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外滩边的十六铺码头临着黄浦江,处于法租界和南市的交界地,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向来都是个三不管的交叉地区。这里龙蛇混杂,是上海滩烟土走私的重要集散地。
巨大的海关大钟敲过了六下,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辉,码头充斥着工人小贩散发出的汗臭味和喧闹声。
一个留着大胡子、戴帽子和眼镜的男子慢慢地走在路上,他就是郑恩时,送别妻儿之后,便按孙慕陶留下的地址去“高益成”杂粮店。
孙慕陶没有赴约,极有可能已遭不测,那么,这时去“高益成”杂粮店就是冒险,但如果不去,又怎么和组织取得联系?如何把有关日军第一六一师团的情报传递出去呢?
郑恩时仍抱有侥幸心理:孙慕陶是一位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即使被捕,也不意味着“高益成”杂粮店就会暴露。他明白,从事地下工作谨慎是第一位的,这种侥幸心理很危险,所以,他预先做了准备——首先是乔装,装上了大胡子;然后选择黄昏这个时间点,这个时候码头人最多,而且黑夜就要到来,夜幕是逃离的最佳掩护。
身处军统追杀之中的郑恩时感到孤立无助,失去了本该有的耐心,急于找到组织。他想,组织上出于安全考虑,会安排他转移。
夕阳照映在水门汀路面上,反射出橙黄色的光芒,暖洋洋的。郑恩时老远看到“高益成”杂粮店的牌子,却没有进去,而是踱到一边的街角,那里有几个孩子正招呼过往的人“擦皮鞋伐,擦皮鞋伐”。一个孩子见他过来,赶紧端来鞋箱,让他坐下,麻利地擦起了皮鞋。
郑恩时一边望着“高益成”——店里的伙计正张罗着进进出出的客人,一个干瘦的账房先生正靠在柜台上打算盘,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一边和孩子搭讪:“最近这里出了啥事体?”上海人的生活信条是:宁可衣裳蹩脚点,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出门皮鞋一定锃亮,所以公共场合这样擦皮鞋的孩子多得是。这些孩子成群结队,走街串巷,大街小巷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知晓。
那孩子摇了摇头:“阿拉弗晓得……跟平常一样。”
擦完鞋,郑恩时见店里的伙计开始上门板,看来要关门了,给了孩子一毛钱,来到长长的大柜台前。那账房先生看上去精瘦干练,穿着中式的长袍嵌肩,戴红疙瘩黑缎子瓜皮小帽,用狐疑的眼光打量郑恩时:“这位先生,你找人吗?”
郑恩时掏出一根“哈德门”香烟:“打听个人,‘大瓜子’来过这里吗?”
账房先生不接香烟,问:“请问您是……”
“我是‘大瓜子’的本家,也姓孙。”
账房先生满脸堆笑着接过香烟:“请跟我来。”
他带着郑恩时穿过了外堂,来到了后院二楼的账房,拉开门,示意进去说话。
两人到了账房里,账房先生把门关上,搬了把凳子到郑恩时面前,说道:
“你请坐吧。少东家去对街的钱庄开票了,等会儿就回来。”
警惕性很高的郑恩时,想起孙慕陶曾说起过,“高益成”从掌柜到伙计,包括账房先生和厨子,都是安徽桐城老乡,但这位账房先生的口音却和孙慕陶的口音不一样,虽然说的是国语,却像是上海这边的口音。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上个月少东家牙疼,听说疼得厉害时整宿睡不着。我托人捎了张止疼的方子来,现在牙疼见好了吗?”
“噢,好多了,好多了,多亏了你呀。你先等等,我这就去喊他。”
“那您忙去。”
两人微笑着相互点了点头。账房先生出去了,把门带上。
关门的一瞬间,郑恩时脸色大变,呼吸几乎要窒息:“有大麻烦了!”
