主。

“千雪,那天你打电话来……其实,其实我和夏梓明……”车晓曼面露难色,吞吞吐吐片刻后,还是说出了实情。

虽然沈千雪早已猜到了,但亲耳听到时,仍然像是有什么从远处劈来,将她的灵魂和身体劈开。此时的她视线模糊,耳朵嗡鸣,看到的、听到的都不真切了。

“那天,梓明喝多了。他不肯回家,硬要去酒店过夜。然后……把我当成了你……我们……”车晓曼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仿佛自己也是受害者。

车晓曼依旧一副可怜兮兮的哭相:“千雪,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是,我和夏梓明已经这样了,要是他不对我负责,我,我就没脸见人了……”

“千雪,你能理解我的,对吗?”车晓曼自顾自地说着,一脸期盼地看着沈千雪,紧紧握住她的手,最后开口恳求,“千雪,反正你们已经分手了,你能把梓明让给我吗?”

沈千雪魂不守舍,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夏梓明这是在报复她吗?为了报复她便和她最好的闺密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时,守护咖啡厅的风铃又响了起来。车晓曼不由得向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身休闲打扮的夏梓明走了进来,向她们靠近。

夏梓明拉开椅子,坐在车晓曼身旁:“千雪,你来得正好,我给你重新介绍一下——我女朋友,车晓曼。”他将手搭在车晓曼的肩上,饶有趣味地看着沈千雪。他的表情就好像在说,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沈千雪起身,扬手便给了夏梓明一巴掌:“夏梓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夏梓明摸了摸自己被打红的脸颊,对着沈千雪不屑地笑了:“我当然知道,我会对她负责的。”他眼神傲慢,说话的口吻依旧带着嘲讽,“你不愿意跟我复合,还要管我和谁交往?”

“千雪,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在梓明喝醉的时候出现,梓明只是把我当成你了。”车晓曼哭着为夏梓明辩解,楚楚可怜的模样招来不少目光。

沈千雪眉头紧锁,心里满是歉疚自责。

夏梓明讽刺道:“我还不至于那么的不清醒,我当然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是谁。”

沈千雪扬起手,却没能打下去,车晓曼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千雪,求你不要再打梓明了,是我对不起你,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喜欢梓明,所以……我是自愿的……”

沈千雪怔住,举高的手不由得颤抖。

为什么会这样?她最爱的人为了报复她,和她最好的闺密在一起了。而更可笑的是,她的闺密从一开始就渴望着发生这样的事情。既然这样,又何必在她面前装得楚楚可怜?

她最爱的人,和她最在意的闺密,在这一瞬间成了她心口上的刺。

这一刻,沈千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她没办法继续在这个让人窒息的环境里待着。她转身就跑,可身后那个人却追她到门外,拽住她的手。

夏梓明一脸傲慢:“我给过你机会跟我和好。”

沈千雪甩开夏梓明的手:“那我还得谢谢你这么大方吗?夏梓明,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沈千雪甩头就走,留给夏梓明一个决绝的背影。

沈千雪在大街上流连了很久,她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的前男友为了报复自己,与自己的闺密在一起了。以前只觉得这些事情,只有在小说和电视剧里存在,没想到这些都来源于生活。

真讽刺。

街上的霓虹灯亮起,车水马龙,行人在沈千雪的身边来来往往。

明明是夏末,沈千雪却觉得心底有一股无法驱散的寒意。那寒意将她侵蚀,将她笼罩在深深的黑暗之中,仿佛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黑暗的。除了黑暗,她还剩下什么呢?

对了,还有妈妈。

沈千雪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那丝光引导着她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

她在医院附近买了晚餐,满怀欣喜地走向了张美文的病房。

到了门口,她却听见了病房里张美文的叫骂声:“这几个月的生活费你怎么没有打给我们?你是想活活饿死我们吧?然后你好和你的情人天长地久!”

开着扩音的电话里传出沈少海的声音:“现在千雪已经快毕业了,听说都已经去实习了,应该有经济能力了,你还管我要什么钱!”

张美文没等他继续狡辩,便又骂起来:“沈少海,我看你是想我们母女俩挂着牌子去你家闹吧?”

