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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亡,突如其来

公共租界老垃圾桥以北有家叫“圣梅厄尔”的小教堂,是意大利天主教出资建立的。教堂对面是公大纱厂的仓库,围墙上粘贴着五颜六色的狐臭粉、花露水、雪花膏、蔻丹、唇膏等等的广告画,日晒雨淋,大都已破损褪色。

这天一早,郑恩时来到这里,贴上了一张“美丽香皂”的小广告画,其中的广告语“芬芳洁白”的“白”字,被画上了一个圈。根据“乌江”以前向组织上的交代,这是向军统发出的接头信号:有情报要传递。

翌日,郑恩时再次来到“圣梅厄尔”教堂,教堂里昏晦的灯光和坚固的墙体,使他感到自己和外面乱糟糟的世界隔开了。里面人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人,唱诗班正在唱弥撒曲。他坐在后排,一眼就看见第四排的长椅上有个戴黑色礼帽的男子,低着头,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养神,那顶礼帽和自己戴的兔子呢礼帽款式相同。

郑恩时心想:“他们早就到了,心比我还急。”唱诗班散去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什么异样,便径直走过去,在那个男子身边坐下,摘下了自己的礼帽。

见身边有人坐下,那个男子精神一振,也摘下帽子握在手里,双方都打量了一下对方。

那个男子一张长方脸,鼻端高翘,两腮瘦削,留着两撇小胡子,他问:“你的孩子接受过洗礼吗?”

郑恩时反问:“你说的是哪一个?”

“你们家老二。”

“不,接受过洗礼的是老三。”

暗语对了上。两人在座位下迅速交换了各自手里的礼帽。

那个男子又问:“初次见面,怎么称呼?”

这句话不是约定的暗语,该怎么回答才不会令对方起疑呢?而且,这个人虽然相貌上做过一些伪装,但他的眉目特征提醒郑恩时:这人面熟……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叫我‘礼帽先生’好了。”郑恩时无暇多想,晃了一下手里的礼帽,用了一个含糊的名称,“不知你怎么称呼?”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干我这行的,姓名经常变来变去,实在麻烦,干脆你就叫我‘卞先生’好了。”

“幸会幸会。”两人握了一下手,又很快松开。

卞先生说:“时间不早了,家里事多,我得回去了。”他戴上郑恩时带来的礼帽,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站了起来,“愿上帝保佑我们,阿门。”

郑恩时点了点头。等那个男子走后,又过了一刻钟,周围平静如常,他才起身,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郑恩时这时想起来了,几年前在江西吉水见过这个卞先生,那时此人的身份是省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上尉,的确是重庆方面的人,只是对方好像并不记得这回事……想到这里,他渐渐放下了心:“接头很顺利,时间也很短,就寥寥几句话,不会看出任何破绽,这个任务应该完成了。”

翌日,郑恩时准时来到位于外滩的怡和洋行。这座六层楼的新古典康林特式风格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现在归日本三井物产株式会社(俗称“三井洋行”)使用。

三楼的财务办公室,等待郑恩时处理的账目有高高一摞,还有各个银行、商社乃至日本军方的证券、发票、提单等票据。

日军进驻租界的早期,对租界内的欧美侨民生活并不多加干涉,商店里,英国的呢绒、苏格兰的威士忌、法国的香水、美国的听装香烟等等依然琳琅满目,外资银行还在照样营业。但到了此时,面临颓势的日本人已顾不得脸面,加快提取中外各银行的存款充当军资,各军警特务机构纷纷插手,上海宪兵队、宪兵队水上队、宪兵队本部特高课、公共租界警察本部特高课、海军武官府等,以及正金银行、中支那敌产会等等,均来插手揩油。作为全日本最大财阀的三井,自然不会置身事外。

正忙碌间,庶务课打来电话:“喂,郑君,请过来一下。”

打电话的是庶务课经理胜间田龟藏。他与郑恩时私交不错,郑恩时办事勤勉,为人谦和,很得他的赏识。

郑恩时进了胜间田龟藏的办公室,只见里面还坐着一人,便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见是一个穿军装的青年军官,军刀很随意地搁在一旁,从领章看,这是一个少佐,而从他胸前佩戴的深蓝色的“山形兵科记章”可知,他是辎重部队的。

