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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场棉花收购大战,却成就了文善达的大善人之名

泾阳城的朋来酒家,历来是山陕商帮聚会议事的地方。今日外头春光明媚,酒家内的气氛却颇为阴郁。来的人很多,椅子都坐不下,人们脸上挂着焦虑之色,不停窃窃私语。

“究竟怎么回事?”有人说道,“苏杭的八大徽商布庄都给我传来消息,说今年棉布供应减半。怎么着,有银子他们也不赚?”

另一人说:“减半算不错了。我接到的消息是,从今年起不再供货。”

旁边人惊讶问道:“不再供货?你是和哪家布庄打交道?”

这人答道:“苏州的广诚德布庄。”

“我知道。”立刻有人接话,“广诚德是苏杭八大徽商布庄之一,老东家岳广胜前年病逝,他儿子岳江南接了班。听说这小子精通琴棋书画,是个儒商。”

“管他什么商。”又有人道,“经商得讲诚信,说不供货就不供货,这要干什么!”

“谁知道呢。”一人摇头叹息,“徽商向来狡诈,咱们可得提防着。”

“这帮南蛮子!”有人已忍不住爆出粗口。

议论之声突然停歇,所有人朝门口望去。原来是文善达到了,他的身后还跟着儿子文知桐与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盛宇峰。

文善达一脸轻松朝里走,一路和人打招呼。立刻有好几人站起来让座,毕竟以文善达的威望,他若是站着,怕是没人敢坐。

文善达当仁不让,慢悠悠地坐下,接着掏出一款象牙鼻烟壶,吸出一缕富贵之气。收起鼻烟壶,他笑呵呵地问:“什么事,大伙议得这么热闹?”

旁边有人恭敬答道:“文东家,苏杭八大布庄的事想必您也知道了。您是大伙的主心骨,咱们都听您的。”

“对,都听文东家的。”众人纷纷附和。

“原来大伙议的是这个。”文善达慢悠悠地说,“这件事,还得从一位故人之子说起。”停顿一下,他又说:“我与广诚德的老东家岳广胜素有交情,前年听说他驾鹤西去,心中也悲痛不已。其子岳江南承继家业后,本事有多大不知道,脾气可比老爹厉害。前些日子他来信说江南布商利润太低,希望涨价。我一口回绝了,而且告诉他,若再无理取闹,文盛合就要去苏杭开分号,自己招工匠织布。到那时,你一两银子也甭想赚。”

文善达笑了笑,接着说:“岳江南毕竟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被我一番话吓着了,竟然病急乱投医,打起了自己开辟商路的主意。此番苏杭等地的徽商联合起来减少供货,也是这小子挑唆。”

“他想得美。”周围的人起哄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生做事还真有一股子拼劲。这不,他悄悄来了泾阳,正在暗中招兵买马,商队或许不日便要启程。”文善达的话听着是在赞扬岳江南,语气中却尽是轻蔑。

“什么,岳江南到泾阳了!”房内顿时炸开锅。

“这下知道缘由了吧。”文善达说,“江南的徽商都把货给了岳江南,他们正巴望着这小子能走出一条新的商路。”

“这小子乳臭未干,老子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

“他以为咱们是吃干饭的?想自个单干!”

众人义愤填膺,骂声不绝。

文善达挥了挥手,示意安静。他又说道:“人家不仅要断货,更要断咱们百年来的财路。若徽商真把棉布直接卖到漠北,泾阳城里的陕商与晋商就只能喝西北风喽。”

“这可怎么办?”几位东家同时忧心忡忡地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文知桐站了出来,说,“咱们经营这条商路上百年,也不是白练的。在岳江南之前,有的是徽商想这么干,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给撵了回去。既然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打一副棺材送给他。”

一位白白胖胖、身着绸缎的东家站出来,说:“依在下看来,此事倒也不足为虑。文东家曾说过,驻中间,拴两头,此话鞭辟入里,实乃商场箴言。没有咱们在中间驻着,哪儿来的两头?西去的商路上,驼队、马队,以及几十家客栈,全在咱们陕商手里。岳江南的商队出了泾阳,咱们让他一口水都喝不着。”

文善达点了点头:“这话原是不错,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怎么回事?”众人问道。

文善达跷起二郎腿说:“这个岳江南,寻了个帮手。”