所谓的“少东家牙疼”不过是一句试探,此前他根本没有和这个少东家打过交道。
老孙果然遭到不测,“高益成”这个联络点已然暴露,而且敌人就等着郑恩时上钩!敌人是军统,还是日伪,现在不得而知,但现在必须赶紧走!
他进来时看得很清楚,柜台一角有架掉了漆的手摇电话机,只要一打电话,日伪的警察和侦缉队马上就到。
这个账房先生指甲修长,打起算盘来很溜,挺像是老干这行的,看来只是被收买来的望风报信的,不是正牌的特务;而且敌人也没有充分估计这个联络点的重要性,或是已经等了多天也没有收获,所以安排并不十分严密。
郑恩时倾听了一下门外,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声音,试着推了推窗户,窗户是被封死了的,木头钉得很牢。
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可能是担心他起疑,门没有反锁,但他不敢从前门走,外面一定有人盯着。他又推了推隔间的几扇门,有一扇门没锁,堆满了破旧东西,窗户能打开,后面还有一道防火用的太平梯。
郑恩时大喜,把太平梯从窗户伸出去,从窗户爬出,顺着太平梯往下走,但这梯子多年不用已经朽烂了,爬到一半便“咔嚓”一声断裂了,他重重摔倒在地。这时听到院子里有人喊:“人呢?快去看看!”他顾不得膝盖的疼痛,爬起来就跑。
郑恩时拼命跑过两个街道,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夜色渐浓,不知道后面有没有人追上来,一眼瞥见街角停着一辆黄包车,车夫拢着袖子朝这边望,便跳上车说:“去金神父路!”从这里去往金神父路的路线他很熟悉,这会儿人多车杂,容易躲避,一旦发现不对,就弃车而走。
车夫说:“那段路有点儿远,您先生可怜我们穷苦人,赏个六七角吧。”
“给你一块钱,我有急事,拉快点!”
车夫拉起车:“先生坐好咧!我可是出名的快脚。”
这车夫拉起车来果然快,郑恩时见路边的街灯和行人飞快地倒退,便往后头望去,看看有没有追踪者。几个转弯后,他突然发现不对,问:“你走的什么路?”
车夫说:“先生不是要快嘛,我绕近路。”
郑恩时喝道:“搞什么鬼,我要下车!”
说话间车子拉进了一个冷僻的暗弄堂,这里还停着几辆黄包车,几个车夫一拥而上,把郑恩时扯了下来。
郑恩时大惊,呼救也来不及了,便问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几个人不答话,把他的西装、手表、皮鞋、钱包钞夹,照单全收,连皮带也不放过。郑恩时赤着脚、穿着短裤、短袜靠在冰冷的墙上,知道遇到了“剥猪猡”的(旧时上海盗匪抢劫行人,将受害人身上衣服也抢去,称为“剥猪猡”),心中反倒一宽:“不是特务就好。”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只要能放了自己就行。
但紧接着,几个车夫拿出绳索把郑恩时绑住,嘴里塞上一块破布,拉他来的车夫一脸的憨厚,现在变成了狰狞面目,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小的斧头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喝道:“乖乖地跟老子走一趟,识相的话就老实点儿,不然让你脑袋开瓢!”说完把他眼睛蒙上,推进黄包车,拉起来又跑。
过了一会儿,黄包车停下来,也不知是到了哪个地方。几个人推着郑恩时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让他蹲下,解开他的蒙眼,拉下嘴里的破布,但身上还是没有松绑。
郑恩时眼睛被蒙得太紧,好一会儿才看清屋子里的景象,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黑脸大汉盘腿歪坐在床上,前面搁着一张小桌,左手抠着脚丫,右手捏着牛眼盅儿,眯着小眼睛,美滋滋地喝着黄酒,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那黑脸汉子摇头晃脑打量着郑恩时,问:“你是忠义救国军的探子?重庆的军统特工?还是这个?”说着伸出了四根指头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新四军”。
郑恩时喘了口气,他被剥成个赤膊,冷风吹了一路,身上都是鸡皮疙瘩:
“你说什么?我不懂。”
黑脸大汉哼了一声,将一把斧子“砰”地拍到桌子上:“你敢跟老子装糊涂?”