从事情报工作,熟悉敌军的各种标识是基本功。

胜间田龟藏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票据,对郑恩时说:“密丰毛纺厂的单子到了,你要抓紧时间核对一下,不得有误。”

郑恩时接过来,点头说:“明白了。”英资的密丰毛纺厂现已被日军征用,由三井洋行托管,最近正紧急赶制一批毛毯。从毛毯的数量和制式看,这是为军队筹集的军毯。

后勤薄弱是日军的痼疾,去年发动“一号作战”时,第二十七师团在河南信阳雨中急行军,虽然是四月的春季,但由于缺乏雨衣和御寒被毯,造成了连同师团长竹下义晴中将在内两千多人非战斗减员,其中冻死一百多人,师团长被撤职。有了这个教训后,日军才开始重视御寒工作。

这次大量筹集毛毯,显然是为新近进驻上海的部队准备的,从数量看,这支部队人数在六千以上,是一支大部队。如何探听进一步的情报呢?日军第一六一师团正是上个月刚调入上海的,眼前这位辎重部队的少佐,莫非就是因此而来?

郑恩时正要离去,胜间田龟藏问道:“郑君,附近有比较好的饭店吗?要那种上海特色十足的饭店。”

郑恩时“噢”了一声,有意识地问:“这样的饭店不少,请问您是要宴请哪一位贵客?需要什么档次的?”

胜间田龟藏一指那位少佐:“这是我的侄子,刚随部队到上海,还没有机会品尝中国的美食。今天难得,我打算请他吃一顿。”

郑恩时心念电转:“从这个日本军官嘴里说不定能探听到一些情报。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必须把握住。”他说:“静安寺路上有个老字号的‘绿杨村’酒家,淮扬菜很有名,水晶虾仁、松仁玉米、蟹粉狮子头,味道都是一绝,据说吃了能延年益寿。”说到这里,语气十分恭敬,“一直以来承蒙您的关照,无以为报,今天就由我做东,请二位屈尊赏光,万勿推辞。”

胜间田龟藏笑了一下,问那个军官:“忠重,你意下如何?”

那个军官名叫胜间田忠重,说道:“公事已了,私事就由您安排了。”

胜间田龟藏对郑恩时说:“那就让你多费心了。”

“哪里哪里。”郑恩时满脸欢笑,“相请不如偶遇。能和大日本皇军交朋友,是我的荣幸。”说完鞠躬而出。他的内心也在微笑。

郑恩时谙熟地下工作的三点要领:入戏、交友、耐心。入戏,就是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彻底地全面地融入到工作的环境中,每日吃什么、做什么、看什么,都要完全符合所扮演人物的身份;交友,就是要在符合身份的情况下,结交各个层面的人,与各方势力打交道,建立跨行业、跨地理的社会关系,并利用这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为开展工作提供保护;耐心,就是不急于求成,要善于在较无收获的情况下坚持岗位,在长期无法开展革命工作、甚至长期无法与组织取得联系的情况下,隐藏自己,保护自己,等待机会。

耐心等待之下,一条大鱼又要上钩了,所以,接下来这场戏要演好。

关上门时,只听胜间田龟藏笑着对侄子说:“在上海,想巴结日本人的中国人多得是,只要你愿意,天天有人请吃饭。”

下班后,郑恩时和胜间田叔侄来到“绿杨村”酒家,事先已经电话预定了雅座,三人落座后推杯换盏,大快朵颐。胜间田忠重起初还有些矜持,但几杯酒下肚后满脸通红,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险些连自己的舌头都咽了下去,话也多了起来,连连感慨:“中国人做的工事是堆垃圾,但做的食物是天下珍品,今天终于拜服了。日本军队的伙食就和马料差不多。”

他说,入伍的第一天才吃了一顿红小豆煮粘米饭,之后一切都变得严酷起来,通常吃的早餐就是凉米饭加咸菜以及一杯冰冷的茶,而且要极快地吃完,以便赶回去继续军事操练;午餐是米饭加上一点肉或鱼,有时会有点儿梅干和栗子;晚饭则不过是一碗汤加上米饭和蔬菜。至于士兵的饭菜更差,只能用拌着醋和酱汁的饭团充饥。