“帮手?谁?”众人愈发好奇。

“这依旧是一位故人之子。”文善达叹了口气,“岳江南的帮手不是别人,正是我文盛合原掌柜蒙顺之子蒙元亨。蒙顺的事大伙都清楚,我用人失察,痛心不已。如今蒙元亨要为父报仇,跟着岳江南杀回泾阳来了。”

有人递过茶,文善达端起抿了一口,接着说:“文某乃山西祁县人,虽说来泾阳几十年了,从根子上说仍是晋商。商路上的茶棚、客栈,大多是陕商朋友经营。蒙顺是陕西人,过去与诸位联络颇多。若是有人念旧,要相助蒙元亨,那也是人之常情。”

听文善达如此说,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隔了一会儿,盛宇峰站了出来,说道:“文叔父之言,小侄不敢苟同。”

“我哪里说错了?”文善达问道。

盛宇峰说:“文盛相合,财源广进。文家来自祁县,是晋商不假,盛家却是正儿八经的老陕。再者说,山陕商帮素来不分彼此,遍布大江南北的山陕会馆,正是咱们风雨同舟的见证。如今大敌当前,正是同心协力之时。”

“对,盛东家言之有理。”

“和徽商南蛮子干的时候,山陕商帮何曾分过彼此。”

众人纷纷附和。

一来文善达在山陕商帮深孚众望,二来岳江南砸的是众人饭碗,利字当前,哪会有人念及同蒙顺的旧情。一位个子瘦长的东家站出来,说:“蒙元亨数典忘祖,卖身投靠外人,实乃我山陕子弟的耻辱。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还会有谁去帮。鄙人在商路上有十家客栈,只要是岳江南的商队,哪怕给座金山银山,老子也不让他住进去一个人。”

周围一片叫好声,文善达拍着大腿,站起来说:“同仇敌忾,何愁大事不成!岳江南敢来咱们的地盘惹事,就一定要叫他有来无回。”

文善达又说:“文盛合经营商路多年,如今更当义不容辞。我会立刻调集一批棉布运往蒙古各部落,以低价卖出去。别说岳江南的商队到不了蒙古,就算到了,也要他的棉布卖不掉。”

见文善达使出了看家本领,众人欢呼雀跃。文善达愈加意气风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先干掉岳江南这个罪魁祸首,接下来还得去找其他徽商算账。山陕商帮有的是银子,咱们就来它一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带上银子,把分号开到江南,端掉徽商的老巢。”如雷的掌声几乎要把朋来酒家的屋顶掀开,这些锦衣玉食的关中巨富,对即将展开的商战厮杀,无不怀着必胜之心。

离开朋来酒家,文善达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商号召集议事。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调集棉布销往蒙古。用了两个时辰,事情大致布置下去,各人分头忙活去了。文善达仍不放心,叫住文知桐与盛宇峰,问道:“你们再想想,可有什么考虑不周之处?”

“很周全了。”文知桐说,“要我说,咱们商量的事没准派不上用场。调集棉布是为了在蒙古与对手血拼一场,可如今整个山陕商帮同仇敌忾,岳江南的商队一出泾阳,连口水都喝不上,怎么到得了蒙古。”

“胡说!”文善达脸一沉,猛地咳嗽起来。自打去牢里走了一遭,他的身体便大不如前,尤其这咳嗽的毛病越来越重,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方才布置生意时尚可硬撑,这会儿再也忍不住。

过了好一阵子,文善达才止住咳嗽,一张脸变得惨白。他用茶润了润喉咙,教训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商场上任何时候都要料敌从宽。”

“叔父说得对。”盛宇峰说,“岳江南、蒙元亨均非泛泛之辈,绝不可掉以轻心。”

文善达点了点头,心中既有欣慰,更是不解。盛宇峰素来对生意不感兴趣,只是醉心金石篆刻,但这段时间却跟打了鸡血一样,积极出谋划策,协调左右,似乎憋着劲要和岳江南干一仗。

文善达问:“你有什么想法?”

