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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求生

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保尔·艾吕雅《凤凰》

1.

“我爱了你20年。我们是不可分离的。假如有一天你孤独而又忧伤,那就再来找我吧。如果我们非得老去,那我们也要在一起老去。”这是羸弱的艾吕雅在勃朗峰疗养的时候写给加拉的信,我们看到的似乎是一场漫长而真挚的求爱战争,然而加拉不是他的女友,而是他的前妻,她离开了他,嫁给了他的朋友、小她十岁的西班牙画家达利。

达利的名字在中国要比艾吕雅响亮得多,所以人们大多是在达利的画中,而不是在艾吕雅的诗里看到这位俄罗斯传奇女子的模样。如果你记得达利的《加拉的天使》《加拉和她肩上的两只羊羔》,那就是加拉,还有《里加特港的圣母》也是以加拉为模特的。在艾吕雅徒劳地向往着与加拉“一起老去”的时候,达利却用画笔永远地留住了加拉的青春。

令人遗憾的是,故事远不像看上去那样浪漫。

1912年,瑞士东部的疗养胜地,新近开张的克拉瓦代尔疗养院里,欧仁·格兰代尔认识了加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嘉科诺娃,他们相爱了。那是青春年少的日子,他正陷在对诗歌的狂热里,不知疲倦地将每首诗读与她听,她也欣欣然做他每首诗的第一个听众。他给她讲巴黎,她给他讲莫斯科,讲彼此的快乐、彼此的身世和彼此的朋友,然后无所顾忌地相爱。

在这一年里,他出版了第一部诗集《最初的诗》,从此改用保尔·艾吕雅(Paul Eluard)这个名字,加琳娜后来也以加拉这个名字而为人所知。第二年,加拉也出版了一本小书,叫作《无用之人的对话》,收录了自己和艾吕雅的这一段最美丽的生活切片。

这两本书的题目都有着谶语一般的魔力,艾吕雅从“最初”将要写尽自己的一生,作为诗人的一生;加拉所谓的“无用之人”则道出了艾吕雅在现实世界里的尴尬处境。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不曾看到眼前的阴霾。

而对世人来说,这眼前的阴霾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打断了一切,艾吕雅应征入伍,加拉回到了莫斯科,几年中聚少离多,直到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那年,他们结婚了;1918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

婚姻生活似乎不属于像艾吕雅这样的现代派诗人,在他1914年出版的诗集《公共玫瑰》里,题记如此写道:“始终常新,始终不同,两性同其矛盾相混的爱情,不断从我的完美欲念中出现。任何占有的思想,都必定跟爱情水火不容。”

这就是先锋艺术家们在思想上的经典困局,他们以为自己在打破枷锁、解放人性,实际上,他们试图打破的那道枷锁才是最根深蒂固的人性本身,于是,他们的幼稚和真诚注定了他们的矛盾和不知所措。

自从阿波利奈尔竖起了先锋主义的旗帜,欧洲的诗人和画家纷纷投身于各种先锋流派当中。那个时候,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和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哲学令他们着迷,其情形正如20世纪80年代萨特的存在主义令中国的文艺青年着迷一样。假如可以给他们二十年的成长时光以及系统化的学术训练,他们或许会自嘲当初的那一份沉迷,但是,他们或许还会坚持,那种无知的狂迷正是对青春最好的挥霍方式。

是的,精神分析理论是一种无法证实的理论,波普尔称之为伪科学一点都不过分:直觉主义哲学是一种诗性的哲学,柏格森的学术论证比诗人的语言还要绚烂多彩且不可捉摸,但这又怎么样呢?20世纪初叶那些年轻气盛的诗人和画家,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那是他们的兴奋剂和致幻剂,是得自天启而非实证的信念,是性与自由,是爱与荒诞。弗洛伊德和柏格森把他们的世界变成了一首扩大无垠的先锋派诗歌,他们在诗里写诗,在画中作画,在放任的自由中追逐自己的缪斯。

但他们仍然是凡人,被忌妒与功利折磨的凡人。

2.