郑恩时说:“我就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今天落到你们手里,我认栽了。
但我真不晓得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黑脸大汉两眼一翻:“嘿,那就说点儿你懂的。这样吧,你给家里写信,让他们拿三百块来赎人,要现洋,或者十根小黄鱼。中储劵、军票、法币、老头票,统统免谈。”
郑恩时暗暗叫苦,原来他们不光“剥猪猡”,还要“绑肉票”,听这些人的口音,再看那把斧子甚是锋利,在灯光下灿然生光,忽然醒悟:“你们是斧头帮的?”
黑脸大汉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哈哈大笑:“算你有几分有眼力见儿。”
上海黑社会除了青洪二门,另一个著名帮派就是斧头帮。斧头帮乃安徽人王亚樵所创。王亚樵恩怨分明,性如烈火,先反清后反蒋。他早前流落到上海,组织同乡会,招募的多是下等的穷苦工人,又找了些身强力壮的亡命徒,腰别斧头,成立了劳工暗杀团,打出旗号“劫富济贫”,这便是后来名气响亮的斧头帮了。斧头帮以安徽人和河南人为主,行事风格同王亚樵本人的性格如出一辙,用两个字概括便是:“亡命”。据说,王亚樵某次和上海的高级党政要员在霞飞路上开列席会,因小事同当时的上海警备区司令杨虎发生了口角,他竟当着其他在场的国民党官员的面,爬上会议桌揪着杨虎扇了两记耳光,而这位警备司令长官尽管手握上海防务兵权,被打之后还只能赔笑脸。此事被黄金荣所知,对手下门徒说:“你们以后碰上斧头帮尽量离远点,他们都是不要命的,我们惹不起。”上海滩一度几乎所有的黄包车夫都是斧头帮的外围成员,因此斧头帮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消息灵通。
郑恩时说:“不知兄台是哪一位堂主?”
“凭你也配问老子的堂口?”黑脸大汉喝道,“别磨叽了,赶紧写张欠条,我们给你送到家里。老子丑话在先,明天这个时候不拿钱来,我们就把你的事儿报官。”
“报官?什么意思?”
“还在装糊涂?乌龟吃巴豆嫌命长!”黑脸大汉“嘿嘿”冷笑,招呼一个镶了颗大金牙的瘦子过来,那个瘦子拿起一个包袱,从里面抖落下几件东西,原来一路上郑恩时丢下的伪装——帽子和假胡子、眼镜,都拾了过来。
黑脸汉子仰头一口将盅里的酒喝干,一手搓摸着肚皮,大有成就之感:
“还跟老子绕弯子吗?你去‘高益成’干什么?擦皮鞋的小赤佬都知道,那里进了日本探子。吴淞路‘三河屋’杀人案之后,日本宪兵队到处悬赏捕拿抗日分子,赏格远远比南京政府出的高,把这些东西交给日本人,一番犒劳是少不了的,真要是那样,你的苦头有的吃了,就算请人保你出来,价码也不止这个数!”
郑恩时心中一沉:“原来擦皮鞋的小孩子故意不跟我说,看来是被威胁不许说,敌人就张开网等着我呐。”
那瘦子说:“现在三百大洋便可破财消灾,这等划算的生意你居然不做?