胜间田忠重少佐果然是日军第一六一师团的辎重队司令官,此次前来三井洋行正是为了催交这批毛毯。这位文质彬彬的青年,眉眼之间并没有日本军人惯有的杀气。他不是正规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而是就读于京都工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在丸红商社工作,去年才被征召入伍,在神奈川相模原接受了半年的速成士官训练(日语中的“士官”即对应汉语中的“军官”),在广岛短期驻扎后,便被派往中国。这样的军官,其实是日军为应付战局急剧扩军的结果,其军事素质自然不能和抗战初期那些接受过三年完备士官教育的军官相比。

郑恩时还得知,第一六一师团下辖两个步兵旅团,每个旅团有四个独立步兵大队,编成地是九州的熊本,官兵大部分来自南九州,是丁级师团,属于日军中的三四流部队,实力并不强。

郑恩时酒量过人,向胜间田忠重频频举起盛满白酒的玻璃杯。酒一多,这位年轻少佐的牢骚也多了起来:“在中国,到处是充满敌视的民众和鬼影一般的游击队。部队刚刚举行了慰灵祭,明年哪个时候说不定就轮到我了……不过,没有派往南洋就算万幸啊……”

胜间田龟藏劝道:“重忠,可不能这么悲观,振作起来,要打出信心来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胜间田忠重红着脸低下了头,又抬起头来:“没错,像上海这样的治安区,仍要加强力量,确保成为我军的坚固根据地……”这时一个酒嗝涌上,大呕起来。

郑恩时赶紧给胜间田忠重拍背,酒菜淋漓吐了自己一身,仍没有一点嫌弃,对胜间田龟藏说:“我带他去一下厕所。”他扶起头重脚轻的胜间田忠重去厕所,叫服务员上热茶醒酒。

来到厕所,郑恩时让胜间田忠重趴着呕吐,拿着毛巾给他擦拭。胜间田忠重呕完后,回到酒席,喝了几杯热茶,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郑恩时将他的外衣披上。

胜间田龟藏也东倒西歪地上厕所去了。郑恩时见胜间田忠重神志有些迷糊,便轻轻地掏摸他的裤袋,从裤袋发现一纸手写的电文草稿:“呈周委员长……本部设于真如镇,驻兵一千名,王家宅驻兵五百名,陈家宅驻兵五百名,杜家宅驻兵五百名,限于两周内解决……”因为字迹潦草,来不及细看,胜间田忠重又开始喃喃自语,郑恩时不敢多看,将电文重新塞回他的裤袋。

这是一个重要的情报。电文说的周委员长,就是伪上海市长兼物资统制委员会委员长的周佛海。看来,近期这个第一六一师团还在调整部署,要这个大汉奸全力配合。

过了好一会儿,胜间田忠重的酒意才去了大半。

“郑君,今天太失礼了,实在对不起。”告别时,胜间田忠重微微鞠躬,笑着说,“您的日本话说的可真好。”

“过奖了,那都是龟藏先生教导有方。”郑恩时谦逊了几句,的确,他的日语基本上就是跟胜间田龟藏学的,平时都在仔细留意模仿胜间田龟藏的发音。

“让你破费了,非常感谢。”胜间田龟藏说。

“哪里话,这顿饭物超所值。”郑恩时说,“还得感谢您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呐。”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这些天,郑恩时都在留意报纸上的消息,“南京楼”有没有刺杀血案的报道,但一直很平静。他有些纳闷,按照时间推算,针对陈恭澍的刺杀早该实行了。是日本人刻意隐瞒吗?还是军统根本就没采取行动呢?

星期天下午四点整,郑恩时准时来到了位于静安寺路的“荻乐斯”咖啡馆,这是上次就和孙慕陶约好的见面地点。他心想,见面之后,一是汇报从胜间田忠重那里探听到的消息,二是询问“镜子”计划进展如何,是否需要自己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郑恩时进门后,便习惯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忽然瞥见右前方一张四方台子上,有三面各坐一名大汉,其中有一个面对店门的大汉身穿藏青色西装,见他进来,便向同坐的两人朝着他用嘴唇翕动了两下。郑恩时立刻警觉到,这情形不对劲儿,他走向靠门的座位,坐下后,回头瞄一下那三名大汉,发现他们都以目光注视着这边。

