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雪13岁那年的夏末,知了在高高的树上鸣叫着,鸟儿在头顶交织的电线上停留片刻,然后飞向远方。沈千雪提着桶子去河边洗衣,抬起头时,只看见鸟儿淡去的身影。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那影子像极了浮动的溪流。
这个靠着大山的小乡镇,鲜少有汽车喧嚣。所以当那辆黑色的轿车徐缓地从沈千雪面前开过时,她忍不住停下来张望。
黑色的轿车停靠在一口水井前,水井边上是一户人家,那里只剩下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屋内的主人早已不住在那里了。
那辆车不止吸引了沈千雪,村里的孩子也从四周围了过来,想看个究竟。
一对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中年男女从车内走出来,他们的打扮和乡下居民不一样。沈千雪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无法移开视线。
车后座的门被车内的人打开,一个和沈千雪年纪相仿的男生从车内走出来。他也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神色有些不耐烦和嫌弃。
“梓明,去把后备厢里的行李拿出来,我们今晚要住在这里,一会儿要去山上祭祖。”穿黑裙的女人对着男生说。男生不耐烦地走到车后,将里面的行李箱拖出来:“妈,我们不住这里行不行?这里好脏,好恶心。”
黑衣男子催促:“爸妈以前就住在这里,你嫌弃什么,赶紧的!”
夏梓明撇嘴,在父母的催促下踏进了那间破旧的老房子。
村里的孩子们在他们进去之后,立刻上前围住了那辆小轿车,好奇地往里张望。
夏梓明像是早有防备,他从二楼简陋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冲下面的孩子嚷嚷:“你们干什么?都给我滚远点,滚开,别弄脏我家的车!”
沈千雪抬起头,望着窗内的人,夏梓明长得眉清目秀,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沈千雪脑子里跳出跟他做朋友的念头,于是带着善意和友好,冲他笑了笑。
趴在窗户上的夏梓明愣了愣,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夏梓明在村里住了下来。好几次沈千雪看见夏家三口相处的场景,夏父夏母对夏梓明嘘寒问暖、温柔劝哄。沈千雪的眼睛越发离不开这一家人了,她想,真正的家庭应该就是夏家三口这样的吧?
沈千雪的问题不能问出口,也不会有人回答,她能做的,只有偷看夏家三口的生活。
夏梓明随着父母去山上祭祖,祭祖之后,夏父应家里亲戚的邀请,决定多住一阵。这让夏梓明心烦不已,他讨厌这个和自己身份不匹配的小乡镇,讨厌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也讨厌那些跑来想和他玩的同龄孩子。因为夏梓明的不友善,村里不少孩子都在背后说他坏话。
沈千雪也被他第一天的不友善行为吓到了,没再向他投递善意,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看着他百无聊赖地踢石头,百无聊赖地听手机音乐。
夏梓明多得是乡下小孩没见过的东西,矛盾会爆发,沈千雪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夏梓明与村里小孩发生矛盾的那天,沈千雪照旧在河边洗衣,她亲眼看着那些蛮横惯了的小孩将夏梓明团团围住。
“喂,你叫夏梓明是吧?手机借我们玩玩。”
“我的手机,为什么要借你们玩?想玩叫自己爸妈买,买不起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你!别以为你家有钱就了不起,我们也不稀罕和你玩!”
“那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夏梓明不屑地嗤笑着,转身想要离开。而身后的几个男孩看不惯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样,趁他转身,一把将他推入河中。
“快跑!”将夏梓明推进河里的男生快速逃跑,而不会游泳的夏梓明在水里起起伏伏,呼喊救命。
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水中。
沈千雪快速游到夏梓明身边,抓住他胡乱拍打的手,将在水里挣扎的他拉上岸。事情发生得很快,夏梓明没喝几口水就被救了上来。他坐在到处都是石头的岸边咳嗽,把呛进去的水都咳出来。沈千雪没等他缓过来又跳进河里,潜入水底。
夏梓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气都顺了,才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经潜入水底很久了,他慌张起来:“喂,喂,你别吓我,你快浮上来,喂!”