你脑筋搭牢了?”他的口音跟黑脸汉子又不一样。
郑恩时说:“我哪里有现洋和金条?现在收藏这个不是经济犯么。”
“看你一身光鲜,区区小数,哪里会拿不出?”那瘦子点燃了一支长长的纸烟,“要钱还是要命,你可得思量清楚。”
“别跟他废话了,这小子八成就是个共产党。他不写信,我们替他写,不过我们写没凭没据,只好砍掉他一只手做凭证。”黑脸汉子一挥手,几个人冲进来,就要把郑恩时拖出去。
“慢着……我写。”到了这一步,郑恩时只得先稳住对方再说。
这信写给谁呢?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不能写给他们,想来想去,还是写给谢叔明吧。
谢叔明是妻子谢瑞真的哥哥,青帮弟子,入门的压帖贽敬两百大洋还是郑恩时给出的。同时,经郑恩时牵线搭桥,谢叔明还与中共地下组织有过合作,找他赎人最安全。
谢叔明从小顽劣,不爱读书,混过码头,跑过单帮,后来入了青帮。上海滩上帮派林立,各派势力割据纷争,在各帮各派中,尤以青帮最盛,三大亨张啸林、黄金荣、杜月笙各自结社收徒,体系不一,其下又分成大、小八股党等分支势力。青帮主要控制了上海的烟、赌、嫖和娱乐业,在各处码头、茶楼甚至军警官衙均有分布。
谢叔明以前曾是亚细亚火油公司的职员。抗战爆发后,中国的海外物资进口渠道被封锁,石油成为了极度紧缺物资,唯有亚细亚火油公司等少数几家外国大公司有油,但这家公司只收黄金和英镑美钞,其他钞票一概不认。
郑恩时首次与谢叔明合作,是请他为苏北的新四军根据地搞汽油——因为无线电台很耗电,野战条件下需要发电机供电,汽油发电机要比手摇发电机高效得多。因谢叔明交际广阔,会“白相人”应酬的那一套,所以地下组织此后通过郑恩时几次找过他,请他帮忙买一些游击队和根据地急缺的物资,比如药品和通讯器材,基本上每次都成功了。
写完信,郑恩时被扔进了一间柴房,依然绑着,就这样被捆了整整一宿,接着又是一个白天,一天就给了一碗水和一碗冷饭,饿得头晕眼花。
他的心情很沉重:孙慕陶肯定遭到了不测,“荻乐斯”咖啡馆等来的是军统特工,“高益成”杂粮店等来的是日本人。也就是说,现在,不论是国民党还是日本人,都在追捕他!
虽说不能肯定“高益成”的日本特务是否认出了他,但这次就算出去了,不但不能回家,三井洋行也不能去了,以前的朋友熟人一个都不能找,唯有隐蔽身份找到组织才有落脚之处。
郑恩时从门缝看金色的阳光西斜,知道已经是傍晚了。这时柴房门打开了,当先一人正是那个大金牙瘦子,他一进门就忙不迭地给郑恩时松绑,连说:“得罪,得罪!”
接着进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小开”打扮,正是谢叔明。他抱住郑恩时,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妹夫,你受伤了么?你放心,这个场子我给你找回来了。”说罢狠狠瞪了那个瘦子一眼,那瘦子脸色尴尬躲到一边。
那个黑脸大汉则低着头缩在后头。
谢叔明介绍了来人:一人身穿锦缎青袍,眼眉细长,头发有些花白,脸色却很精悍,手里玩着两枚铁胆,此人名叫邝修身,乃是青帮中通字辈的张啸林的师弟,是南市这一带青帮的香主;另一人浓眉大眼,穿一身黑色香云纱衣裤,头戴一顶白帆布太阳帽,此人名叫马国襄,也是青帮弟子,乃是谢叔明的换帖兄弟,在汪伪第二军下属的独立第六团任少校团副。这两人都是谢叔明搬来的救兵,而且来头都不小,无怪这帮绑匪的气焰一下子就蔫了。
郑恩时手脚刚松绑,血脉不畅,还站不起来,只得盘腿而坐,拱手说道:
“有劳二位了,郑某感谢不尽,只是被打伤后不能起身,恕不能全礼。”黑脸大汉一听这话,气得脸皮发青,只是他脸本来就黑包公似的,这脸色变化别人还真看不出来。
邝修身一摆手:“老弟,免礼了,有我在,保你平安。我一得到讯息就赶来了,还好,没伤着大碍吧?”转头痛骂那个黑脸汉子,“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爷叔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他妈的一点长进都没有,尽给老子添麻烦,就是个尿壶的命!”又骂旁边的人,“一帮饭桶!全都是猪脑袋上长狗眼,一点行市看不见。”
原来这黑脸汉子绰号“大黑鱼”,那瘦子绰号“大金牙”,和那些黄包车夫都曾经是斧头帮的。日军占领上海后严厉镇压斧头帮,帮会瓦解,这帮人便自谋生路,除了卖苦力,还操起了“剥猪猡”的“生意”。在上海滩混黑社会,无论求财求贵,还是求险求现,没个出身是不行的,青帮是个松散的组织,所以这帮人一股脑都拜在青帮门下,算做是邝修身的徒子徒孙了。这帮人拜师之后仍干老本行,只是怕青帮帮规追究,“剥猪猡”时就虚张斧头帮的老字号,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惊动了邝修身这个祖师爷。
“大黑鱼”和“大金牙”垂头挨骂,不敢说话。
马国襄摘下太阳帽轻轻摇了摇,说:“谢兄弟来领人了,冲着大伙儿的面,我就说几句公道话。邝师伯息怒,富贵险中求,这一节也不要去怪他们。
是过去斧头帮号称‘铁血锄奸团’,讲究的是行侠仗义,我青帮更是凡事都讲忠义在先,如今明知我们这兄弟是本分人,也要横插一杠揩把油,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番话比邝修身的痛骂受用些,黑脸汉子赶紧就坡下驴:“如今这邪年头,兄弟们挣碗饭吃不容易,多有得罪,望老哥大量海涵,兄弟这里给赔不是了。”说着抱拳团团一揖。
邝修身骂了一通,便不再说话。马国襄会意,对谢叔明和郑恩时说:“都是出来混的,面子都是道上兄弟给的。不知者不罪,我看这一次,就算了吧。”
谢叔明见人已经救到,没有大碍,便点了点头:“今天这事可全仗两位的金面了。这样吧,小弟在‘十美轩’订了一桌酒席,聊表谢意,这就请两位移步赏光。”
当下,谢叔明和郑恩时携手而出,与邝修身、马国襄一起去往霞飞路的“十美轩”茶楼,“大黑鱼”带着三个兄弟亲自拉车。
上了茶楼,分宾主落座,谢叔明请邝修身坐了首席,马国襄次席,他自己末座相陪,郑恩时坐他身边。
谢叔明刻意结纳邝修身,执着他的手一口一个“师伯”,邝修身也乐得奉承,众人谈笑风生,开怀吃喝。酒足饭饱,谢叔明站起身来说:“今日小弟我给各位准备了点余兴节目。”说完拍了拍手,接着便听楼梯上“哒哒”
声响,走进来十多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谢叔明说:“这些姑娘都是我从会乐里请来陪大家喝酒听唱的。”
当时粤式茶楼风靡上海,因此粤曲也在沪上流唱颇广。会乐里的姑娘们各自依偎着座上的客人,前面的粤曲班子则演奏着曲调,中间立了位歌女,用哀怨的调子唱着当时流行的名曲《一种相思两处愁》:“月色朦胧,惹起我情根难断,议卿离别,邀我早日归旋,但羁旅他乡,恐怕难再相见……”
众人兴高采烈,郑恩时却提心吊胆,担心会突然冒出日本军警当场将他捕去,好在一直稳稳当当。他见谢叔明起身小解,便跟了上去,到走廊一头见周围无人,便轻声问:“什么时候交货?”
谢叔明已有几分酒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什么货?”