两三年前,在我们大学校友的一次聚会上,硕果仅存的几位“诗人”在一片不以为然的眼神当中忘我地争执起了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问题,仿佛当初四年的宿舍时光重新上演了似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诗歌再一次扮演了社会疏离者的角色,其他人开始各顾各地聊了起来,职业规划问题,薪水问题,房子和车子,谁和谁结婚了,谁和谁分手了,谁和谁的婚礼仿佛一场名车博览会……

房子是永恒的焦点,大家说起某位发达的同学刚刚买了一处300平方米的豪宅以迎娶自己的心上人,个个皆是一脸艳羡。突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但愿我们孤立的情爱,住进世上最拥挤的住宅。”“谁说的?”“保尔·艾吕雅,《书画题》。”一阵哄堂大笑——是谁这么有幽默感?

“诗人们”也终于冷却下来,分别加入不同的“战斗”中,打麻将、斗地主,不亦乐乎。当诗人们不再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的时候,就意味着诗歌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

超现实主义者们曾经不是这样的,布勒东说:“超现实主义最简单的行动就是拿着手枪上街随意向人开火。”当然,这话有点夸大其词,因为布勒东也是这个文艺阵营中的一员,他的话像所有诗人的话一样需要打过折扣来听。开枪的事倒是常有的,毕加索就是一个枪不离身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只要稍稍遇到一点纠葛就会向天鸣枪。艾吕雅很喜欢他这一点,满怀敬意地认为毕加索像一名任侠的中世纪骑士。这令毕加索非常兴奋,因为他知道艾吕雅是一个真正扛过枪、上过战场的人。

的确,有一些被视为浪漫的特质是仅仅属于巴黎的。即便是当代的巴黎,有朋友说法国政府给了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以优厚的免税政策,为的是使那些贫穷的艺术家可以在那里享受低价而优质的咖啡。巴黎容忍那些穷困潦倒的人,容忍他们的任性和败德,容忍他们游手好闲地沉溺在女人和毒品的包围里,因为他们都是缪斯的宠儿。所以,我的一个极富艺术气质的朋友,用尽了办法,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毅然决然地去了巴黎。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她说在巴黎,穷人可以不失尊严地活着。

3.

她叫叶青青,毕业之后就职于某市的媒体行业。这座城市尽管不以文化氛围知名,却几乎是全国唯一幸存着诗人群体的城市。她以为,在这里聊一聊艾吕雅和阿波利奈尔,聊一聊复兴诗歌的宏愿,至少不会被同事当成怪物。

但就在第一次出差的途中,广告总监便人情练达地教育了新来的女员工们,语重心长地向大家“交底”该公司的企业文化,最核心的理念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赚钱、升职的捷径就是陪领导睡觉。”广告总监是一个博学的人,频繁引用畅销职场小说的段落,既指出了“爱情”的伟大意义,又指出了在职场上必须具备六亲不认的职业素质。

对于一个罹患精神洁癖的人来说,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付出的显然不仅仅是时间与精力。但叶青青除了忍耐别无他法,什么“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生活的皮鞭一响起,下油锅滚刀尖都得去。清高不是无成本的买卖,每个月房租水电的单据寄到手里,气势立即输了一大截。“骄傲,要有骄傲的资本;卑微,是有卑微的理由。”她说。

但是,她没能“卑微”到最后。

我记得叶青青送过她第一任男友一本艾吕雅的诗集,她把自己最喜欢的句子抄录在书的扉页上,“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据说,那个男生当时感动到无以复加,但是我总觉得,叶青青所谓的“你”并不是说他,也不是指称任何一个她爱着、爱过,或者希望去爱的人,而是这些美丽的字句本身所指向的一个归宿,一个幻象。

叶青青并不是一个忧郁的人,她也和同龄的年轻女子一样,热衷于聊天与逛街。偶尔,她兀自陷入沉思,垂下眼睑,神色黯然。

那一天,我们四五个人闲聊,不知是谁打开了电视,播出的正是某个热门的市井节目,叶青青和大家一起品头论足,笑了又笑。然后天晚了,各自散去,我和叶青青同路,看她突然在黑暗里停住,毫无来由地泣不成声。

后来只剩下我一个,空荡荡地走进空荡荡的夜晚,看见卖火柴的小女孩,看见火柴光芒背后的天堂,忽然相信每一段生活都需要相信某一种幻象。过去的所有生活就是一个幻象,以自己的笔迹开始,以保尔·艾吕雅的诗句结束。“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我懊丧地承认艾吕雅做了一名如此成功的帮凶,让我看不到这街灯下的清清楚楚的街道上,其实没有过客,没有春天,没有雪,只有我自己正在对自己做着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我陷进了叶青青的情绪里,她却不曾如我一样走回清清楚楚的街灯之下。

所以,只有我看到了,在街灯的阴影里有一只不辨颜色的猫正在追着自己的尾巴,我知道,“猫要跳舞时,是为了孤立它的监狱;它陷入沉思,便直达它眼睛的墙壁”(《猫》)。

4.