夏梓明凑近河边,探出头去张望。水下的沈千雪突然冒了出来,一下子撞上了夏梓明的下巴,夏梓明往后趔趄几步,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夏梓明揉着下巴的时候,沈千雪将捞起来的手机递给他。
“还给你。”
沈千雪青涩的笑容打动了一向高傲的夏梓明,他低下头,有些脸红,接过手机之后呢喃着:“笨蛋,手机已经进水了,捞起来了又有什么用?”
夏梓明虽然这样说着,却有些害羞地将自己的佛珠手链摘下来,放在沈千雪的掌心:“这个送给你。”
沈千雪愕然,而夏梓明慌张地转身跑了。
次日,夏梓明的爸妈无意间看到了沈千雪手腕上的佛珠。两人一把拽住沈千雪,不分青红皂白就说她是贼!沈千雪一下子愣住了,回过神时,已经被围观的人群带到了自己家门前。
张美文听闻女儿偷东西,从低矮的屋内走出来,不由分说拿起手里炒菜的锅铲就往沈千雪身上砸。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沈千雪强忍眼泪,站在原地任由张美文打。张美文平日经常找邻居们的不痛快,邻里关系相当不好,遇上这样的事,邻居们连劝也不劝,站在一旁看笑话。
夏梓明随着看热闹的人走过来,发现被打的人是沈千雪。他扒开人群冲进去,却没护住挨打的沈千雪,被他爸一把扣住了胳膊,他才焦急地道:“她不是小偷,东西是我给她的,我送给她的!”
夏母嘴里不干净,说些年纪小小就这样狐媚的话,夏梓明这才将真相补充完整:“我掉下河,是她救了我!”
夏父夏母理亏,却不是能拉下脸道歉的人,只好拉着儿子走了,留下挨了一顿打的沈千雪和气喘吁吁的张美文。
沈千雪在人群里看着夏梓明离开,夏梓明在人群之外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印在沈千雪心里。
那天之后,沈千雪成了夏梓明在小乡镇上唯一的朋友。
夏梓明会带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和她一起看电影,玩游戏,给她讲大城市的事情;沈千雪则教他游泳,带他爬山,带他看牛羊,做一些在大城市做不了的事情。
对于那时候的夏梓明而言,乡镇是个可怕的名词。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连上个厕所都格外麻烦。但是这个令人厌恶的乡镇里有沈千雪,她是个仿佛能给这里所有灰暗光影注入色彩的女孩。
因为沈千雪,他变得不那么讨厌这个没有网络、没有商场,甚至没有像样厕所的小地方。沈千雪在的地方,空气是清新的,阳光是明朗的,一切都是干净美好的。
只是,天下从来都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过几天就要回家了,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夏梓明躺在高高的谷堆上,冲沈千雪笑,他的神色有些黯淡,又有些迫不及待。他既想快点离开这个什么高科技都没有的地方,又不想和沈千雪分别。
沈千雪一下子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沉默着。
她知道他始终是要离开的,他不属于这个小地方。
“如果以后还能见面,你就做我女朋友吧。”夏梓明见沈千雪不说一句话,便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沈千雪蓦地抬起头,却看见他笑得一脸明媚。
沈千雪似乎被他蛊惑,怀着小小的欣喜,郑重地点了头。
像是被人做了离别预告,但沈千雪却没等到和夏梓明的分离,她收到了她父亲的消息。那是个炎热的下午,她被母亲从河边抓回来,母亲给了她一个编织袋叫她收拾自己的衣服。她懵懵懂懂,听见四邻闲聊才知道自己要去城里找父亲。
镇上做生意的人跑来告诉张美文,说沈父在大城市里发了财,又找了一个老婆,现在儿子都有四五岁了。
“怪不得那家一直没有男人在,原来在外面有人了。”
“这年头,得看紧自己的男人。”
“唉,可怜了沈千雪那丫头。”
“张美文那暴脾气,男人不回来也正常。”
“唉,女人摊上这事也是可怜,还是少说几句吧。”
屋外的人不断议论着,张美文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等沈千雪收拾好衣服,便扯着女儿离开家门。
这次离开太仓促,沈千雪没有好好跟夏梓明告别,就被卷入现实的巨浪里。
张美文带着她在城市里兜兜转转,等找到沈少海的公司时已经是黄昏了。
就有那么巧,当两个人从公交车上下来时,正好遇见沈少海从办公楼走出来。