郑恩时若无其事地坐了片刻,看了看表,五分钟过去了,孙慕陶仍未到。

看来要出事!迟到五分钟,从安全考虑这次约会就要取消。

郑恩时没有慌乱,透过咖啡馆玻璃窗,发现前方的人行道上有一名马路巡捕正缓步向这边走来,瞅准时机,他立刻起身走出,当拉开店门,正拟急步离去时,藏青色西装的汉子也立即赶了出来,挡在他的前面,抓住他的手腕,用上海话问:“侬到此地找啥人?”郑恩时说:“找朋友。”

这时那名马路巡捕正好走近咖啡馆门口,郑恩时便大声喊叫有坏人,那汉子随声扭头注意巡捕,抓住郑恩时的手稍一松动。郑恩时便极力挣脱,跑到该巡捕后面,口中高喊:“这是个坏人,请你保护我。”这个巡捕盯住那个还站在咖啡馆门前的汉子,并未走上前去询究。郑恩时知道咖啡馆内尚有他的同伴两人,假如三人一齐出来挟持(在距两三间店铺门前,停有一辆空轿车),那是很危险的。于是,趁那汉子和巡捕相顾愕然之际,郑恩时迅速跑进马路对面的“鸿翔”女子服装公司,一到里面便进了厕所,将戴着的蓝色呢帽和身上穿的一件灰色花纹的外衣脱下丢掉,里面的黑色马甲反穿成红色,而后再从公司后门步行到慕尔鸣路、威海路口,走进“恒丰昌”绸缎布疋店,装作买东西客人,搭讪着剪了一件布质旗袍料,一边观察周围,确定没有了“尾巴”,便拨了一通4000号电话,向“祥生”汽车行(为上海市最大的出租汽车行,设有分行十六家之多,单是向电话局选购这个4000的电话号码,据传说就花了十根金条)叫到了一部出租汽车,溜之大吉。

上车后开了好一段路,郑恩时才平静下来。如果不是对那一带地形熟悉,这会儿已经落入敌手了。绑架者是什么人?日伪特务吗?从这种偷偷摸摸的手法看,郑恩时觉得不太像,如果是日伪的特务,不会顾虑到路上的巡警,现在整个上海都是他们的天下。

更让郑恩时担心的是:孙慕陶怎么没有来约会?难道出事了?

孙慕陶是他和组织的单线联络人,这根线断了,就意味着他和组织的联系断了!

郑恩时早就有这种意识:他也许会在某一天默默地死在一个角落而没有人发现,除了他的单线联系人,没人知道他的死因。如果他的单线联系人还活着并为他作证的话,他可能被追认为烈士;如果没人证明他的真实身份,他将背着一个恶名死无葬身之地。

沉重的不祥之感,慢慢从心底里升起。

两天来,郑恩时内心一直烦闷,傍晚吃完饭,妻子带着孩子去散步,他无心闲逛,便想去洗个澡放松一下。

郑恩时的家位于公共租界西摩路、新闸路口,是西式里弄公寓。出了家门,过了两条巷子,就到了“天福池”浑堂(“浑堂”就是公共浴室)。他是“天福池”的熟客了,经常去那里搓澡。

进了澡堂,浴池很大,水里站满了人,蓬头的、秃头的、黝黑的、惨白的、多毛的、刺青的,像下锅的饺子,塞了足足一池子,弥漫着昏昏欲睡的气氛。

郑恩时泡在大池里,头搭毛巾仰天靠着池壁,全身的肌肉都被热水松弛下来,但脑神经仍然是绷紧的,还在回忆“荻乐斯”咖啡馆那惊险的一幕。

一个名叫陈锦堂的熟人来到郑恩时身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耳旁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哒哒”声,那是一旁专门帮人搓背的工人在给人拍背发出的声响。

陈锦堂是布料生意场上的掮客,感叹生意艰难:“现在的世道做人难呀,呒没钞票是啥也不用谈。再这么下去,丝绸都没人穿得起,只好改卖细洋布了,不晓得日本人要折腾到啥辰光……”

“你小声些,被探子听到了,可有苦头吃了。”郑恩时有些不耐烦,唤来了澡堂的跑堂,“周师傅在吧?”周师傅是这里的搓澡工,手艺不错,搓完澡后敲背掏耳朵,客人十分惬意。

那个跑堂说:“郑老板,真是不好意思,老周前两天回乡下去了,今天人多,要不就请这位新来的师傅服侍你吧。”