郑恩时说:“南通要的那批。”
谢叔明“噢”了一声,含糊地说:“时间还没定。”
郑恩时说的这批货,就是武器弹药,是组织上委托谢叔明去搞的,而这样的行动,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两年,上海周边的新四军游击队规模不断扩大,但缺枪少弹一直困扰着游击队,光靠缴获不能解决问题,很多战士没有驳壳枪,只好在腰里别把土造撅把子,半夜里诈开汉奸保长的家门搞搞恐吓、钻洞里朝伪军打打黑枪还行,正经鬼子上来了就只有撒丫子跑路。以前在上海黑市买卖枪支,有行无市,并没有成交的价码,一支二号驳壳枪附带一百发子弹,大概一两百银圆。日军控制了整个上海后严禁武器买卖,这种黑市已渐式微。于是,组织上研究决定,找谢叔明想想办法,他关系多,能否通过关系给买些枪支弹药。
郑恩时把这个意思跟谢叔明说后,他回答:“日本人的枪支上都有皇室的菊纹徽,他们将武器视为生命,管理很严,很难弄到。但是,可以通过重庆方面的军官买到,不过要送厚礼。”原来,他有朋友前往江西的上饶、铅山以及浙江丽水、温州等地经商,这些地方仍是蒋系国民党军队的地盘,有的地方虽被日军短期占领过但又很快放弃,而驻扎在那里的国民党军队十分腐败,从那里能走私到紧俏的物资。谢叔明提到的“厚礼”,其实就是上海一些大药房经营的荷尔蒙注射液,花天酒地的国民党军官把它们当成春药。于是,组织上就高价买了这些东西,请谢叔明带去。谢叔明果然没有空手而归,他从上饶带来了几支新式的卡宾枪和一些子弹。这一下,谢叔明得到了一笔厚厚酬劳,而郑恩时也赢得了组织上进一步的信任——也就是孙慕陶说的,正积极考虑他重新入党的申请。谢叔明趁热打铁,说:“只要给我更多的钱,就能弄到更多的武器和药品。”于是,南通的新四军筹集了三大海船“花衣”(就是皮棉,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款子),卖掉后折成黄金给了谢叔明,作为资金,请他再去上饶买枪。现在,郑恩时和谢叔明说的,就是这个事儿。
谢叔明与游击队联系是另一条线,郑恩时急于找到组织,如果谢叔明向游击队交枪,那就能重新和组织上搭上线。这时有人过来,郑恩时只好不再提这个,转而问:“你怎么请得动邝修身老爷子?听说他这些年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外人,你可真有神通。”
谢叔明笑了一下,见来人走开,便低声说:“绑票的说你不是共产党,就是军统。我就跟邝老爷子说,你是军统的线人,这次不幸失手,请他搭把手。要知道,邝老爷子表面上不问俗务,其实早就向重庆暗送秋波,无奈对方不解风情。”
郑恩时奇怪地问:“这话怎么说?”
“当年邝老爷子的师兄张啸林公开投靠日本人,组建浙江省政府,邝老爷子也在一旁帮衬出力,后来张啸林被重庆特工给毙了,邝老爷子吓了一跳,这才收敛,不与日本人亲密。看现在这势头,日本人就要翘辫子了,将来重庆政府是要回来的,要是翻老账,邝老爷子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一听说你是军统的线人,就逮着机会就向重庆示好,反正又不花他老人家一毛钱的本钱。”
“原来如此,你对这些汉奸的路子还挺熟络。”
“这年头,保不齐哪块云会下雨,都是两头押注。听说,连周佛海这样的大人物,也在暗中联系重庆呐……”
看来,嗅到了日本战败气息的各路汉奸,就像地震前的老鼠一样骚动起来,他们由于害怕秋后算账,开始通过各种秘密渠道和重庆暗通款曲,想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时又有人过来,两人只好中断了谈话,回到座位,台上的歌女还在唱:“望空长叹,我怨苍天,自古好梦难成,徒嗟人怨……”
邝修身推辞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两人一直送到门外,谢叔明拉着邝修身,还在谈天说地,意犹未尽。这时,马国襄也下楼告辞,当下由郑恩时陪着说话。
马国襄走到街道拐角,转头对郑恩时说:“不必送了,多保重吧。”
郑恩时说:“承蒙兄台相救,不然我的半条命就去掉了,想起来,我这心肝还‘扑通通’地跳,兄弟生来胆小……”
马国襄摇头说:“你哪里胆小?胆子小,你敢干这抗日的勾当?”