一辆小车停在办公楼门口,小车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车窗降下,车里的小男孩对着沈少海喊“爸爸”。
张美文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个男人面前的,也不知道自己空白的脑海被什么填满。仿佛在那一个瞬间,所有自欺欺人的话都被现实的巨浪冲垮。
沈千雪懵懵懂懂地看着一切的发生,争吵、撕扯、谩骂,最后她和张美文被保安带走。这一切都显示着张美文的挫败,而那女人连面都没有露,是个不折不扣的赢家。
沈少海来保安室领人,沈千雪张口喊:“爸爸。”下一秒张美文的巴掌就扇到了她脸上。
“你已经没有爸爸了。”
沈千雪捂着脸,并不明白这一巴掌的分量,也不明白张美文所说的话。她似懂非懂,大人的世界与她只隔了一层薄纱,她在薄纱这头,看到了摆在张美文面前的离婚协议书。
沈少海皱眉,眼里没多少心疼:“你发什么疯?张美文,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跟你过不下去。”沈少海甚至有些惋惜,“你说你找过来干什么?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就把婚离了吧。”
“好啊。”张美文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
“离婚”这两个字,沈千雪只从家里那台笨重过时的电视里看到过,可她不曾想过,会从父母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她保持着沉默,看着自己的父母,脑海中的空白被短暂的恐惧填满。
他们离婚的话,她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我和女儿要城市户口,要房子,我女儿要留在城里读书。你能做到,我就签字。”
沈少海沉默片刻,点头同意。
再后来沈千雪和张美文住进了70平方米的商品房,有了城市户口。但也从那天起,沈千雪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
五年后。
“沈千雪,一会儿一起去第五食堂吃饭吧?”从小车内钻出来的车晓曼叫住了抱着课本走过的沈千雪。这是大一的下学期,沈千雪和以往一样,先去领课本,再回宿舍收拾行李。没想到总是踩点到的车晓曼也会提前来学校。
车晓曼是沈千雪高中时认识的朋友,认识的原因很简单,高一排座位的时候两人成为同桌,后来便再没分开过。
“我要先回宿舍放好课本,要不到了十二点,我们电话联系?”沈千雪冲着车晓曼一笑。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她无意间瞥到车内开车的男人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车晓曼。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车晓曼穿了一条荷叶边的蓝色小短裙,优雅的白色雪纺上衣透着小公主的气息。车晓曼只看了沈千雪一眼,立马皱眉问道,“千雪,这条裙子不是你妈妈的吗?你怎么还穿着你妈妈的裙子。”
沈千雪心里叹息,连觉得丢脸都显得多余,毕竟对方看过自己拿贫困助学金的模样。
车晓曼打量着沈千雪,她明亮的眼睛眨巴着,看着沈千雪素色的连衣长裙和顺直的黑色长发,似乎是痛心疾首,说:“我有好些衣服都不怎么穿,你拿去穿吧!”
“衣服而已,能穿就行了。”沈千雪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从前她不懂,拿过几次车晓曼不要的衣服,直到被张美文发现,挨了一顿打才知道人是要脸的。
为了缓解尴尬,沈千雪拨了拨脸颊旁的头发,别到耳后,准备岔开话题。
但车晓曼却并不打算就此结束关心:“你妈妈还经常打你吗?”
听到这话的沈千雪顿了顿,停住了步伐,转头看车晓曼,并不打算作答。
车晓曼挑着眉毛,一点没觉得尴尬,继续说:“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跟我说,我们可是铁打的好闺密。”
沈千雪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再开口说话,自顾自地走下桥,迈入大门敞开的女生宿舍楼。
沈千雪学的是编剧专业,和学行政管理的车晓曼分属两个系,因此两人不住同一栋宿舍楼。
两人约的时间是十二点,十二点不到,车晓曼站在沈千雪的寝室楼下喊她:“沈千雪,你怎么还不出来!”