“张美文,我警告你,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们的感情早就走到尽头了,跟其他人无关。”

“无关?沈少海,你说得还真是冠冕堂皇。要不是我生千雪的时候大出血,再难怀孕,要不是我不能再给你生个儿子,你会说这种话?”

“你也知道你生了个赔钱货?当然,你生产的时候受了罪,但我这些年养着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张美文,你不能怪我的,我根本没想过要抛弃你们母女,如果你不整天追着我吵,我养着也就养着了。落到现在这样,你怪谁呢?还不因为你是个泼妇!”沈少海理直气壮地说,把他们这段失败的婚姻中所有的错都归到了张美文的头上。

无休止的争吵在沈千雪的耳边回荡,她从童年到现在一直在这样的争吵中度过。

“过几天就给你们打生活费。”沈少海不耐烦地说着,然后挂断了电话。

“沈少海!沈少海!”张美文红着眼睛,她甚至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住院的事情。

“妈。”沈千雪端着粥,走到张美文的病床边。

张美文看到沈千雪那张不争气的脸,气不打一处来:“赔钱货,你还回来做什么?”

沈千雪刚打开快餐盒,张美文便扬手一挥,滚烫的热粥全都泼在了地上。

“妈,你别激动。”

“你还有脸叫我妈?你就知道惹麻烦!”张美文越说越气,她性格这般彪悍,而她女儿却懦弱无能,就连说一句大声的话都不敢。真不知道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女儿!

“对不起……”沈千雪低下头,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无法控制。

“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谁啊!你除了会哭,会说对不起,还会干什么?你给自己争取过什么吗?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吗?你除了惹事,除了像烂泥一样活着,你还做过什么吗?”在这个时候,张美文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男朋友不是很有钱吗,惹了事跟着男朋友过就好了,为什么还回家,你还有脸回来!”

沈千雪低着头,忍着眼泪:“妈,我和夏梓明已经分手了。”

张美文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指着沈千雪破口大骂:“赔钱货,当初不要脸黏着人家,现在被人甩了就回来找妈,你还有脸活到现在?那么多人去死,你为什么不去!”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好过一些?”这样一句绝望的话,从已经站在绝望边缘的沈千雪口中说出来。

是不是死了,就可以不用再伤心难过,不用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病房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张美文没有再说话,沉默了许久。

“要是你是儿子该有多好,这样,你爸就不会离开我们。你爸要是没有在外面找女人,我也不用过得这么艰难。”张美文嘲讽地冷哼一声,她尖锐的声音变得沧桑,沧桑到让人觉得感伤,“千雪,其实你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样,你就不用跟着我受苦受累。

后面那句话,张美文没有说出口。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说。

沈千雪捡起地上的快餐盒,然后离开了病房。张美文只以为她是回家了,便没有再喊她,只是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

沈千雪回到家里,翻出了自己所有的卡,将密码写在纸上,用遥控器压在茶几上。还拿了一张纸,准备写点什么话,一腔委屈和世界对她不公的话。落笔之前耳边再度响起张美文说的话:“那么多人去死,你怎么不去?”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自己已经是别人眼里的累赘了,她死也不要再多嘴了。

沈千雪跌跌撞撞走出家门,与邻居相遇时也只是无力地笑一笑,邻居似乎是怕沾上麻烦,脸色一变,低头装作没看见。

沈千雪自嘲地笑,脑子里回忆起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光:那年她还小,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平房里。那时候的夏天,到处都是鸣叫着的蝉,阳光落在山间,落在斑驳的树叶间,落在清澈见底的溪涧,落在她身上。邻居家的阿猫阿狗在巷子里钻着,穿着小背心的孩子们在乡间路上奔跑。她的爸爸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田间的小路上。

她曾经也有过美好的回忆,曾经也幸福过。只是那些画面,好像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境,只留给她无尽的苍白。

沈千雪带着绝望和疲惫来到了海边。

在黑暗中,她一步步踏进冰冷的海水里。海水浸没到她的胸口时,她已经觉得呼吸很困难。而在她正要再往前走去时,风中传来谭维维唱的那首《失眠书》。

女声轻声吟唱,催她慢慢向黑暗中走去。

没人知道,飞鸟,迷失天空。

可惜黑夜,向来,没有路灯。

她大概只能葬身鱼腹。沈千雪闭了闭眼,那便葬身鱼腹。

“喂,想不开的话不要在这里,我可不想第二天被警察当作嫌疑犯抓走。”年轻的声音带着疏朗的感觉,从不远处传来。

沈千雪回头,只看见身后不远处的礁石上坐着一个少年。少年穿着黑色的外套,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唯一的光源,是他开着音乐的手机屏幕。