郑恩时一怔:“兄台醉了。”
马国襄大笑,接着压低嗓子:“他们说你是军统,我看你是共产党。”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你瞒不了我。”
郑恩时见左右无人,便说:“兄台没听过五灯话匣子?连德国都投降了,日本人在中国的日子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老兄身在曹营,可要好自为之。”
到了这个时候,伪军伪政府里面,那些耳目闭塞缺乏世界大局观、以为日本人还能继续统治下去的仍大有人在。
马国襄淡淡地说:“多谢指教。我倒要奉劝你一句:趁早洗手不干,做个安分良民,这才是乱世的明哲保身之道。”说完一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完施施然而去。
送走了他们,郑恩时对谢叔明说:“阿真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谢叔明一怔,问:“为什么?小两口吵架了?”
郑恩时摇了摇头,把谢叔明带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低声说:“我可能暴露了,是我让他们回去的。你也要小心。”
谢叔明大吃一惊:“日本人盯上你了?”
“我昨天就从他们手底下逃出来,这才被斧头帮绑票。还不能肯定日本人是不是对上号了,不过我看是凶多吉少,找上门就有大麻烦了。”郑恩时把去“高益成”杂粮店的事儿简单说了。
谢叔明脸色忽青忽白,斧头帮说郑恩时是军统或是共产党,他以为不过是讹诈手段,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他想了想,说:“那你跟我一起去上饶办货,那边是重庆的地盘,安全。”
郑恩时说:“不行!我现在不但要躲着日本人,还要躲着重庆方面的人,军统也在追杀我。”
谢叔明一听这话,呆了一呆:“你怎么惹了这么多麻烦?”他挠头抓耳,连声说:“这可怎么办?”
郑恩时说:“你不用管我,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只说亲戚关系,其他的一概不要承认,不要多说话,只要你嘴巴严实,他们也没辙。只是,我们不能再呆一起,要马上分开行动。”
谢叔明点了点头:“分开最好……你也保重。”从兜里掏出一卷钞票塞给郑恩时,“这点钱你先拿着救急,过一阵子再联系。”
郑恩时见谢叔明要走,便说:“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谢叔明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环顾四周。
“帮我打听一个人。”
“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打听人?”
“这个人对我很重要,一定要帮我找到他。”郑恩时恳切地说,“你还记得去年八月在‘老广东’酒家见过的那个丁四官吗?新四军第一次请你去买枪,就是他跟你谈的价钱。”
“我记得,这人走路外八字,年纪轻,但是背有点儿驼……你要找他?”
对于生意场上的人,谢叔明是过目不忘的。
“没错,我现在联系不到上级,找到他,才能找到组织。”
孙慕陶失去了联系,动用他那条线上的任何关系都是危险的。郑恩时思来想去,目前唯有丁四官这条线可以试一试,据他所知,这两条线不存在交集。
“你这个题目太难,上海滩这么大,人这么多,我上哪儿去给你找这个人?”谢叔明面露难色。
“我知道他是茶楼里的堂倌……”
“兄弟,上海滩茶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到哪个茶楼去找?”谢叔明打断了他的话。
当时的上海大小茶楼林立,而这茶楼又分为两大种:一种是下等劳苦大众去的低档茶馆,又叫做“熟水铺”或者“老虎灶”;另一种茶楼便是那些中产阶级和富人光临的茶馆了。十里洋场这样的大茶馆数不胜数,比较著名的有海派的“湖心亭”“江南一支春”“春风得意楼”,粤式的“大三元”“东亚”“新雅”“陶陶居”,日式的“樱花”“新宿”,等等,不胜枚举。