“沈千雪,快点出来!你磨蹭什么!”车晓曼噘着小嘴巴。她不喜欢等人,沈千雪三分钟内没回应她,她就已经按捺不住性子了。
“来了。”沈千雪动作利索地将课本和杂物收拾好,急匆匆地跑下楼,停在车晓曼面前时仍有些气喘吁吁。
车晓曼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扯着她就往外走:“我们去第三食堂吃饭吧,听说今天有鸡扒套餐。”
沈千雪被她拽着,有点跟不上她的脚步。走到拐角处,两人与同班同学阿照、郑生遇上。
刚一打上照面,沈千雪脸上就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手收紧似乎是想拉住车晓曼,生怕她上前给人难堪。
郑生因为给沈千雪写情书而上过学校官方微博。
这件事闹大还是阿照这个多嘴多舌的男生弄出来的。他以为郑生要公开追求谁,便整天对外念叨说郑生天天在寝室练习小楷,就为了给喜欢的姑娘送情书,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恰巧郑生送情书给沈千雪的那天,车晓曼来找沈千雪玩。
当事人还没什么反应,车晓曼就一把夺过情书,站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念了出来。那份文绉绉的民国风手写小楷情书,就这样被登上了学校的官方微博。
沈千雪当时非常尴尬,她将情书还回去,并且拒绝了对方。
原本起哄的同学们安静下来,觉得这一幕有些不可思议。
郑生的告白手法,比起一般男生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沈千雪一个素面朝天的普通女孩,怎么会拒绝这样的深情?
可沈千雪就是拒绝了,还告诉对方自己心有所属。
车晓曼事后问她是不是扯谎骗人的。当时的沈千雪笑而不语,让车晓曼好一阵烦闷,百般叮嘱沈千雪:“这世上的男人接近女人都是有目的的。”
现在遇见两个“有目的的男生”,车晓曼斗志昂扬,把沈千雪护在身后,大有一种替沈千雪做主的意思。
阿照不怕她这些,拉着脸红得跟西红柿一样的郑生绕过来,道:“沈千雪,不如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沈千雪倒是想好言拒绝,她讷讷地笑了笑,拨了拨在风中轻扬的长发,准备开口时,却见车晓曼再度挡住了二人。
和往常一样,还没等沈千雪开口,车晓曼就拒绝了男生对沈千雪的邀请。
沈千雪的笑容愈发尴尬,但这样的场景又不是第一次发生。有时她觉得车晓曼有些自作主张,但她心里早就住了一个夏梓明,有车晓曼帮忙挡一挡,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便利。
只是有时候,有些尴尬难以避免。
“我和晓曼还有其他事情,有机会再一起吃吧。”沈千雪也客气地说出拒绝的话。郑生还想再说些什么,车晓曼已经拉着沈千雪走了。
“别看了,走远了。”她们走后,阿照撞了撞郑生的肩膀。
郑生回过头,低下头长吁了一口气。
“这个车晓曼就是根避雷针,你这道雷是落不到沈千雪身上去的。走吧,还看。”阿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拽着郑生走进了第六食堂。
沈千雪第一次见到宋弋鸣,是在两个月后的十大歌手比赛会场外。
学校内的活动对于大一新生而言是有致命吸引力的。车晓曼向来喜欢欣赏帅哥,她听说今年十大歌手比赛有很多帅哥参赛,激动得晚餐都没吃,便拽着沈千雪赶往比赛会场。
因为人太多,车晓曼先钻进去找位子,而沈千雪则拿着她的饭卡去小卖部买饮料和薯片。
沈千雪拿着东西跑到主舞台附近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摔去。在她摔倒的同时,她手里的绿茶也随着惯性抛了出去。
咚的一声,她听见了饮料瓶子坠入液体中的沉闷声响。
沈千雪抬起头时,看到与她相距一米的地方,站着一名戴口罩的男生。男生过长的刘海从鸭舌帽的帽檐下溜出来,斜斜地遮住额角,乌黑的头发下是映着主舞台灯光的眼睛,他似乎受到了惊吓,茫然地盯着沈千雪。
那一刹那,沈千雪的呼吸都停滞了,她忘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双如星河般深邃的眼眸。
那也许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瞳,明亮、澄澈,仿佛能将宇宙和万物都融进那流转的深邃中。
太好看了!