1929年的春天,艾吕雅和妻子加拉一道去西班牙旅行,沿途拜访了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这是极富戏剧性的一刻,达利几乎完全忘记了处于同一文艺阵营的艾吕雅和自己所应有的共同语言,因为加拉的出现使他陷入癫狂。

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鬼使神差,艾吕雅先行一步,留下加拉和达利共处。达利不禁狂呼:“加拉,我的妻子,你是真正的格拉迪瓦!”

格拉迪瓦是德国作家威廉·詹森一部小说中的女主角,是她治愈了男主角的癫狂。加拉治愈了达利的癫狂,从此再没有回到艾吕雅的身边。1929年,艾吕雅出版了诗集《爱与诗》,题记是:“这一绵绵不绝的诗章,献给加拉。”他在诗中诉说:“我十分爱你而不再明白,我们二人究竟谁是游子。”(《超越等待》)他在诗中怀念着“默默无言的旅行,从我的手到你的眼睛”。(《默默无言的旅行》)他们一直保持着通信,直到离婚之后,去世之前。

1934年,加拉和达利的婚礼在巴黎举行,从此她是他的妻子、模特和经纪人,陪着他走上名誉与财富的巅峰。而艾吕雅,越来越像一个“无用之人”,被世界遗弃在一座名叫“诗歌”的监狱里。

早在和加拉结婚之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艾吕雅应征入伍,坚持要在前线上扛枪御敌,但他有多么高远的心志就有多么孱弱的身体,致使他在整个战争期间始终是医院的常客,他后来令毕加索羡慕的作战经历其实不过如此。他还曾经离家出走,因为不堪忍受生活的琐碎和爱情的煎熬,但是,还没等惊愕的神色从亲友们的脸上消失,他就因为生活无以为继而灰头土脸地返回家门。

艾吕雅本来不是一个会为金钱发愁的人,在他刚刚降生不久,父亲就在巴黎开了一家房地产代理处,生意蒸蒸日上,成为巴黎的致富榜样。艾吕雅家境优渥,后来又继承了父亲的公司和财产,本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悠游度日。但他不愧是个天生的诗人,仅仅在几年之间就卖掉了公司,挥霍掉了所有的财产,使自己像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样贫病交加。他以为挚爱诗歌的加拉会理解他,他以为可爱的女儿会始终崇拜这个戴着诗人桂冠的父亲,他以为物质生活是束缚精神自由的锁链,但这一切仅仅是“他以为”而已。

他不懂得,加拉其实深知物质的力量。他和19岁的加拉相识,是在瑞士的一家疗养院里,那不是贫家子弟可以出入的地方,他并不知道,加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被贫穷深深地刺痛过。

加拉的父亲只是莫斯科的一名小职员,后来在西伯利亚开采金矿时死于贫困,那时候加拉只有10岁。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的母亲一个人要养活四个子女,生活的窘境可想而知。改变命运的希望只有一个,加拉目睹了母亲如何用尽心机地嫁给了一位富有的律师。加拉并不责备母亲,甚至感激,因为若不是母亲的这次婚姻,加拉将无法就读于上流社会的子女才能就读的学校,无法接触到那么多的作家、教授等等精英人物,甚至不可能活下去——加拉之所以住进了瑞士的那家疗养院,是因为她患上了肺结核,这在当时是一种极难治愈的疾病,不但需要最好的医疗条件,还需要最好的气候条件。继父足够爱她,也有足够的钱为她创造这些条件。加拉知道,就连自己与艾吕雅的结识乃至结合,都要感激自己背后的这份经济保障。但艾吕雅不懂,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对钱财没有一丁点儿概念。

所以,对艾吕雅来说,贫穷是诗人头上必不可少的光环;对加拉来说,贫穷却是生活中永远令人不寒而栗的梦魇。

5.