郑恩时正用毛巾擦脸,只是“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个搓澡工正要过来,池子里一个胖子喊:“快来给老子我搓。”

搓澡工笑道:“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我再找条毛巾。”一边说着,一边招呼池子里的客人,请他稍候。那胖子可不买账,一头从水里出来,大喇喇地躺到长凳上,大声喝道:“穷瘪三也来教训我来了?快点!”那搓澡工只得点头哈腰:“郑老板,你先上二楼休息,我等会儿就来给你搓背。”

郑恩时看了一眼这个搓澡工,觉得有些奇怪。一般的搓澡工,不管身体怎样,一双手臂总是很结实,但这人却从头瘦到腿,整个人骨架子虽大,却骨瘦如柴,手脚又细又长,让他联想到了蜘蛛,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堂子里水蒸气郁勃氤氲,人都糊成灰白的影子,这人的相貌如何,倒看不清。

浴池在底楼,洗好澡,上了二楼,那里有十几个小包厢,都是给贵客留的,放下遮帘,里面很安静,在里面可以喝茶、敲背、掏耳朵。

郑恩时正要上去,这时陈锦堂下来了,说:“老兄,包厢里人都满了,你那个铺借我躺下好吧?这两天腰骨头酸得很,坐都坐不牢。”

郑恩时便把那根火烙印有包厢号码的竹筹给了他:“好,你先来。”他转身又泡澡去了,正好清静清静。

包厢里陈设干净,高背躺椅弹簧软垫,厚质毛巾新雪般耀眼,茶是小壶现泡的。陈锦堂把毛巾往头上一蒙,咂吧着嘴说“老适意啊”倒头就躺下。

那个瘦长的搓澡工端着装毛巾的竹筐进了包厢,瞥了瞥挂着的衣裤。这些衣裤其实是郑恩时的,他是贵宾,刚进门时便给预留了包厢,拿了竹筹,跑堂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将他的衣裤衩了挂在包厢上方。

见这个搓澡工在看那件海力斯英国花呢西装,陈锦堂便骂道:“搞什么花样经啊?快点。”他也不以为意。要知道凡是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主人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上海这些侍者都是势利眼,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家店做的。如果周身光鲜,侍者便眉动目闪礼貌有加;倘若衣履晦暗背时,侍者就眉淡眼细照常办事。陈锦堂明知这些人喜欢奉承阿谀有钱势的浴客,他生意潦倒,上好的长衫西装早就典当了,穿来的内衣裤也是旧的,生意人最要面子,怕被这些势利眼鄙视“空心大老倌,呒没家底格”,所以包厢里挂的虽是别人的衣服,却并不点破。

这搓澡工看到西装上的姓名“郑恩时”,便问:“是郑老板吗?”陈锦堂懒得抬头,“嗯”了一声,他便开始给陈锦堂搓澡。

几下搓过后,只听陈锦堂吃痛叫道:“寻死啊,轻点好吧。”

搓澡工“嘿嘿”笑了几声,忽然问:“你前几天去过‘圣梅厄尔’教堂吧?”

陈锦堂有些莫名其妙:“你是哪个?”

那个搓澡工以为他承认了,站直了身,将两块毛巾扎在了一起,双手用起劲道绷了两三下,冷笑一声:“你晓得我是哪一个?”

陈锦堂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把双手放到床旁想撑起身,搓澡工便双手一绕一紧,猛地用毛巾勒住了他的喉咙,低喝:“叫你这个叛徒死得明白,老子今天是来执行家法的!”不等陈锦堂挣扎呼救,便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双手运劲,毛巾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这个搓澡工虽然干瘦,但骨骼粗大,气力惊人。陈锦堂“嗬嗬”几声,脸皮发紫,两眼突出,四肢极力挣扎却没有什么力道,只听“喀嚓”一声,脖子软软垂下,瘫倒在床上。

搓澡工伸手试了试陈锦堂的鼻息,又搭了一下脉,确定断气了,才端着竹筐“踢踢踏踏”走了。

隔壁包厢有一人,就是那个抢着要这瘦长搓澡工搓澡的胖子,听到了这里边的话音和声响,吓得全身肥肉直抖,一句话也不敢说。等到那个搓澡工走了,隔了半晌没听到动静,才探头过来一望,陈锦堂已挺尸了,这才杀猪般地叫起来:“杀人了!来人哪!”