“你没事吧?”那双漂亮眼眸的主人伸出手,做出想要扶她起来的动作。
沈千雪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尴尬状态,赶忙爬起来,并没有触碰那带着善意的手。
“我没事。”
沈千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灯光照在男生身上,沈千雪这时才看清,男生的牛仔裤和黑色带帽外套上,都是绘画颜料。而这一切,都拜她那瓶绿茶所赐。
沈千雪看着漂浮在颜料桶内的绿茶,心里大叫一声糟了。
一定是刚才她摔倒的时候,绿茶落进了他手中提着的颜料桶里。
因为沈千雪一直盯着颜料桶里的绿茶看,男生以为她对那瓶绿茶情有独钟,便用戴着手套的手把那瓶绿茶捞起来。
颜料顺着瓶身往下滴,男生眉毛轻皱说:“这应该没法喝了吧?”
沈千雪张皇失措:“对不起,你的衣服……”
男生笑了笑说:“被你的绿茶吓得‘五颜六色’了。”
沈千雪知道这是对方不计较的意思,看着他一身狼狈,又忍不住捂嘴笑出声来。
男生扬了扬带着颜料的绿茶,笑着道:“作为赔偿,这个就让我带走了!”
沈千雪回过神时,男生已经提着颜料桶走远了。
沈千雪站在原地目送男生离开,直到人不见了,才想起自己还要去找车晓曼。
沈千雪找到车晓曼时,车晓曼正在看节目表演名单。她见沈千雪来了,急忙将旁边霸占着的位子腾出来。
临时搭建的舞台还在试音响,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让人耳朵受罪。
沈千雪探过头,和车晓曼一起看节目名单。沈千雪的视线随着名单列表下移,那份名单本没有特别之处。但——
“夏梓明?”
沈千雪已经五年没有见过这个名字了,她再三看了几遍之后,丢下车晓曼直奔歌手后台。
“千雪,你干吗去?”
沈千雪没有回答她。此时帷幕已经拉开,车晓曼扫兴地噘噘嘴,决定自己看表演。
沈千雪忐忑又激动地拨开人群。
她不知道名单上的夏梓明是不是她认识的夏梓明,但哪怕不是,她也想确认一下。
歌手的后台和舞台隔着一条走廊的距离,沈千雪迎着风奔跑,忘乎所以。
也因为她的忘乎所以,她又犯了和之前一样的错误,脚底打滑,往前摔倒。而这一次,因为奔跑的速度太快,她觉得自己在短暂的瞬间脱离了地心引力。
沈千雪像一颗划过地球表面的流星,只是降落在地球表面的姿势有些不雅。
她闭上眼,等待自己与地表接触。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落地。
她的手腕被什么抓住。
一股温暖有力的力量,从手腕处传来。强劲的力量将她往反方向拉,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发丝拂上脸颊,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那手掌的主人一个后跨,旋身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像是在跳一曲优美的华尔兹,只是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那个男生在提着一桶颜料的前提下完成的。
是那个“五颜六色”的男生!