郑恩时说:“你手下不是有好几个‘三光码子’,找个人都这么难?”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将石油作为“第一军需品”严加控制,全面接管了亚细亚火油公司,谢叔明就此失业,豢养了几个“三光码子”(指的是不吃公粮、不拿公薪、没有公职的线人,成天在街上闲逛,专门提供各种消息)为“包打听”打工,卖消息赚钱。
谢叔明想了想,说:“我最近忙着南通那批货的事,马上要去上饶,另外还有很多事要办,没有时间去查这个人。不过,我的一个弟兄曾说起,在杜美路的杜公馆附近见过丁四官,看到他挎着菜篮子从这里走过。既然挎着菜篮子,那他的家肯定就在附近,那一带的茶楼你都去找找,估计就能碰上。”
当下两人告别,郑恩时最后叮嘱:“注意安全!另外,切不可忘记我们身上肩负的使命,尽快完成这次买枪任务。只要你有功劳,共产党是不会忘记的。”
郑恩时对谢叔明还是有点儿不放心。谢叔明第一次出去搞物资时,组织上也不放心,就让郑恩时跟着。那次是去温州,谢叔明一到那里就私下外出吃喝玩乐,晚上还带了两个妓女回旅社,厚颜无耻地把其中一个塞到郑恩时房内,说:“钱我已经付了。”郑恩时严词拒绝,警告了他:“我们现在是带着任务来的,这些钱都是来之不易的革命经费,怎么能这样糟蹋?做人不能昧良心!”又给他讲了一堆救国救亡的大道理。谢叔明有些尴尬,便说:“我是想替妹妹试探你一下。”此后,组织上委托谢叔明办事,他都说要单独行动,不过,几次任务都成功完成了,郑恩时便无二话好说了。
当晚,郑恩时假装肚子疼,用假名住进了广慈医院。他不能回家,“利剑”行动失败后上海风声很紧,去旅馆有可能会遭到特务盘查,或者被多疑的人告密,住进医院还是比较安全的。
在医院住了两天,没听到什么异常风声,郑恩时便到附近街道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三井洋行,他想做一个试探,看看日伪特务机关是不是真的盯上了他。
电话接通了,郑恩时哑着嗓子说:“劳驾,我找司库助理郑恩时先生。”
对方一怔,说:“请稍等。”搁下了话筒,过了一会儿,另有一人拿起话筒:“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一位?”
郑恩时暗叫“好险”,说:“您不记得了吗?我是‘源泰兴’洋服店的老黄,您上星期在我这儿订的西装已经做好了,什么时候给您送过来?”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就今天下午吧,送我家。”
“好的。”郑恩时放下电话,迅速离开了电话亭。下午,他家里里外外都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现在很清楚了,国民党军统和日伪特务机关,都已经锁定了郑恩时,他面对的危险是双重的,随时会被发现,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至于为什么这两股敌人会这么快地找到了他,现在还不得而知,其中疑问重重。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事不宜迟,必须马上找到组织,只有这样,安全才有保障,才有余力去思索追查这其中的问题。
郑恩时赶到杜美路,将这片的茶楼都找了一遍,却没看到丁四官的人影,大半天过去了,他踯躅在街头,眼看天色一点一点黑下来,心焦不已:“难道谢叔明的消息不准确?在马路上守候也不是好办法,万一冤家路窄,等不到丁四官,却被人家等到了我,那岂不是更加麻烦?”
郑恩时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走到了葛罗希路和杜美路的斜岔路口,这时,前面出现一个人,他走路的姿态有点外八字,穿一双旧皮鞋,已经磨歪了鞋根,这样就更显得左撇右撇的了。郑恩时见了心中一喜,再往上打量,窄肩膀,弓背,低着的头,这些形态更像似丁四官了。
只听这人一边走路,一边还哼着“马连良”:“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蛟,被困在沙滩……”
郑恩时跟了上去,想等他停下来。
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时,那人也扭头回头望了一眼,单从看得见的半边脸,已经可以确定果然就是他。此刻,郑恩时情不由己的喊了一声:“丁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