呼呼的海风拍打在他的脸上,吹得他的头发散乱飞舞。

沈千雪说,活着太痛苦了。而那个不解风情的少年却说:“痛苦就对了,毕竟舒服都是留给死人的。”

少年的语调似乎只是希望她可以离远一点,也因为少年的不劝阻,她犹豫了。她呆呆地望着黑暗的深海,望着低垂的夜幕。

坐在大礁石上的少年一直在观察沈千雪,观察这个闯入者,直到确定她是想不开,才开口说话。

“我看新闻说今天晚上有狮子座流星雨,你要是不介意等我走了再投海,就过来陪我一起等流星雨?”

“你不觉得,死之前看一场流星雨,也挺浪漫吗?”少年继续诱哄,其实他怕沈千雪不回头,毕竟他不会游泳,真出了什么事连叫人帮忙都做不到。

沈千雪犹豫了片刻,脑子还没理清楚,就看见少年朝她伸出的手。

溺水的人,要有多大的福祉才能遇见一个肯向她伸手的人?

似乎是被那只手引诱,沈千雪停止往深处走去,她走到礁石旁边,握住了少年伸出的手。

沈千雪被他拉上礁石,在他身边坐下。

这是个奇怪的人,沈千雪思绪乱飘。突然一件外套披到她身上,她心里一惊,抬头看过去,皎洁的月光让她看清了身边的少年。海风将少年的衣服吹起褶皱,月光柔和,海风低鸣。两人目光相接时,沈千雪看到了少年的眼睛,像是比黑夜还要黑,但里面的光芒远胜过阳光。

有这样好看眼睛的人,心里一定充满希望吧?

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吗?这个人身上有股熟悉的感觉,沈千雪在心里疑惑,但最终摇头否定。

沈千雪胡思乱想之际,听见少年说:“我的愿望是可以感受阳光。你呢?你有什么愿望吗?别告诉我,你的愿望就是盼着我赶紧走,好继续刚才的事。”

“愿望?我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知道。”沈千雪低下头。

“你听说过畏光症吗?”少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畏光症也叫卟啉症,是一种不能见阳光的疾病。我患有先天性的畏光症,不能见太阳,白天出门容易死,而且是死状很难看的那种。”

这个人谈“死”的口气随意得很,却有股莫名的说服力,仿佛他常年与死神一线之隔。沈千雪怔怔地看着他,第一次相信也许生活总是这样痛苦。

“你别以为跳进海里,浪一卷就没了。何况泡久了人会肿,还有各种鱼来吃你,你想想……”

看来总有人苦中作乐。

沈千雪看着他眼里的光,这一段时间来,第一次感到轻松。

“即便活着很艰难,但我还是想好好活着。这世上还有很多我没看过的事物,还有很多我没尝过的美食。老天要我来世间走一遭,不玩够本我才不走!”少年低头浅浅一笑,没有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深邃的夜幕没有星光,就像流星会来临的消息是假的。

沈千雪有些困倦了,沉重的脑袋不自觉地靠向了少年的肩膀。

“现在四点多了,再过两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少年忽然抖了抖肩膀,从原地站起来。

沈千雪也因为他的忽然起身而清醒了,她仰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觉得站在海风中的他就是夜里璀璨的星星。

“看来今晚是没有流星雨了。”少年叹了一口气,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

“嘿,你有没有兴趣看人造流星?”少年的眸子闪烁着光辉,他扬起的笑容如四月的风,明媚而清朗。

“什么是人造流星?”沈千雪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有些疑惑不解,不知道少年口中所说的人造流星是什么东西。