沈千雪被他牢牢地锁在怀里,主舞台音乐停止,没人说话的间隙,她似乎听到了心跳声。
她看着男生那双剔透的眼睛,光线从他的眼睛里折射进她心里。不知是时间停止了流动,还是两人忘记了时间。
在这个周围喧嚣纷扰的夜晚,仿佛一切的宁静都聚集在他们身上,仿佛有一束光将他们与周围的黑暗隔离开。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对视着,也不知道是过了几秒还是更长的时间。
大概只有几秒,但,却像过了几个世纪。
“你还挺能摔的。”男生低沉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时间的禁锢,笼罩着他们的光芒似乎淡去,时间流动起来。
他将沈千雪扶稳之后,开玩笑地说:“差点让我变成‘五颜六色’乘以二。”
沈千雪片刻失语,脸颊的热度足以烧掉她的语言组织能力。
她怎么能在同一个男生面前摔倒两次?真丢人!
似乎看出了沈千雪脸上的尴尬,男生再度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
夏梓明!
对啊,她要去找夏梓明!
沈千雪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
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她赶忙向男生道谢,然后继续赶往目的地。跑向后台时,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沾满颜料的绿茶瓶,那普通的绿茶瓶被画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动物。
是那个男生画的吗?这个问题在沈千雪的大脑里出现一秒,随即又被夏梓明取代。
男生看了看她消失在灯光下的背影,正要往前走,却踩到了一张卡片。那是一张质地坚硬的卡片,上面有白底照片和一行地址。
他捡起卡片,再抬头时沈千雪已经不见踪影。
沈千雪跑进歌手后台的时候,夏梓明正在和几个女生谈天说地。那几个女生似乎也是参赛选手,她们脸上的腮红、眼影都很夸张。
沈千雪望向人群中的夏梓明,他在人群里那样显眼,却还和她初见他时一样,不爱和别人混得太熟。
可与小时候不一样的是,他没有把这种对周围人的不喜欢直接表现在脸上。
真的是他!
那一刻,沈千雪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焰。所有的情感如泉涌般漫上眼眶,她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心里明明是高兴的,她却有些想哭。
那些沉淀了五年的时光,仿佛在那一刻回溯。
“你是哪位?如果不是参赛选手的话,请不要随便进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拉回了沈千雪的思绪。同时,也将夏梓明和其他人的目光牵引过来。
沈千雪有些尴尬地笑笑,再次望向夏梓明的时候,他也正看着她。
在短暂的对视后,夏梓明的视线重新回到身边的几个女生身上。
他好像不认得她。
沈千雪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在发凉。
是啊,夏梓明从小就那么受欢迎,又怎么会记得不起眼的她呢?以前说过的话,也只是童言无忌。
可她,却还抱着可笑的期待和幻想。
沈千雪苦笑着,有些落寞地离开了歌手后台。
她没有看见,在她转过身后,夏梓明的视线再次落在她的背影上。他注意到了她的手,她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手链。
回到观众席,沈千雪心不在焉地听着歌手们动人的声音,灵魂和思绪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车晓曼一心留意着舞台上的帅哥美女,对于沈千雪反常的安静,并没有上心。她偶尔会撞撞沈千雪的臂膀,问她舞台上的男生是不是很帅。而沈千雪有些精神恍惚,敷衍的回答让车晓曼失去了再次和她搭话的兴趣。
“接下来的一首《李白》将由金融管理系大一(3)班的夏梓明同学演唱。”
主持人话音刚落,台下就发出阵阵尖叫声。
原本恍恍惚惚的沈千雪,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倏地抬起头,睁大眼望向舞台,仿佛那里有她一直渴望的光。
灯光聚拢在舞台上,一束圆形的光一路跟随着夏梓明,他的所在处是舞台上唯一被灯光点亮的地方。他墨黑的头发烫卷了,喷了一些枣红色的染发剂,整个人比之前更耀眼。