叶青青走的时候没有与任何人道别,也再没有同任何人联系。而我,却时常怀念她谈论诗歌时眉飞色舞的样子,那似乎是藏在她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她最喜欢艾吕雅,喜欢他的纯真,喜欢他斩钉截铁的爱和同样斩钉截铁的恨,喜欢他的孱弱和宽容,喜欢他给加拉的信:“我爱了你20年。我们是不可分离的。假如有一天你孤独而又忧伤,那就再来找我吧。如果我们非得老去,那我们也要在一起老去。”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加拉是不会回去的。不是因为什么复杂的爱恨、眷恋或诗情,而仅仅出于每一个人都一望可知的简单理由。这理由只有叶青青看不出,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她拒绝相信。

她拒绝现实的一切,我相信,她也将拒绝她的巴黎。那里只是她“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仅此而已。我希望又不希望她会回来,像离家出走的艾吕雅一样。

6.

她最喜欢的两首诗,艾吕雅的《凤凰》和《重拳出击》——它们讲着截然不同的故事,但相同的是,它们都用尽了全力。

凤凰

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

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

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看,我们比以往都低,也比以往都高

我们的火堆里什么都有

有松果、有葡萄枝

还有赛过流水的鲜花

有泥浆也有露滴

我们脚下是火,火上也是火

昆虫、雀鸟和人

都将从我们脚下飞起

飞着的也即将降落

天空清朗,大地阴沉

但是黑烟升上苍穹

天空失去一切光亮

火焰留在人间

火焰是心灵的云彩

火焰是血液全部的支流

它唱着我们的曲调

它驱除我们冬天的水汽

黑夜可厌的忧愁燃烧起来了

灰烬变成了欢乐美丽的花朵

我们永远背向西方

一切都披上了曙光的色彩

Le Phénix

by Paul Eluard

Je suis le dernier sur ta route

Le dernier printemps la dernière neige

Le dernier combat pour ne pas mourir

Et nous voici plus bas et plus haut que jamais.

Il y a de tout dans notre bûcher

Des pommes de pin des sarments

Mais aussi des fleurs plus fortes que l'ea

De la boue et de la rosée.

La flamme est sous nos pieds la flamme nous couron

A nos pieds des insectes des oiseaux des hommes

Vont s'envoler

Ceux qui volent vont se poser.

Le ciel est clair la terre est sombre

Mais la fumée s'en va au ciel

La ciel a perdu tous ces feux

La flamme est restée sur la terre

La flamme est la nuée du cœu

Et toutes les branches du sang

Elle chante notre air

Elle dissipe la buée de notre hiver.

Nocturne et en horreur a flambé le chagri

Les cendres ont fleuri en joie et en beaut

Nous tournons toujours le dos au couchant

Tout a la couleur de l’aurore.

重拳出击

我当然恨资产阶级的统治

恨警察和神甫的统治

可我更恨不像我那样

全力恨他们的人

我唾弃渺小而不质朴的人

我所有的诗里他并不更喜欢这首批判诗

(顾微微 译)

Critique de la Poesie

by Paul Eluard

C'est entendu je hais le règne des bourgeois

Le règne des flics et des prêtre

Mais je hais encore plus l'homme qui ne le hait pas

Comme moi

De toutes ses forces

Je crache à la face de l'homme plus petit que nature

Qui à tous mes poèmes ne préfère pas cette Critique de la poésie.

罗伯特·弗罗斯特
(Robert Frost,1874-1963)

美国诗人,“20世纪美国诗坛五巨擘”之一。弗罗斯特一生获誉无数,四次摘得普利策奖的桂冠,并得到了多所大学授予的44个学衔。而他的荣耀巅峰,是在肯尼迪总统的就职典礼上,应邀朗诵了他的爱国主义诗作《彻底的奉献》。全诗无一句对美国的赞美,但毫无疑问,那也是美国的荣耀巅峰,弗罗斯特用苍老的声音缓缓念出“我们即刻奉献自己,献给这已开始向西扩展的土地。但这块土地曾朴实、落后,不见经传,这便是她的过去,这便是她的历史”。它朴实无华,它没什么值得炫耀,而它的子民却甘愿为之付出一切,这才是一国最大的骄傲。 wga6gPXTnB1xM6ar3k/o2xuyRKX/zJCLeKRFocx8WRFRcBCSyDw5kslA/QGgDv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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