“来帮忙吧。”少年见沈千雪有兴趣,便直接牵住她的手,朝着礁石后面的沙滩跑去。

少年从沙堆里挖出了一堆烟花,这是他预先埋在这里的,如果今晚没有流星雨,他就制造一场烟花流星雨。

“把这些烟花都竖着插在沙子里,我去把打火机挖出来。”少年指挥着沈千雪,然后自己跑到旁边去挖打火机。

沈千雪从来没有自己放过烟花,她拿着那些烟花的时候,心情有些激动。在少年的引导下,她将所有的烟花都插在了沙子里。

“好了,你后退一下。”少年开始逐一点燃烟花。

烟花一支支燃烧起来,啪一声,璀璨的烟花在黑暗的夜空绽开。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所有的烟花都朝着夜空发射出去,几乎在瞬间,坠落的烟火如同流星掠过,隐没了所有的黑暗。

少年的眼里,沈千雪的眼里,都绽放着璀璨的烟火。那烟火像是裂开的彩虹,冲破黑暗不顾一切绽放着。

“现在,许愿吧。”少年望着烟火,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沈千雪借着烟火的光辉,看着少年的侧脸,那像被雕琢而成的侧脸温润如玉,透着阳光的味道。

沈千雪也学他闭上眼,许愿。

可她还有什么愿望可以许呢?

沈千雪睁开眼,看着身旁的少年。少年双眸轻闭,一副满怀希望的模样。海风轻轻吹拂着他蓬松的碎发,烟火照亮他那温柔的脸。

沈千雪呆呆地看着他,然后闭起双眼,在心里默念:“我希望眼前的少年能有看到阳光的那一天。”

许完愿后,沈千雪睁开眼睛,继续观看烟火。

烟火在夜空中迸裂,五颜六色的光芒交融在一起,如同百花齐放。

“打个赌吧?”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在沈千雪身上,那样的温柔如水,让沈千雪面红耳赤。

“什么?”

“我们来打赌。”

“赌什么?”

“赌谁许下的愿望能够实现。”少年轻笑,好看的眼睛里盛着不断绽放的烟火,“你要是不怕死的话,就好好活着,跟我打这个赌。我的愿望是将来可以环游世界,可以沐浴阳光。我赌我的愿望会比你的更快实现。”

沈千雪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毕竟她的愿望也是希望眼前的少年可以沐浴阳光,这分明是同一个愿望,打赌似乎没什么意义。

“赢了会怎样?输了又会怎样?”

“要是你赢了,我给你办一场更大的烟花盛典。”少年想了想,又说道,“要是我赢了,你就陪我一起去环游世界。”

“那要是我们都没有赢呢?”沈千雪反问。

“那,那就等下一场流星雨到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许愿,重新打赌。”少年似乎是故意这样说的,他要沈千雪好好活下去,好和他继续打赌。

“我叫沈千雪,你叫什么名字?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吧,这样以后我们就知道到底谁赢了,谁输了。”

“鸣,我叫鸣,一鸣惊人的鸣。”

“不打算告诉我全名?”

“悬念,如果我们还会再见,你终会知道我的全名。”少年笑了笑,报了一串号码,“这是我的号码,我只说一次,你能记住的话可以加我微信,记不住的话就只能有缘再见了。”

沈千雪呢喃着那串数字,牢牢地记在心里。

那天夜里,没有流星,只有一场盛大的烟火。烟火消失后,远处的地平线已经出现了一圈微弱的光辉。

少年望着海平线上的微光,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走了,外套你留着,有缘再见时再还我。”少年将手放在沈千雪的头顶,宠溺地揉了揉,然后转身离开了。

沈千雪披着少年的外套,望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

海面上的光芒渐渐地涌现,沈千雪转过视线,望着远处的海面。那光芒就像破蛹而出的蝴蝶,沈千雪忽然明白,黑暗和光明是人的两面,这世上没有永远的黑暗,也没有永远的光明。人不能一直沉溺在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之中,而要学会迎接痛苦,学会蜕变,学会带着这些情感坚强地走向未来。

只有破蛹才能成蝶,她,应该学会做一只破蛹的蝶,飞向未来。

云层中透出的那缕光,仿佛能照进沈千雪的心里,化开她心里所有的阴霾。

沈千雪攥紧拳头,站在海风中暗自立誓: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过去那个任人欺负的沈千雪。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一个坚强的人,我要活得比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好,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不是懦夫!

完全跃出海面的晨光洒落在她身上,海风扬起她的长发,她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像一幅会动的画卷。 FO0A/E7G6Vhz/+1HPT6LCv1XJTFc3+OW7ap3CjLEFV0d92cIST1lljqokCo7FM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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