舞台之上,一身黑夹克和黑皮裤的夏梓明更显得独特。他是唯一一个以金属风格打扮的参赛选手,也是唯一一个还没登场就引发尖叫连连的男生。
沈千雪看着他举着麦克风,做着互动手势。他唱出振奋人心的歌,而沈千雪却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
这天夜里,那个捡到沈千雪身份证的男生一直在原地等候这个意外邂逅的女生。而沈千雪则在场内失神,全然不知道身份证已经丢失。
十大歌手从开始到结束,从结束到颁奖,一直进行到十点半。场外的男生站在昏暗不明的灯光下,那张写着沈千雪名字的身份证在他的指间来回翻转。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提着放在地上的颜料桶离开了。
颁奖结束之后,一道追光从上空落下,落在沈千雪身上。
刺眼的灯光迫使她抬起手遮挡,她条件反射般闭眼,在适应了那灯光之后才缓缓睁开。
颁奖台上站着一名穿着黑皮衣的少年,他注视着灯光照射的位置,唱起了一首歌。
那是一首情歌,哀婉动人,仿佛诉尽了少年时期的所有心事。
沈千雪记住了四月初的这天,灯光刺眼,舞台上的夏梓明犹如暗夜繁花,在一片喧哗中盛开。
他说:“沈千雪,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如果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你就做我女朋友。”
夏梓明拿着麦克风,一边深情告白,一边走向沈千雪。另一束灯光随他前进而移动,当两束灯光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夏梓明一把将沈千雪揽入怀中。
“你是笨蛋吧,既然找到我了,为什么还要跑呢?”夏梓明的话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就好像是多年前,那个麻雀立在枝头的黄昏,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夕阳西下。
突如其来的幸福,好像可以把过去所有的不幸都洗涤干净。一股难以言语的情绪涌动化成泪水,无言坠落。微凉的呼吸从脸上拂过,沈千雪愕然瞪大眼时,薄如花瓣的唇已翩然轻落。远处好似有烟火灼灼绽开,而盛开之处,是生命中的转折。
灯光之外,车晓曼紧紧攥着拳头,她死死咬着下唇,看着那光辉耀眼的夏梓明亲吻上沈千雪的唇。
没人知道她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是嫉妒,还是疑惑?她深陷在黑暗中,却要看着原本一无所有的沈千雪聚拢一身灯光。
也是在这个夜晚,车晓曼对沈千雪的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沈千雪以为自己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夏梓明交往的那一年。
他们也和其他情侣一样,在校园里牵手漫步,偶尔一起去图书馆,偶尔去校外看电影约会。见不到面的时候,他们会通过电话联系。上课的时候,也会在老师眼皮底下发微信。也有时玩手机被老师发现,老师善意地调侃,而沈千雪面颊绯红。
第一次过情人节时,因为没有提前预约西餐厅的位子,而在等候室等了一个小时,轮到他们的时候,沈千雪已经快睡着了。
沈千雪第一次吃牛扒是夏梓明为她点的。
“两份五分熟的牛扒,两杯拿铁。”夏梓明在点餐的时候显得有些独裁,他觉得好的东西便不问别人喜不喜欢。
那时候沈千雪,大概也喜欢他这种霸道和傲慢。
牛扒和咖啡上桌后,沈千雪因为看到带血的牛肉而没敢吃,像中药一般的黑咖啡让她难以下咽。夏梓明从头至尾没发觉她的为难,还与她谈笑,约好下次再来。
也许是沈千雪隐藏得太好,她当时强逼着自己吞下去,抬头时答道:“好吃。”
以至于当晚沈千雪上吐下泻,半夜被室友扶着去看校医,夏梓明却一无所知。
直到第二天,夏梓明才得知女朋友生病。他还以为沈千雪是感冒了,去校医务室找她时,给她买了一堆不合症状的补药。就连校医看了也说他:“我就想问你,吃坏东西,拉肚子需要用阿胶、鹿茸、西洋参进补吗?”
夏梓明这时才明白不是感冒,是吃错东西。但当着校医的面,他还是反驳说:“拉肚子身体会虚,不应该补补吗?”
校医看着他,笑而不语,脸上却写着“少年,你还是多学点生活常识吧”。
夏梓明扶着打完吊针的沈千雪回宿舍,路上不由得问起:“你没吃过五分熟的牛扒怎么不说?”
“这是你推荐给我的,我怎么能不吃?”
“我听你室友说你喝了咖啡整晚睡不着?”