盛宇峰说:“货是备足了,关键是价。”

文善达说:“我说过,这单生意不求利。只要不让岳江南在蒙古站住脚,哪怕不赚钱,棉布也可出手。”停顿一下,他又说:“咱们的棉布多是库中积压,况且一路上有商帮相助,商路畅通。岳江南的棉布千里迢迢从江南运来,西去路上还有数不清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的成本远高于我,拼价占不到便宜。”

盛宇峰说:“假如人家就打算亏血本呢?”

文善达盯着盛宇峰,只听他继续说:“咱们的成本低,对手心知肚明,他们既然敢这样做,或许早就做好了亏本的打算。”

文善达思忖一阵,指着盛宇峰说:“你呀你,过去怎么不把心思用到生意上?分明是位可造之材,却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个纨绔子弟。”

盛宇峰尴尬地笑了笑没答话,文善达坐回椅子上说:“大伙都称我大善人,你们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曾听家父说过。”盛宇峰说,“多年前,关中棉花丰收,棉花一多,商家趁机压价收购,农户们有苦说不出。文叔父一反常态,不惜借债仍按往年价格敞开收购。”

“没错。”文善达点头道,“盛大哥,也就是你父亲,当时还劝我,说行善积德也得量力而行。我却没有听,一意孤行下去。”

回忆起当年,文善达老夫聊发少年狂,脸色好了许多:“文盛合高价收购棉花,农户自然乐意卖。其他商号在一旁看笑话,却没发觉市面上的棉花正越来越少。”

盛宇峰说:“文盛合虽背负巨债,但到最后,关中的棉花差不多都流入咱们手里。其他商号捏着大把银子却买不到棉花,只能来求文盛合。”

文善达哈哈笑起来:“到那时就该咱们坐地起价了!那一年,文盛合不仅赚了个盆满钵满,农户还称我为大善人。”

聊完往事,文善达的面色又凝重起来。他缓缓说道:“做生意得把眼光放长远,不能在乎蝇头小利。只要能赶跑岳江南,日后有的是银子赚。他岳江南亏得起,我更亏得起!”

“爹的意思是,亏本甩卖?”文知桐问。

“根据敌情审时度势吧。”文善达说,“总之,咱们的布一定要比岳江南卖得便宜,即使亏本也在所不惜。我要的,只是让岳江南倾家荡产,其他人再不敢觊觎商路。”

盛宇峰说:“这样说来,此番派去蒙古的人选至关重要。商场形势瞬息万变,蒙古与泾阳又相隔千里,无法事事禀报。棉布究竟卖多少价,须得前方主事之人临机应变。”

“你们以为派谁去好?”文善达的话刚出口,心中不免一阵阴郁。若是以前,蒙顺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久历商海,忠心耿耿,由他出马,一切尽可高枕无忧。可惜当日自断臂膀,如今的文盛合竟是蜀中无大将。

“让老宋去,如何?”文知桐建议道。

“也只能是他了。”文善达点头道。

“老宋并非东家,分量毕竟轻了些。”盛宇峰说,“若叔父信得过,小侄愿前往蒙古。”

“你?”文善达惊喜地看着盛宇峰,“你是文盛合的东家,自然名正言顺。”

“不过,”文善达话锋一转,“盛大哥当年就是死在北上蒙古的路途中,你母亲临终时交代,盛家人不能再去那块伤心之地。”

盛宇峰拉高声调:“不避艰险,行商万里,乃是商帮男儿本色。父亲当年一大把年纪仍行走在商路中,我年纪轻轻,有何去不得。”

“好!好!”文善达几步上前,拍着盛宇峰的肩膀,“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会瞑目。宇峰,昔日我真是错看你了,文盛合后继有人啊!”

“叔父,还有一事。”盛宇峰说。

“你讲。”文善达说。

“有山陕商帮沿途相助,咱们原本颇有胜算。若再加点手段,更能如虎添翼。”

“什么手段?”文善达问。

“鹿富晨大人如今在兵部当差,能否请他从旁协助,随便找个理由,在路上扣了岳江南的货。哪怕扣个十天半月,只要让咱们的棉布先到蒙古,就能抢占先机。”

文善达沉默良久后说道:“你只管准备赴蒙古之事,今晚我就给鹿富晨写信。他拿了那么多银子,是该办点事了。” v/i8Ez3D29VWLhHZp3mTOmJy6bGR0/KW32w36JxuYP8SGpg3po7T53XRWSWY+q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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