澡堂顿时里乱成一锅粥,那个搓澡工早已不见踪影。澡堂老板赶紧叫伙计到对面的电话亭里给巡捕房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巡捕房刑事科来了几个警察,先是简单验尸,然后问了胖子事发时的情况,又询问澡堂老板这个搓澡工的来历。老板愁眉苦脸,说:“他今天刚来上班,自称是三合会的,老家在苏北,说是在这儿等人,等谁不告诉我,说好不见血的……早知道会出人命,我哪敢收留……”

三合会是洪门的分支,上海滩黑社会青、洪二门占据半壁江山,两派素有渊源,又泾渭分明。此时洪门虽然日渐式微,声势比之青帮已颇有不如,但门徒依然为数甚多,三教九流之中均有渗透。

据老板说,这个搓澡工的介绍人是一个绰号“蛤蟆”的流氓头子,此人嘴巴宽大,原先来这里收过保护费,确实是三合会的。由于荐面很大,老板不敢推辞。但警察去传唤时,“蛤蟆”已不知去向,几个跟他一起的混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番折腾,警察们勘察了现场,给澡堂老板笔录了口供,认定是帮派内讧,只是普通的刑案,便草草收队,把尸体拉到验尸所,传唤家属去领尸。

值此乱世之秋,这桩人命大案,看来就此不了了之了。

郑恩时却认定这次杀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从胖子嘴里得知,那个搓澡工提到了“圣梅厄尔”教堂,以及“执行家法”

等几句话。郑恩时认为,这是军统的行事风格,所谓“三合会”云云,不过是军统的障眼法,以免日本宪兵介入惹麻烦。他们要杀的是自己,只是阴差阳错,那个倒霉的陈锦堂进了挂着自己衣裤的包厢,当了替死鬼。这也拜上海人“只认衣衫不认人”的势利风气所赐。还有一点,在上海话里,“郑”和“陈”的读音差不多,所以当杀手问“是郑老板吗”,陈锦堂便答应了一声。

如此看来,此前在“荻乐斯”咖啡馆企图挟持的三人,很可能和这个搓澡工是一路的,只不过绑架失败,军统便干脆下了杀手。

但是,郑恩时再仔细一想,又感到其中大有蹊跷:他去“圣梅厄尔”教堂和军统碰头,用的是“段传邦”的假名,而且,他从没有去过段传邦的住处和公开的供职场所,为的是避免暴露真实身份。也就是说,军统不应该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住址,要算账也应该找段传邦,但现在却咬定了郑恩时,这中间一定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他心底里那种巨大的不祥之感越发沉重,不仅是担忧自身的安危,还有一种更强烈的莫名的不安。

由于这桩命案,郑恩时从“天福池”回家时已是夜半时分,周围静悄悄的。他所住的公寓有四层,进巷口右转第一家便是,他家在三楼,三房两厅,除了前门,还有后门,另外有一道窄楼梯可以上天台,天台通敞,而且能由别人家的楼梯下来,遇到紧急情况撤离比较便利。

郑恩时到家门口,没有急于进门,而是在周围仔细查看了一番,果然发现在门口的墙下一角,有人用粉笔做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记号!

他不寒而栗——暴露了!敌人已经找上门来!

家里的卧室亮着灯,那是妻子还在守候丈夫。郑恩时进了屋,谢瑞真悄悄地走来,轻声嗔怪:“洗个澡怎么搞到这么晚?”

郑恩时说:“孩子们呢?”

“都睡了。”

“我去看看他们。”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郑恩时没有说话,走进房间,望着正在酣睡的一双儿女。两个孩子相依而眠,姐姐轻轻搂着弟弟,弟弟怀里抱着一辆崭新的红色铁皮玩具小汽车——那是爸爸买给他的生日礼物。

看着两个孩子苹果般的脸蛋,郑恩时呆立片刻,鼻子忽然一酸,视线有些模糊,他赶紧转头出来。

谢瑞真有些奇怪,又有些害怕,问:“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郑恩时回到客厅,心如乱麻,说:“去给我沏杯茶。”

谢瑞真早已经沏了一大壶浓浓的茉莉花茶等着他,拉他到摇椅上坐下,用青瓷杯倒了满满一杯茶放在桌上,说:“这是新沏的香片,慢慢喝吧。”

他喝了一口茶,品出的却是满口苦味。

敌人是谁?既然找上门来,为什么不在家里下手?