“嗯……”沈千雪弱弱地应了一声。
迄今为止,她和夏梓明依旧处于一种一强一弱的交往模式。夏梓明有时候很温柔,但绝大多时候是很强势的,说一不二,从不问别人喜不喜欢。
但不管夏梓明是怎样的性格,沈千雪都喜欢他。
这也许就是恋爱中人的盲目吧?盲目地认为对方的一切都是好的,盲目地坚信自己可以陪对方走完人生的所有道路。
“下次去吃中餐吧,看你好像接受不了西餐。”夏梓明扶着虚弱的沈千雪,沈千雪的唇色有些发白。夏梓明看了她一眼,在众目睽睽下把她横抱起来。他一边走,一边叮嘱她回去吃点补品补补,说她身上都没几斤肉。
路上回头看他们的人很多,沈千雪脸上的绯红不自觉地透露她心里的幸福感。她有些不好意思,被人多看了几眼,便偷偷将头埋在夏梓明的胸前。
随着时间流淌,小情侣之间越发如胶似漆。沈千雪生日的那天,夏梓明带着她去海边散步。
“沈千雪,我爱你,就让大海,将我的爱传递出去吧!”
夏梓明穿着短衫短裤,踩着浪花,冲着大海大声叫喊。海风吹得他的短发狂舞,他如同锆钻的眸子里映着沈千雪的模样。
沈千雪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蓦地转身面向大海,一改羞涩模样,大声喊着:“夏梓明,我也爱你,也让大海把我的爱传递出去吧!”
“我说你们两个秀恩爱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我这个电灯泡的感受。”车晓曼颇有些不满,脸上似笑非笑。
夏梓明嘴快,道:“不是你自己要跟过来的吗?早该知道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车晓曼脸上的不忿一闪而过,立马弥补:“我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也是为了给千雪庆祝生日……”
海边不远处有一栋别墅,别墅里的人因为听到了“沈千雪”三个字而走到落地窗前。
落地窗的窗帘将这个窗户死死遮掩着,窗内的人穿着薄薄的长袖衫,他戴着墨镜和口罩,似乎想用东西将自己的所有皮肤都遮盖住。
若是沈千雪看到这个人的打扮,一定对他记忆犹新。在开学时的十佳歌手大赛场地外,这个戴着口罩的人被她弄得“五颜六色”,又曾对她出手相救。
但沈千雪全然不知,只顾看着自己的恋人傻笑。
口罩男生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拨开窗帘,看到海滩边的三个人正在泼水嬉戏。
男生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们,看着夏梓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并在沈千雪面前打开。
盒子里的应该是项链,沈千雪配合地撩起自己的长发,夏梓明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项链。
沈千雪微微低头看着项链上闪烁的水晶挂坠。
“生日快乐。”夏梓明吻了吻沈千雪的额头。
两人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车晓曼大步迈过去,毫不客气地伸出手讨要礼物:“我过几天也生日,我的礼物呢?”
夏梓明和沈千雪都有些尴尬,而这时,车晓曼有些不客气地取下了夏梓明手腕上的虎眼石手链。
她露出调皮的笑容,将“剥削”来的手链戴在手上:“不如这个送我好了,就当是我的生日礼物。”
车晓曼的任性沈千雪是知道的,所以她并没有说什么。
夏梓明见沈千雪并没有吃醋或者生气,便也点头答应了。
车晓曼得意地笑着,鼓捣着卷发回到沙滩上。
夏梓明看着沈千雪,她弯下腰寻找着海滩上的贝壳。
她犹如丝绸的长发自然地倾泻下来,碎花上衣在海风中浮动,不知是因为她太瘦,还是因为衣服太大,夏梓明能隐约看见她下坠的衣领内,微微隆起的胸脯。
夏梓明深吸一口气,急忙转移自己的视线。
窗边的男生放下手,窗帘重新合拢。他看了看桌上那张身份证,思量片刻后将它拿起。
可当他举着伞,戴着口罩、墨镜和帽子,来到刚才那片浅滩时,沈千雪和另外两个人都已经不见了。
浅湾处,海风轻抚海岸,海鸥孤单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