是了,公寓对面就是日本正金银行的分行,门口驻有携带武器的警卫,显然,敌人是怕闹出动静,所以没有选择在此动手。

由此看来,敌人是不敢采取公开行动的,咖啡馆和澡堂的两桩未遂事件也证实了这一点。那么可以肯定,找上门来的不是日伪特务,而是国民党军统特工了!

接踵而至的凶险,明白无误地告诉郑恩时:死亡,突如其来!

这个家是不能待了,得赶紧把妻子孩子送往乡下,以保障他们的安全,至于自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郑恩时问谢瑞真:“这几天有陌生人找过我吗?”

谢瑞真说:“有人中午找过你,星期天下午你去哪了?你不是说去洋行加班了吗?”

“我没有去洋行。”郑恩时说,“这个人长什么样?”

“你先说那天下午去哪儿了?”谢瑞真气鼓鼓地说,“当着孩子的面我不好问,现在你给我说个明白。”

“我不能说。”

谢瑞真声音高了一度:“我看你平时那副树叶掉下来也像是生怕打破头的样子,一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的胆子大得可以啊,居然骗我!

老实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养野女人了?”

郑恩时生气地斥道:“胡说八道!你看我像那种人吗?每个月的工资都如数交给你,我拿什么养野女人?”

谢瑞真泪水一下子出来了:“问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越想越害怕,今天半夜才回家,以前你哪会这样?那个人问你时,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没好事……”

“那你说说那个人长什么样?”这是郑恩时第二次问了。

“你不先说个明白,我就不说。”谢瑞真还在赌气。

郑恩时柔声说:“阿真,这么多年来,对你、对孩子、对这个家,我的一片真心你还看不到吗?我向你保证,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回事儿!”

“那你为什么骗我说你去洋行加班了?你以前是不是经常骗我?”谢瑞真脸上还挂着泪珠。

“我是骗过你,但是,我没有恶意。”郑恩时替妻子擦去泪水,搂着她说,“你我夫妻一体,我今天不再瞒你,其实……”说到这里,他看着妻子的双眼,一字一字地低声说,“我是一个从事秘密工作的人。”

谢瑞真身子一震:“什么秘密工作?”

郑恩时说:“就是暗地里从事特工活动。”

谢瑞真霎时间脸色苍白:这个事情的性质比拈花惹草厉害多了!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满眼都是惶恐:“那……那你是替日本人做事,还是……”

“我不能再说下去,因为这会给你带来危险。我只能告诉你,我做的事,无愧于良心!”郑恩时脸色十分郑重,“今晚我们说的事,你不能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明白吗?”

谢瑞真愕然地点了点头,今晚的打击太突然,让这个传统的家庭妇女无所适从。眼前的丈夫,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她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现在你说说那个找我的人。”

“他很高,脸瘦得像骷髅……”

果然不出所料,郑恩时暗暗叹了口气。

“明天一早,你就收拾一下,带两个孩子回娘家。”

“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谢瑞真赶紧问。

“不,你们先走,安顿好后等着,我会来找你们。记住,无论等多久,你们都千万不要回来找我!”

“不,我们一家子,说好不能分离的!”谢瑞真紧紧抓住郑恩时的手。

“我们的分开是暂时的,我说过会去找你们。”

谢瑞真全身都在发抖,呜咽着说:“你又骗我!我知道,你肯定很危险……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阿真!”郑恩时的语气十分严厉,“你是母亲,要为孩子着想!我们在一起只会更危险!敌人要找的是我,只有离开我,孩子们才安全!”

谢瑞真泪水又流了下来,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万一……我是说万一……”郑恩时痛苦地说,“如果我没有回来,以后,孩子们就靠你了……”

谢瑞真再也忍不住,扑在郑恩时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郑恩时抚摸着妻子的长发:“天可怜见,我们家终归有团圆的一天。” zmWbuz3Id8zvzer47wYf6WQiyjSQ0gZJxMHERLO16IMKCZ1OWtNPKWNudR3JeZY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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